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0章 第 50 章

關燈
這一晚,荀裕在木凳上挨過, 睡得極淺。

天微泛白, 他便醒了。

荀裕揉了揉酸痛僵硬的脖子,狠狠瞪一眼睡得心安理得的沈鈞, 頂著兩只熊貓眼打開門,卻見阿和正是院子裏踢毽子。

眼看踺子就要掉在地上了, 阿和一個回旋, 反身一腳勾起,又踢到半空。

荀裕瞪時頓住, 一動不動地盯著阿和,剛才他那一招, 是穆家拳裏的身法。

阿和也看到了荀裕,腳尖接住了踺子, 彎腰拿在手中, 跳著跑過來,揚了揚手中的踺子道:“你要玩嗎?”

荀裕不答話,目光如電地盯著他, 好一會兒, 見阿和皺著眉頭害怕地後退, 才回過神來,強笑著搖搖頭, 不知想起了什麽,擡頭看看天,沈著臉往西方走去。

他差點忘了, 今日六月十七,娘的忌日。

不知不覺十年了。十年,他除了還茍延殘喘活著,半生潦倒、一事無成。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以湮沒過去發生的一切。當往昔的噩夢一日一日走遠,最愛的人也只剩下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子,他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連根深蒂固的仇恨也會被流逝的時間無情沖刷,他害怕敵人太強大自己勢單力薄,一不小心就軟弱地選擇了退縮,他還害怕……

啪的一聲,他突然狠狠甩自己一個耳光。

心事重重往前走著,擡頭四處一看,不由停下腳步:眼前竟出現了一座孤墳,孤墳旁坐著一個,那人卻是趙時謙。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卻聽趙時謙頭也不回道:“是紀公子麽?”

荀裕走過去掃一眼孤墳,見墳前擺著清酒香燭,唯獨不見墓碑,不動聲色道:“無意打擾,趙大夫莫怪。”說著雙眼定在孤墳之上,“鬥膽問一句,這裏面安息的是……”

趙時謙灌了一口酒,拍拍手上的塵土,擡頭看向荀裕,目光緊鎖著他,聲音出奇有些喑啞,靜了一會才道:“此處乃舍妹之墓,今日正是她的忌日。”

荀裕聞言微怔,俯身倒三杯酒,又都灑在墳前,“倒是巧了,今天也是我娘的忌日。”

趙時謙凝眸看他一眼,卻並沒有驚訝,嘆息一聲道:“看來今日你我都是傷心之人。”

荀裕苦笑著搖頭,“趙大夫尚可以對著這堆青冢寄托哀思,我卻連她葬在哪裏都不知道。”

趙大夫握酒的手一頓,隨即恢覆正常,咽了咽口水,喉結一動道:“令堂……走多久了?”

“到今天為止,恰好十年。”

“十年,”趙時謙嘴裏嘀咕重覆,凝望著墳堆,又似沒有看任何東西,眼裏空落落的,“她可是病故的?看紀公子年紀輕輕,想必多半是紅顏薄命。”

荀裕動也不動地看著他,目光一寸一寸地在他臉上偵察,沈默一會兒道:“不,她是死於謀殺。”

趙時謙回頭看他,張嘴欲言,又閉上了去。周圍只剩下樹葉簌簌聲。

荀裕道:“趙大夫不想問問兇手是誰麽?”

“無論兇手是誰,逝者已矣,若你娘在天有靈,也只會盼你好好活著。”

“天底下但凡慈愛的母親都會這麽想。”荀裕道,“可我身為人子,受養育庇護之恩,如果貪生怕死只顧自己死活而不管母親冤屈,那與禽獸何異?若能手刃仇人用他的人頭祭祀先靈,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趙時謙嘆息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將墳前一株雜草撥掉,自言自語道:“雖然我不讚成一個人把仇恨當成活著的理由,但有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它的確能給人勇氣和目標。”

荀裕卻話峰一轉道:“我猜,這裏是個衣冠冢罷?”

趙時謙眼神微閃,“紀公子想多了。”

荀裕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沈聲道:“趙大夫是我娘的故人。”

見他是肯定而不是疑問,趙時謙坦然與他對視,剛想張口否決,只聽荀裕又道:“趙大夫醫武雙絕,絕非等閑之輩,卻隱在這深山野林裏,此疑一也;趙大夫房裏掛著一把四五十斤重的方戟,上面卻又刻著一個穆字,此疑二也;阿和別的拳法不會,唯獨對穆家拳法熟悉得很,此疑三也;當談起我娘時,趙大夫身體前傾,臉色深沈,眼裏卻又壓抑著什麽,此疑四也;這座孤墳四周沒有一棵雜草,趙大夫定然時常修葺,既然有如此用心,卻不豎墓碑,任憑它成為無名無姓的荒墳,此疑五也;墳中安息之人與我娘同一天忌日,此疑六也。如此種種,我想不出別的解釋,除了一點——趙大夫所祭之人並非別人,正是我娘,也就是曾經的賢妃、穆大將軍的獨女穆瑤。”

趙時謙手一抖,待發現酒從杯子裏灑出來,又若無其事地把酒杯放在地上,張大嘴道:“你是說你娘是賢妃?那紀公子你豈不是……皇子?”

“趙大夫早知道的事,又何必多此一問。”看他故作姿態,荀裕冷冷地望著他,“趙大夫剛才說此墓為令妹之墓,想來是說謊了。我娘沒有兄弟,穆將軍也並沒有兒子,若我猜得沒錯的話,這裏是我娘的衣冠冢,我娘是趙大夫的心上人,至於趙和,則是你跟我娘的……”

趙時謙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你豈可這樣辱沒你娘?”他喝道,眼裏射出淩厲的光,卻又深呼吸一口氣,放緩了語氣,“紀公子可是會說笑,你想想,你娘十年前便已不在人世,阿和現在才九歲,怎麽可能會是你說的……”

荀裕此時已經冷靜下來,看他一眼,心知他說的在理,略一沈思,眉頭只皺得更緊了,“還請趙大夫實話實話,你究竟是何人?阿和又是何人?我的真實身份,趙大夫想必了然在胸。我只想告訴趙大夫,如果這世界還有一個人執意為穆府平反的話,那個人便是我。”

趙時謙嘆了嘆,理整齊衣袖,躬身朝荀裕行一禮,“紀公子猜對了一半,我確實是穆將軍的故人。我知道紀公子心中有許多疑問,我只能告訴紀公子,阿和並不姓趙,他其實姓穆,穆和這名字乃穆大將軍所賜。言盡於此,紀公子聰明絕頂,定然已經明白當中深意。還請紀公子不要多問。”

荀裕睜大了眼,驚訝地看著趙時謙,顯然沒想到事實會是這樣。

趙時謙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大步走開,留他一個人在原地。

荀裕良久回神。趙時謙的這些話,足夠了。

回去的路上,荀裕抓一只信鴿,將一個小紙條縛於信鴿腳下,讓它往沈府方向飛去。

沈母接到信,要不了多久便會派人尋到此處來,如此一來,沈鈞即便是武功還未恢覆,再多的仇人尋上門來,他也不會有絲毫危險。

回到院子,荀裕推門正要進去,誰知沈鈞卻恰好從房裏出來,他急忙往旁邊一側,避免和人撞滿懷。

沈鈞道:“拂塵這是去哪了?一大早便不見蹤影。”

“出去透透氣,隨便逛逛。”

“拂塵昨晚沒睡好?”沈鈞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流連,極暧昧地挑挑眉。

“沈公子還是多操心自己的事為上。”荀裕瞥他一眼道,知他是故意挑起這個話題,從他身邊走過,徑直進屋。

七日後,沈鈞的傷才勉強好一半。

算算日子,沈家的人該到了。

這天吃過早膳,荀裕在房裏尋一圈,卻沒有找到趙時謙,朝阿和招招手,問:“你爹呢?”

阿和道:“爹上山采藥去了,中午前會回來的。”

荀裕點點頭,俯下身子看著他,摸了摸他的腦袋道:“阿和,我送你一樣東西。”

阿和聞言眼睛一亮,拍手跳起來,叫道:“好啊,拂塵哥哥是要給阿和糖嗎?阿和最喜歡吃糖了。”

荀裕笑著搖搖頭,“不是糖,是比糖更好玩的東西。”說罷,荀裕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遞給阿和,“這把匕首救了我很多次,以後我就把它送你了,你要好好保護自己知不知道?”

阿和眼裏放出興奮的光,一只手抓住,另一手抽出匕首,驚呼道:“拂塵哥哥原來是給我刀,真是太好了。”話音剛落,阿和突然愁眉苦臉起來,小手摸了摸鋒利的刀身,戀戀不舍地合上匕首,伸過來還給荀裕,輕輕搖了搖頭,“可是爹不會喜歡的,他從來不讓我碰刀,有一次我偷偷玩了他的刀,結果他把我關進了柴房一整天。他生起氣來很嚇人的。”

荀裕道:“你可以偷偷藏起來,這樣你爹就不知道了。”

阿和歪著頭想了想,眼睛緊緊盯著匕首,又收回去緊緊抱在胸口,笑道:“拂塵哥哥說得對,我要是把他藏起來爹就不會知道了。可是……可是萬一被爹找到了呢?”

荀裕道:“如果被他找到,阿和就說是我送給你的。若他還怪你,你就告訴他一句話——刀可以傷人,也可以救人。”

阿和將匕首護在懷裏,仰著頭道:“知道了,我一定會把匕首好好藏起來不讓爹發現的。”

荀裕微微一笑,隨即笑容變淡,低聲道:“你爹之所以不讓你玩刀,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刀太危險了。阿和已經是個大人了,肯定也知道刀割一下就會出血對不對?所以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千萬不能讓刀傷著自己。你能答應嗎?”

“我答應你。”阿和用力點頭,“拂塵哥哥放心,阿和很聰明的,只有笨蛋才會自己傷到自己的。”

荀裕摸摸他的頭,“我也相信阿和不是笨蛋。”

這時,不知道什麽時候倚在墻角觀望的沈鈞緩步走過來,掐了掐阿和水嫩的臉蛋道:“我和拂塵哥哥有些事說,阿和乖,先去房裏玩會。”

阿和聽話地走開。院子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沈鈞走過來道:“拂塵是打算要走了?”

荀裕看他一眼點頭,知道瞞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的傷已經好很多了,沈家的人也馬上會找到這裏來,我還有事,得先……唔……”

話未完,沈鈞狠狠抱住了他,一手按住他的後腦勺,倏地堵住他的嘴,用力碾磨他柔軟殷紅的唇,趁他失神的瞬間,翹開他來不及緊閉的牙關,靈活的舌頭長驅直入,一點一點舔舐著每一寸濕潤的領地,隨即方向一轉,似乎發現了新的目標,開始有意無意逗弄起另一條茫然躲閃的舌頭。

腦袋嗡嗡作響,一股清新剛陽的氣息撲鼻而來,配之以寬闊溫暖的懷抱,荀裕竟是情不自禁閉上了雙眼。

灼熱的呼吸相互交纏,滾燙的手指嵌入了他的發絲,荀裕無端回應起這個極盡纏綿的吻來。

突然,一道疑惑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拂塵哥哥,你們在做什麽?”

荀裕心頭一個激靈,如同一盆冷水澆到頭上,猛地推開他,腳下一個趔趄,後退幾步站定。

阿和好奇地看看荀裕,又看看沈鈞,最後抿著嘴偷笑道:“沈哥哥,你跟拂塵哥哥是在親嘴嗎?好羞羞,好羞羞!”

“閉嘴,”沈鈞拋給他一記白臉,“你再說話拂塵哥哥的匕首就不給你了。”

阿和幹瞪眼,想開口,卻又捂住了嘴,似乎生怕到手的玩物被沈鈞拿走。

荀裕草草看他一眼,耳根也變得通紅,眼裏流露出覆雜的神色,啞聲道:“幫我向趙大夫道歉,還有,你、保重。”說著扭頭便走。

“等一下,”沈鈞喊住他,疾步走過來,望著他水光點點的紅唇,聲音愈發溫柔,“別一聲不吭離開,跟我好好道道別。”

荀裕繃緊身子,無言地望他,眼裏帶著警告。

沈鈞長嘆一聲道:“別忘了我說過的話,特別是‘我幫你’這句,永遠有效。”

荀裕身形微頓,腳下有些倉皇,靜了片刻,重新跨開腳步,一步比一步沈穩,消失在叢林深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