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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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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私人醫生已經等在大廳裏,細致查過之後表示沒有問題,只隨**待了幾句就躬身告辭了。

姚期雙腿交疊坐在沙發上,安靜看完了全程。直到醫生說並無大礙也不會落下病根之後臉色才稍有緩和,即便如此依舊一句話都沒說,沈默著上了樓。

何歡本想第二天早起做飯討好一下情緒如疾風暴雨一樣陰晴不定的姚期,結果他剛起床姚期就來敲門了,動作嫻熟又自然地遞上一碗清粥。

極其不適的何歡壓下一肚子疑惑忍耐著喝完,然後側頭一言不發地等著對方開口。

“我今天剛好要去體檢,我們時間難得對到一起,你,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何歡無聲舒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道,憑你的身份,甚至就算沒有這層身份僅憑你如此待我,你開口我如何拒絕,又何必這樣說話。

姚期不答,只問,那你和我一起去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何歡總覺得姚期對待他和面對別人的時候是不一樣的,總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因此,有些疑問總無從問起。

在醫院裏看到姑姑的時候,一身素凈白袍站在實習生中間指揮若定的她看到何歡過來身體微微前傾,似是有話想說,隨即又像想起什麽一樣立在原地,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

兩個人微微頷首,錯身而過。

時隔一年,當初天崩地裂飛沙走石的仇恨已經變成了不想看見的厭煩。雖然還是不相信所謂親戚有多少無私多麽高尚,但何歡,已經想要放過自己了。

他們之間算是最好的相處模式了,不虛偽不糾纏,心存感激互不打擾。這樣,就夠了。

姚期身形高大,嚴嚴實實得擋在他們之間,只給了兩個人片刻對視的機會就帶著何歡上樓了。

然後便是一整套身體檢查。何歡的檢查重點是腿傷,安心等著醫生問診就行了,而姚期不一樣,為了圓掉自己編撰出來的借口只能做足一整套的身體檢查,一直從頭發梢查到大腳趾。

何歡的診斷報告出來之後姚期還被一群醫生圍著等一些莫名其妙的檢查。何歡無聊地坐了一會兒,閃身拐過一條長廊,本來準備去花園逛一逛的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裏雖是戴城最有權威的醫院,但建築都已經很老了,雖不至於從屬危樓但總會讓人心生破舊之感。

而他誤入的這條走廊是以前的兒科。自兒科獨立成院搬出去之後這裏就鮮有人來像鄉村老屋一樣荒了下來。殷超就是坐在這樣一條走廊裏發呆。

午後的氣溫持續攀升,熱氣騰地人難受。但殷超卻把手肘撐在膝上始終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何歡忽然感覺自己認知中懂事的聽話的無所不能的班長似乎有未曾與外人道的孤獨。

他走過去,安靜坐下,說,好巧啊。

殷超依舊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沒有驚訝沒有欣喜,臉上甚至沒有普通人接觸另一個人時條件反射的示意。他只微微動了動僵直的腿,低聲說,嗯。

陽光自無數光年之外直射過來,把兩個不同的少年映射成相同的剪影。他們都太適合那種石化了的哀傷表情。

周遭太靜,陽光也不是平日裏熟識的樣子,何歡恍惚片刻間以為時空已經錯亂了。就在這樣錯亂的時空裏,殷超低著頭,啞聲說,我曾經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後來沒了。

何歡本能地擡頭看了一眼面前診室的掛牌:兒科。

低沈的聲音再次響起,殷超說,我們是雙胞胎,畢業的時候卻只剩一個人。出生證明,死亡證明,出自同一個醫生同一支筆。

四周很安靜,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極力給這冰冷的空間填一絲絲溫暖。何歡回頭望,看著長廊,仿佛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他一直以為說話是可以學的,只要你想,涵養表情都可以控制得很好,然而此刻,他搜腸刮肚才發現只有沈默才能表達對悲傷最大限度的尊重。

我們微笑著與人說話與人同行,但其實,誰心裏都有秘而不宣的傷。

手機“叮”的一聲響,把何歡從沈淪的邊緣拉回來,低頭看,是姚期的消息,上面一個皺眉的表情,配字問何歡在哪。

他站起來,拍了一下殷超的肩膀,說,待很久了吧,一起回嗎?

等到兩個人走回去才發現姚期的全身檢查其實還沒結束,剩下一個腸鏡,被強裝患者的人擡手就拒絕了。而醫生為了能給自己所在的科室拉讚助在一旁不厭其煩地解說腸鏡到底有什麽好。

但無論他怎麽說姚期始終沈著臉一點興趣都沒有。

何歡無比自然異常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說,你腸胃不好,時常肚子疼什麽都不能吃,還是查查吧。

姚期一個人對抗一幫人,自覺勢單力薄下意識把目光投向了殷超。然後就看見殷超蹭了蹭鼻子轉過頭去,嘴角還有若有似無的笑意。

診室內幾個人都異常專業地動作嫻熟地做自己分內之事,診室外的兩個人則有一點小小的興奮,一臉不可描述。何歡都做好準備等姚期出來正大光明地發脾氣或者陰陽怪氣地找茬。

但姚期沒有。他只是有些沈默,安靜地坐在後座上,臉上掛著霜。

倒是何歡,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一直把話題集中在腸胃上,對各種養胃的食材如數家珍。姚期皺著眉假裝自己是聽障人士。名義上照顧何歡實際上卻備受照顧的這些年他一直以為養孩子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直到今天,何歡玩心大發,他才猛然意識到不管幾歲,小孩子都是惡魔!

殷超回頭,第一次在何歡臉上看到不再天衣無縫的表情,感覺開心,同時又有點難過。

還是沒辦法,平靜地看他晶亮雙眸中倒映著別人,滿心歡喜地與之說話。

他想看的幸福,是何歡的幸福,不是何歡和別人的幸福。

順路把殷超送回家之後姚期借口一會兒有事兒提前下了車。自己一個人站在路邊忽然感覺蒼老的心臟有些超負荷,虧他以前還日日夜夜想與何歡同吃同住同塌而眠,那都是怎麽想的,肯定是鬼迷心竅!

親眼看著姚期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何歡心情莫名其妙地好,雙手握著方向盤覺得可以放松一下。

那天的天氣很好,是那種做壞事也不會愧疚的感覺。

但他坐在車上很久也沒想起來自己有什麽東西特別想要,有什麽地方特別想去。於是一腳油門奔著西郊墓園去了。

時間真的是一劑良藥,五年,當初執拗到不顧一切要一個交待的少年已經不會把對生活的失望當作仇恨錯加到別人身上。恍惚間也已經忘了母親葬禮之後那場毀天滅地的仇恨究竟從何而來。

生活會越來越好,上蒼曾經欠下的溫暖會以其他方式在其他地方彌補。

他如此許願,至於相不相信……很多時候我們只能相信不能思量。

只不過,他沒想過,會在母親墓前看到那張無數次造就噩夢的臉。

何歡去停了車,然後溜溜達達地過來,一路想著把這些年發生的開心的事兒都分享給母親聽,結果拐過一條小路之後卻看到自己即將到達的那座碑前站了一個人。

那是並不相熟但此生不可能忘記的人。

何歡楞了片刻,後退兩步躲在了墻後,靠著大理石墻壁遍體生寒。

那天的天氣實在太好,萬裏晴空陽光溫柔,墓園裏無風。那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何歡耳朵裏。

他說,我曾經最不希望的就是老了以後被你看見我不再熱情的樣子。沒想到真的看不見了,話說回來,就算活著,你也未必想再看見我吧。

長眠地下五年,雨打衣泥銷骨,只有一張遺照依稀展露她活著時的音容。她就通過這張定格了的臉註視著眼前神情落寞的人,看著衣冠楚楚著作等身的教授迎著陽光一點點崩潰下去。

仿佛,仿佛置身永遠的黑暗再不可能被救贖。

何歡不知什麽時候起身走了,走也沒走遠,而是和守墓的老人坐了一會兒。

直到夕陽西下癱軟成一堆泥的人重新換上堅硬面容離去他才出來,用手帕仔細擦過墓碑上的照片,安撫似的說,今天很晚了,改天再來看您。

離去時,順便帶走了地上放著的一捧小雛菊。

那人曾叫她小雛菊,待她如雛菊。

她曾是他的雛菊。

他們曾經郎才女貌羨煞旁人。

但這在經歷了一切的何歡眼裏,更像是一個笑話。

活著吧,且看塵世如何荒唐。

這麽多年,何歡的心結其實一個都沒化開,唯一變了的是對這空落的生活多了些繾綣的企望,有關於某個捉摸不透的人的企望。

回家前何歡先去了一趟市場。南邊北邊跑完大半個戴城地圖才買到想要的新鮮食材。剛剛調侃姚期的話,其實不僅僅是調侃,他是真的想做給姚期吃。

但沒想過姚期會那麽在意,就像個洗澡時還對母親遮蔽的小姑娘。

只是腸鏡而已,有必要這麽介意嗎?或許,他一直保護得天衣無縫的戀人是男性?腦海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平地一聲驚雷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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