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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交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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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本質上來說, 陸修澤是一個不愛動腦子的人,然而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 即便憑借本能, 也能將世間絕大部分的事抽絲剝繭,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來自鏡面世界的魔君,與陸修澤一體兩面, 自然對陸修澤知之甚深,是以他不必多加思考,就能輕松地針對陸修澤設下陷阱。這樣的陷阱,從陸修澤一行人登上莒洲時,便已經開始了——無論是那些跳海的小妖, 還是海底的法陣,又或是白氏族族地, 甚至是更遠一些的羅氏族外的線索, 實則都在魔君的掌控之中,因為魔君十分清楚,以陸修澤的敏銳和直覺,他一定不會放過這些線索, 也不會放過破壞他們計劃的機會,而同時以陸修澤的性情, 他也不會過分多疑謹慎, 以致於叫別人來試探地道深處的陷阱。

既然如此,事情便變得簡單了。

引君入甕——殺!

來自異世界的魔君對陸修澤的殺意,就如同陸修澤對他的殺意一般, 無法折衷,不可調解。

然而那位魔君能抓住陸修澤因殺意露出的破綻,並以此將陸修澤引入陷阱,陸修澤如何不能以此反制?

陸修澤望著那嗡嗡作響的古怪長劍,露出了似是譏誚似是輕蔑的笑意。

“竟然將你淬煉過的法器與我留於一室,難道是吃定我要死在此處?何其傲慢!”

然而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傲慢,才讓陸修澤有機可乘,讓陸修澤可以找到那二人真正的蹤跡!

“就讓我看看你們現在在何處罷!”

那長劍再度動了起來,攜風雷之勢襲向陸修澤。

它的速度的確很快,以陸修澤不帶防護法器的習性,想要在陸修澤身上留下幾個洞實在是太過簡單的事——但前提是,不被陸修澤捉住!

卻見兔起鶻落間,那長劍再度從陸修澤左肩穿過,而陸修澤不躲不閃,只是在它穿透左肩的那一瞬間驀然伸手,將它捉在手中,而後,那糅雜了狂暴的陽炎的神火燃起,將長劍牢牢困住,與此同時,陸修澤的神識也捉住了勾連在長劍上的那一絲真意,溯洄而上,亦不可思議的速度找到了世上另一位魔君的真正所在!

然而就在陸修澤瞧清那魔君所在之地的瞬間,那魔君也發現了陸修澤的存在,剎那間便切斷了自己神識與長劍法器的勾連。

莒洲地道深處,陸修澤睜開眼,神識被切斷前回返給他的那一幕畫面,讓他臉色難看至極。

“糟了!”

當陸修澤神識降臨的那一刻,他立即意識到了魔君和神君身處之地——琨洲!

他們竟然在琨洲?

他們竟然去了琨洲!

為何是琨洲?

雖然在聞景離開莒洲時,二人的計劃便是引蛇出洞,將來自鏡面世界的兩人引出,然而這個計劃的效果絕不會這麽快,聞道宗變故的風聲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就傳入那兩人耳中……既然如此,他們怎麽會出現在琨洲?

除非——

陸修澤心中驀然一沈。

——聞道宗在這個只露出冰山一角的計劃中的地位,比陸修澤二人想象得還要重得多!

那麽,原本準備去往聞道宗的聞景,又該如何?

此時此刻,陸修澤只願聞景還在南勝神澤,還在去往聞道宗的路上,而非……已經身處聞道宗內!

南勝神澤的另一端,在中部琨洲的西北處,那個名為祿城的城池,剛剛才因靈寶的消匿蹤跡而送走了大片的修士,可很快的,在祿城最好的酒樓裏,又有兩個豐神俊朗的年輕人拾階而上。

他們一人穿著青衣,一人穿著白衣,一身氣息渺渺,如同仙人下凡,普一照面,就將酒樓眾人震在原地,即便他們二人走進酒樓雅間,再也瞧不見身形了,酒樓之中也久久激不起一個聲響。

良久,待到酒樓眾人終於回過神來,那店小二也終於鼓起勇氣,去招呼那二人不凡的客人時,雅間裏一個帶笑的聲音卻突然輕“咦”一聲,笑道:“沒想到,他竟還敢追過來。”

店小二一僵,心中惶恐,幾乎以為裏頭的貴人是在說自己,可他很快又反應了過來,啐了自己一口:你是什麽牌面上的人物?貴人怎麽可能註意到你?

可話雖如此,店小二心中還是忍不住生出好奇,向雅間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偏了偏頭,想要聽得更清楚,但卻沒想雅間的門無風自動,驀然敞開,將他嚇個亡魂直冒。

就在店小二雙膝一軟,想要下跪求饒時,裏頭那白衣的貴人笑瞇瞇地向他瞥了一眼,於是,在店小二自己也沒有發覺的情況下,他已上前領了這位貴人的單子,又在他腦子反應過來之前,雙腿自動邁開,走下了樓。

直到店小二順溜地將菜單報給廚房時,他心中仍在疑惑: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

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

對於這件事,瞧得最清楚的,自然是回音,然而對於阿澤這將奪魂術大材小用的手段,回音已經見怪不怪了,或者說……早在很早之前,回音已經不會再對阿澤要求什麽了。

所以,無論是那個法陣,那柄劍,還是這個店小二,回音都沒有開口說過哪怕半句話。

……又或許……是因為他知曉,阿澤雖然惡劣,但卻還留存最後的分寸,不會毫無緣故的大開殺戒?

因為他們不會死,所以他也不必阻止,不必叫阿澤再生更多的不快?

何其……偽善?

沒錯,這不正是偽善嗎?

回音垂下眼,端起茶杯,那劣質茶葉泡出的茶水,一直苦到了他的心扉。

一旁的阿澤原本只是托腮瞧他,但是不知不覺的,阿澤的臉色也慢慢淡了,道:“你不高興。”

回音道:“或許。”

阿澤道:“你為何不高興?”

回音道:“也許是因為世上並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阿澤道:“那你要如何才能高興起來?”

回音頓了頓,看了阿澤一眼:“看到你活在這個世上。”

阿澤笑顏驀然舒展,如同聽到了世上最動人的情話,讓那張本就好看的臉更是像會發光一般。

回音看著阿澤的笑,臉上也被帶出了半分笑來,可這笑實在太淺太薄,只是驚鴻一現,便又沈入了那像是深海的眼睛裏。

待到阿澤笑容終於微微斂起,回音開口道:“你為何半路易道來此?”

阿澤微微歪頭,道:“我好像想起了什麽——跟這裏有關的事。”

這裏嗎?

回音從窗外探頭向下望去,在瞧見客棧前的臺階時,他驀然怔住了。

阿澤道:“好阿景,好阿音,你可是想到了什麽?”

回音露出一個帶著些微恍惚的笑意,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阿澤頓生興致,向回音的方向傾過了身:“哦?當時是如何?”

回音定定地瞧著樓下,目光像是穿透了時間,看到了那熟悉的人與事,以致於臉上都浮出了難得一見的溫柔笑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當回音還叫做“聞景”的時候,當他還不是神君的時候,他曾經有過一段糊裏糊塗的戀情,有一個糊裏糊塗的未婚妻。

那是回音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子——又或是被那女孩喜歡上。而後,在經過一段窮追不舍後,她終於得到了她想要的回應,得到了名正言順站在回音身邊的身份。可最後,她卻又將這個身份舍棄了。

在她離開的時候,她對疑惑不解的回音說道:“我愛你,但你不愛我,甚至你接受我的理由,也只是因為不忍心瞧見我這般狼狽模樣……我愛你的溫柔,我更恨你的溫柔,這就是我無論如何也要離開你的原因,因為我若這時候離開你,你怕是會記著我一輩子吧?”

“那就記著我罷,帶著對我的愧疚……永遠……都不要忘了我……”

就像她說的那樣,直到她離開的三年後,聞景依然無法忘記、無法對自己釋懷。於是,在某一個晚上,他放任自己醉倒在酒樓階前。

那個晚上,風冷,微雨。

輕潤的雨絲從天而降,綿綿不斷。

深夜的街道上,本只有他一人坐著,以夜色來掩飾自己的狼狽和脆弱。

可當夜盡天明,雨卻有增無減時,一個白衣人撐著傘,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自街道盡頭走來,目不斜視,沒有向階前的人投去哪怕半眼。

但他卻留下了傘。

偶然到極點的相遇,心血來潮的行為,和一個漫不經心的對視……構成了他一生愛恨開端。

世上絕大部分事發生時,其實並不如人們所想的那樣驚天動地,反而如春雪初融般悄無聲息……直到一切無法回轉的猙獰顯露、掀起驚濤駭浪時,人們才會在回首時驀然驚醒,發現世間的一切其實早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已定論。

回音的笑容再次收斂起來,又一次陷入了回憶,又或是心中預見的未來。

阿澤討厭這種被排開在一切之外的感覺,於是他也不再追問更早之前的事,而是刻意揚起了語調,想要引來回音的註意,道:“說起來,阿音是已經找著了狐妖吧?”

回音果然如阿澤所想,回過神來,瞧著阿澤,道:“是的。”

阿澤不滿回音這樣帶著探究的註視,於是便帶著報覆一般的語調,道:“那魅仆是沒用了?”

回音微頓:“沒錯。”

阿澤微微笑著,眼神漸冷,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它沒用了,我殺了它,阿音應該也是不會怪我的吧?”

回音怔了怔,深深地看著阿澤,聲音有些疲憊,道:“你……已經殺了它了吧。”

阿澤笑道:“果然瞞不過阿音……沒辦法啊,誰叫它竟敢隨便靠近阿音,最後還要勞煩阿音去救它?這種沒用的精怪,果然還是死了的好。”

回音垂下眼。

這一次,他沈默的時間更長了,或許是在想那全心全意拜服於阿澤的魅仆最後死時的表情,又或許是在想那魅仆無法被諒解的罪行。

最後,回音淡淡道:“你高興便好。”

“但我不高興!”

卻聽一聲巨響驀然響起,阿澤起身,沈重的長桌被他拂袖揮開,砸在門上,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響後,化作片片碎屑。

回音眉毛都沒有動半點,而阿澤恨的便是他這樣的波瀾不驚。

阿澤逼上前去,掐著回音的下巴,迫使回音擡頭瞧他,一字一頓道:“你到底哪裏對我不滿?你到底在看著什麽?!”

為什麽總是這樣的表情?為什麽總是這樣看著他?

“你說!”

為什麽像是在愛著他,卻又遠得讓他捉不住?

“告訴我!”

為什麽他心中的空洞越來越大,為什麽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他留下?

“說啊!!!”

即便是在暴怒中,阿澤依然強忍著,控制自己的力道,不願自己傷及回音,然而回音身上似是有些變化已再無法逆轉,使得阿澤這般輕微的動作,也依然在回音過分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了青紫的淤痕,觸目驚心。

但阿澤沒有註意,回音也沒有。

回音看著阿澤暴怒的臉,驀然笑了起來,像是深海的眼睛裏泛出了讓阿澤無法讀懂的情緒。

“抱歉……阿澤……”

“是我的錯,是我來的太晚了……”

他來得太晚了,晚到魔君已經是魔君的時候,他們才終於相遇。

“所以……”

所以……不要介意。

——盡管一切都來不及了,可一切也快要結束了。

多年後的現在,當回音回首望去後,他終於明白,早在一開始,他就走入了一個永無盡頭的怪圈。

他愛他,卻更恨他。

就像是回音之於他曾經的未婚妻,就像是魔君之於回音。

這是走不出的怪圈,也是無法擺脫的絕望。

他對魔君的愛與恨,與日俱增,可當天柱崩毀,魔君當真死在回音面前時,他卻終於明白,他是舍不得去恨他的。

於是他只能更深更苦痛地憎恨著自己。

無法解脫。

——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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