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辛達怎麽也沒想到再次見到瑟蘭督伊的時候他竟然是躺著被人送進來的。

“這是……”

“露辛達小姐暫且寬心，殿下沒事。”

說話的精靈是艾爾倫領地東南尤安塔林的巡視隊長。

“殿下昨夜解決了一群半獸人，接著又用靈力治療受到驚擾的森林，體力消耗過度而已，只怕片刻便會蘇醒。”

巡視隊長至今記得心中的驚駭。

那像是森林中無處不在的平淡的風卻滲透著極地玄冰的幽寒的話語低低地回旋在他的腦海裏。曾獨自手刃十多只半獸人的隊長額上的汗一下子就出來了。

萬沒想到已游歷中土甚至外土世界近百年的殿下竟然知道他的名字。一面是莫名的雀躍一面卻是更深的膽寒與沈重的自責感。

精靈跪了下來：“請殿下恕罪。”

明顯是剛廝殺過一場孑然獨立的殿下，並未再指責些什麽。他收了銀劍，踏過半獸人的屍體，沈默地看著這一片枯萎殆盡的森林，久久不語。

敬畏地擡起頭來，精靈費爾蘭多和他身後的衛兵，看到了永生不能忘記的畫面。

星辰微弱的冷光是透過扶疏的枝葉滲漏下來的，那來自遠古高貴血液的純色金發在靜風中揚起了細小的弧度，與流瀉的星屑一起，綻放出清淡柔和的光澤。梵拉創作的完美臉龐之上，幽邃冰藍的雙眼是冬雪初融之後還帶著沁骨的冷的冰湖，靜靜地直視向森林的深處。那冰湖中，是深淵，是烈火，是眾生渴求的憐憫，更是足以燒毀整片大陸的憤怒。

他雙臂微展，啟唇吟唱，頎長身體上銀色的長袍開始散發出淺淡的光暈，不是星光，卻比星光更持久微暖。不僅僅是外袍，還有他的臉龐，他的手指，他的雙眼，和每一寸裸露的肌膚。源源不斷的光暈仿佛帶著他生命的力度流入到森林最痛苦的深處。

他微微偏頭，美到極致的臉龐冷峻軟化，清冷不覆，是神聖與哀傷的神情。他的目光從精靈戰士們的身上滑過，流連在綠林的每一寸骨骼，他的手指劃過真實的虛空，劃過殺戮的血腥，輕柔地拂過老死風幹的樹皮，枯枝，像是對待著自己的戀人……

而他視線所及之處，森林的顫栗開始不可遏制地停止。他手指觸及之處，枯朽的樹木開始在星光下覆蘇，他臉龐上終於浮現出罕見的輕柔微笑。奧克的屍骸漸漸灰飛煙滅。整個樹林為他光華索繞，連風也溫柔起來，環繞著他，撫慰著他，感謝著他。

林間傳來陣陣波濤，那是風的屈膝禮。藤蔓溫柔地蔓延，樹木安靜地生長，這一帶林間的生命，像正經歷了一天的巡視疲憊無邊的精靈戰士們，前所未有地鮮活起來。

而這一切的代價就是，完全陷入那種光芒中的隊長在光芒消失殆盡之後蘇醒過來，親眼看著那高大頎長的身形毫無征兆地靠上最近的樹木，吟唱止歇，鋒芒盡斂，纖長眼睫悄然垂下，幾乎讓人錯覺他就要墜入永恒的安眠。

費爾南多的心一緊，在他和戰士們趕緊上前一步施以援手的時候，精靈王子睜開眼，用低沈淡漠的一句“我只需要睡一會兒。”生生地阻斷了他們的驚恐。

露辛達仔細看著還在沈睡中的金發王子。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眉眼間的倦意證實隊長所言非虛。

心裏頭湧上些說不出的滋味。若是她的箭術能夠達到射殺半獸人的程度，他是不是並不用趕她回去，她是不是就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過度體力消耗對於瑟蘭督伊這樣的精靈來說並不算什麽。只不過那慘白的臉色和略顯憔悴的完美容顏還是在艾爾倫領地中心引起了慌亂。

國王與領主不在，森林之女露辛達自然要出面掌管大局。初次蒞臨的攝政王子殿下在東南消滅半獸人並以靈力親自挽救森林的事情已經傳開，無數精靈紛紛登臨艾爾倫領主駐地，要當面向殿下表示謝意。

露辛達一個頭變兩個大，一方面派了最好的醫師守在瑟蘭督伊床邊，另一方面親自坐鎮，拿出將軍長女的氣魄守住大門以不得打擾殿下休養的名義斷然拒絕了大部分要真心感謝王子兼妄圖目睹傳說中的美人真容的同族。當然，禮物是當仁不讓地統統收下了。

所以，瑟蘭督伊剛醒來時，就被床邊一位褐發看上去像是醫師的精靈的驚叫聲震得耳膜發痛。

“啊！我仁慈的殿下~~~感謝愛爾貝雷斯，您終於醒了！”

濃密長睫緩緩扇動，一線純粹至極也清冷至極的冰藍漸漸浮現，繼而擴大成兩片誘人沈淪的靜海，從迷茫，困倦，到冷靜，深邃只不過一瞬的時間。瑟蘭督伊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環顧了一圈很明顯不是自己房間的屋子：“這是哪兒。”

“稟殿下，這是露辛達小姐的房間。”

大片陽光潑進寬大潔凈的鏤空花窗，空氣中有清新的淡淡薄荷味兒。房間幹凈整潔，擺設簡單。一床，一幾，一桌，一椅而已。寬大檀木桌上一盆木精靈喜歡的星光蘿綠葉舒展清香淺逸。墻上掛著一把尤安塔弓和箭筒。旁邊是一副顯眼的畫像。

瑟蘭督伊走過去看著畫中人。那是一位外貌相當出色的男精靈，有著艾爾倫家族標志的紅發，那精靈是彎弓搭箭的姿勢，溫和俊秀的臉上一雙夜空般既深且黑的眼睛，卻彌漫著溫暖的笑意。很明顯不是當真在射箭。

“那是家兄布瑞安。”清淡若風的嗓音低低地在他的身後響起。

露辛達端著一些點心和牛奶進來了。看她的裝束，好像是剛練完箭不久。

多了一個人這房間中便明顯沒有多餘的椅子。醫師向露辛達欠了欠身，便出去吩咐廚房熬制些湯藥。

“殿下請。”

“牛奶是小孩子喝的東西。給我多衛寧。”瑟蘭督伊瞥了一眼餐盤上的食物。

認命地嘆了口氣，早有準備的露辛達從身後拿出一小瓶紅酒。

“喏。不敢拿多了，喝了之後解決掉這些食物，不然愛瑟斯知道又得嘮叨好半天。”露辛達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

瑟蘭督伊喝了一口，滿足地長籲一口氣，註視著墻上的精靈，側頭看露辛達。

“大綠林的英雄布瑞安，我知道。”

布瑞安，她唯一的哥哥布瑞安。

紅發精靈長睫微垂，移開了視線：“他是為了救我，才會……被那群畜生給撕成了碎片的……”

東南艾爾倫駐地的一次動亂，將軍之子布瑞安身先士卒，消滅奧克上百，最終因過度深入敵區而身陷重圍，力戰而死，卻使得半獸人心有餘悸，千百年未敢再騷擾東南婦孺。

那時幫助父親建立起大綠林王國的王子正從幾千年的忙碌中解脫下來，孤身一人，騎著他的大角鹿踏遍中洲外土。

“他長得不太像艾爾倫將軍。”

“嗯，他外貌更像nana，性子也和nana一樣溫和謙讓，小時候淘氣ada要打我的時候，都是哥哥擋在我的面前，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他也是第一個想到我……”

“是麽？”瑟蘭督伊不置可否笑笑，“曾經的東南第一戰將……可真是難以想象。”

“其實，如果不是在我們面前，他更像ada才對吧。”露辛達苦笑，“我見過他在戰場的模樣，冷酷嚴肅，指揮若定，簡直是另外一個人。我唯一一次見到他挽弓，一次便可射殺五個奧克，離得近了那些惡心的血液濺到他的衣服甚至臉上，他也毫不在乎。”

“可是……”她深吸了口氣，似是在對他說，又似只是在自言自語，“後來我想，怎麽可能不在乎呢？他是貴族，卻也是精靈戰士，他只是甘願站在我們的前面擋住那些血汙而已。可我那時只會一心等著哥哥從前線回來再陪我蕩秋千……為什麽酷似父親的我卻沒有繼承他的英勇與天賦？為什麽偏偏是哥哥？為什麽我那時能夠稍稍勤奮一點練習箭術而不是貪玩偷懶？否則，在哥哥身邊我應該也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吧？或許，那樣奧克就根本對我構不成威脅，或許，他也就不會死……”

清淡微低的嗓音漂浮在空氣裏，暖金光線給紅發精靈美麗分明的輪廓鍍上淺淺的金邊，勾勒出無助亦無奈的側影，清楚地映出那綠眸中深切的黯然與痛悔。

瑟蘭督伊看著她，海一樣深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露辛達 ，你快樂嗎？”

露辛達睜大迷茫的眼睛看向那一雙藍眼。

“精靈是追求快樂回避痛苦的種族，那樣永恒的生命才有值得延續的理由。痛苦存留太深便成為靈魂永遠好不了的傷口，對於精靈來說，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露辛達呆呆地看著他啟合的雙唇，眉間的微倦：“你要我忘掉它們嗎，殿下？它們是真實的存在，並不會像冬季嚴寒的積雪蒸發在春日的陽光裏，那些刻入骨髓的東西，像是最大的歡樂一樣恒久，你讓我怎麽去忘記？”

詰問的話語貫穿腦海，翻騰出在心底沈澱了千百年的記憶，泛起細小平靜的漣漪。

瑟蘭督伊緊緊地盯著那雙眼睛，碧綠，澄澈，倔強，堅持，仿佛有些微的水汽蒸騰出來，他伸手覆上那雙眼，感到手心一絲微潤。

“時間，露辛達，你忘了我們有最強大的武器，時間。傷痛與悔恨是我們的親人不忍我們所背負此生的東西，因此要努力地去快樂，去心無芥蒂地享受，而無須為此而心懷愧疚，因為它們並不等同於遺忘。”

“你要平靜地接受這些遺憾和痛苦，因為無論你是要報仇也好，贖罪也好，在這些都實現之後，你得要比以前更快樂。那才是能夠慰藉為這片森林獻出生命的戰士的東西。”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纖長的手指覆上那只骨節分明美麗優雅的大手，她將它移開，水洗過似的碧眸堅定地回望著那雙冰藍的眼：“你會幫我嗎，殿下。”

他嘴唇輕抿，看著這碧眼精靈，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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