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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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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黑雲如帳幕,激蕩起伏,與幽谷中翻騰的地浪遙相呼應,震亂千軍萬馬,怨煞氣層層疊疊地蕩開,撞得四周山石迸裂。貞白拽著織成地毯一塊的根莖,全力施為,欲再度掀動,卻倏地頓住,只見她雙手以及露出的小臂呈現密密麻麻的黑色細線,像凸起的根根血管脈絡,蜿蜒縱橫在那層蒼白的皮下瘋竄,是體內的煞氣突然開始暴走,肆意到全身,她雙手開始不可抑止的顫抖,在煞氣蹉跎下,形同枯骨。

心智逐漸混淆,貞白擡起頭,望見擋在身前人的背影,極力壓制著,怕傷到他,遂不敢輕舉妄動了。

然而方才那一波地浪掀出去,延展數裏,一時間,激發了陰兵的兇性,千軍萬馬轉過身,個個猙獰且殺氣騰騰,嘶吼著,一躍數丈,如同席卷而來的蝗蟲,密密匝匝朝他們攻襲而來……

李懷信臨危不亂,手掐劍訣,七魄劍在周遭急速旋轉,好似一朵劍蓮,逐漸向外擴散,形成了一個圓形安全帶,來為貞白爭取時間。無以計數的陰兵撞在劍蓮上,頃刻被削散,可陰兵無懼無識,仍是前仆後繼。

劍圍逐漸縮小,李懷信憑一己之力,根本難以抵擋陰兵大潮,只能竭盡全力,哪怕為貞白多爭取一刻,一息之後,七魄劍形成的劍蓮分崩離析,數以萬計的陰兵直撞而來。

霎時,貞白體內的煞氣轟然一洩,沈木劍如天罰裂空,直貫入地,如同有形的波紋在周遭蕩開,以貞白為中心,上百丈的陰兵頃刻被蕩散。千張機與寒山君受到波及,幾個騰躍閃躲,總算有驚無險地退到了幽谷之外。

李懷信一回頭,就被貞白滿身竄動的黑氣嚇住了,她整個人仿佛都快融在墨色中,只剩一張煞白的臉,堪比邪魔,蕩入人間。

此時的貞白,似乎比那千軍萬馬更可怕,更危險。她的左瞳幽綠,盯著他,有些失焦,像難以分辨,認不清人。

李懷信隱約記得貞白曾經說過,她體內的陰氣壓不住,才會給自己下道鎮靈符,若是解了,難保不會失控。

現如今,不就臨近失控暴走的狀態?

李懷信突然一下就慌了:“貞白……”

“你……”貞白難以自持,正一點點被煞氣吞噬,眼中僅剩下一丁點兒對方的縮影,說來也怪,那抹白衣卻能壓著她最後一絲心性,令她不至於立即發狂。貞白擡了擡手,忍得艱難,她怕五臟六腑被煞氣侵占,整顆心都腐蝕殆盡,再面對蒼生,面對李懷信,都不會姑息,所以趁她還能認得他時,貞白抑制著,“……過來。”

相隔不遠的距離,李懷信奔過去,哪怕她入魔,哪怕他飛蛾撲火。

短短一程,卻像是等了許久,貞白緩緩張開雙臂,去迎他。

用這孤冷的一生,抱了滿懷的熱烈,這個人就像一盞燈,一把火,照亮她,點燃她。像平地起風,像靜湖起浪,然後終於,心起波瀾。

“一會兒會很疼。”貞白附在他耳邊,輕聲開口,“你忍著點兒。”

“什麽?”李懷信不明所以,還未等他有所反應,貞白的兩指就點在了他的眉間,攪入神魂。

李懷信猝然睜大眼,想要躲避,卻已來不及,貞白指尖的勁頭大得出奇,好似利刀一樣釘穿顱骨,隨即而來的是一陣劇痛,痛得他四肢發軟,癱跪在地:“貞……”

“我如果失控,”再加上這亂葬崗的數十萬陰兵,哪怕李懷信再疼,貞白也沒有留情,兀自去探尋他神識裏的眼睛,裏面積攢了她畢生的修為,“你能夠自保。”

李懷信倏地明白了,她的意圖。可是太疼了,疼得他雙眼發黑,堪比上一次,貞白要奪走這只眼睛時。

若說這只眼睛之前是為了救楊辟塵,那麽如今,她是想給李懷信的。

“等收拾了這些陰兵。”貞白其實更擔心自己會傷他,“再勞煩你,把我鎮回去。”

在煞氣的強力催動下,李懷信整張臉色紅到發紫,仿佛顱骨即將震裂,額心才隱隱浮出一只眼睛的虛影,貞白再度灌註煞氣,去逼那只緊閉的眼目,直到它緩緩睜開一條縫,仿佛混沌初開射出的第一束光亮,在遮天蔽日的陰暗中,刺眼,灼目,光焰萬丈,瞬間清退了周邊撲湧而至的陰兵。

一股強大的氣力,從眉心往周身傳遞,灌入五臟六腑,直達四肢百骸。李懷信整個人都是懵的,因為承受不住,所以意識恍惚。

處於幽谷外圍的太行道眾人俱是一怔。

“那是……”寒山君瞠目結舌,遙遙望見那束自李懷信眉心刺出的法光,“天眼麽?”

千張機難以置信,這世間,能開天眼者,他從未見過……

那束法芒刺出的一瞬,貞白周身的陰煞氣陡然暴漲,才堪堪穩住身形,來與之抗衡。

“掌教。”貞白的聲量低沈,透過陰煞之氣,傳入千張機耳中,“勞煩您率眾弟子,封住整個幽谷。”

千張機沒有任何猶豫,就按照貞白的意思去做了。

一早手持朱砂符,在狹道口貼了一排的死屍站崗,將一波撞來的陰兵堵回去,眼看秦暮攜著幾名弟子一邊結印一邊走來,一早揚了揚手腕上的兇鈴:“我能幫忙。”

秦暮歷來循規蹈矩,從未跟邪祟做過同盟,盯著眼前這只小鬼,心下驚奇,難以言喻,也只有像李懷信那種肆意妄為的性子,才會跟這些邪魔外道引以為伴,甚至,還跟那個滿身陰煞的女子生出情愫來,當著眾人的面,與百家道門為敵,他是真的膽大包天,什麽都敢,秦暮反窺自己,決計是幹不出這麽離經叛道的事情。

秦暮一直是羨慕他的,這個師弟雖然恃強淩弱,劣跡斑斑,本性卻不壞。

畢竟人無完人,誰都不是絕對善良的,好比他也有私心,卻不像李懷信那樣,哪怕壞,也壞得光明磊落,像是生來就不會虛與委蛇那一套,從不跟人玩兒陰招,也不在背地裏嚼舌根,他有一說一,不樂意就撕破臉,聽不慣就當面杠,太行道數百名弟子,屬他活得最野蠻,也最敞亮。

所以比起自己,師父才更偏愛李懷信吧。無關乎身份,千張機從未因為誰的高低貴賤看輕任何人。

秦暮通透,但不怎麽豁達,因為太在乎千張機的眼光,為了爭第一,從不肯對李懷信相讓,為此他們較了十年的勁。

盡管知道李懷信是為了擺脫千年老二的稱呼,秦暮也不肯輸哪怕一次,因為除了這一項光環,若是卸下去,就好像一無是處了。越到後來,第一當久了,就更加輸不起,因為被打敗突然成了一件會令他感到丟臉的事情,秦暮丟不起這個臉,但是李懷信臉皮厚。

現如今,盯著陰翳天穹下,那人眉心爆出的光焰,秦暮便知道,自己此生都無望企及了。

耀目光芒之後,一切重歸陰暗。

貞白於幽谷之中擡手,掌心朝上,在虛空中輕輕一托,頓時風霾大作,卷起林間無數葉片,在漩渦中飛聚,鋪天蓋地的湧向上空。貞白並指一劃,周遭數不清的葉片上,便落下一道刻痕,像用指甲蓋輕輕剮蹭的印記,不深不淺,隨著貞白指尖不斷折轉,無邊樹葉上竟出現相同的刻痕。她指力極其緩慢,仿佛承托著千鈞之力,有些吃不住重量,卻仍在拼力維系。

待刻畫到一半,千張機才猛然看出來,她竟以樹葉為符紙,在上面畫起滅靈符。

一個修為高強的大能,拼至精力耗竭,一天也不過能畫出百張符箓。可這女子,竟然企圖同時在這數不盡的樹葉上刻符。

用動魄驚心都不足以來形容千張機此刻的震撼。

貞白的手有些顫,卻極力保持平穩,一筆一劃,在虛空中頓跌起伏。然後另一只掌力推出去,蕩開蜂擁襲來的陰兵,烏泱泱一片黑甲潮流般翻滾沖騰,來勢洶洶,去勢湍急。

貞白的指力停駐,整條胳膊好似壓下了太行萬仞,沈重到難以支撐,可她卻不能把手放下,因為李懷信天眼初開,他還沒有緩過來。

一聲脆響,貞白的胳膊在重力摧壓下骨骼碎裂,又在煞氣纏縛中再度重塑,循環往覆兩三回,李懷信方如大夢初醒,尚等不及他去適應,貞白艱澀吐出三個字:“滅字印。”

李懷信耳邊震蕩,渾身火燙,如灌註了通天神力,根本招架不住。可貞白的話語遞入耳中,直達神識,好似不可違逆的指令。

他從未畫過什麽滅字印,卻仿佛是個融進血脈的東西,一筆一劃都湧入神識,變成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力量,那是貞白的畢生修為,像開了閘的洪流,轟然間傾瀉而出。

貞白在等他,頂著山巒之重,托著萬鈞之壓。

李懷信撐起身,雙目緊闔,額心的第三只眼目猝然睜開。山川,大地,遂變成一張張或平鋪、或豎立的版圖,收入眼底,恰如覽盡長平山水的畫卷一副。

他立於畫卷之上,靈力以天眼為始,於周身流轉不絕,自指尖頃湧而出,以山川為符紙,禦七魄劍為筆,刻下一撇一捺,猶如共鳴,整個幽谷發出嗡嗡的金石之響,於無盡陰兵聽來,這聲音如雷貫耳,仿佛裹著無邊凈咒,從七劍下緩緩洩出,殺傷力極強。筆畫牽動風雲變色,十萬陰兵鬼哭慘嚎。

李懷信凝神靜氣,筆走龍蛇,橫如千軍掠陣,折似疾風摧草,豎如雷霆洩地,捺似淵行龍蛟。七魄劍在山川幽谷中大開大合,劍勢剛猛。仿佛天地罡氣融合一體,李懷信終於在這股力量的催引下與貞白通感,她乃鴻蒙之氣,世之本源,這以山川作符基的天人之力與生俱來。

而這能力,也隨著內聚貞白畢生之力的天眼覺醒,被李懷信繼承。

李懷信身姿淩厲,又輕靈縹緲,臂力挽動,七魄劍便隨即一劃,以氣吞山河之勢,急轉直下。冥冥中,與貞白的指力接軌。

貞白等到他,配合他,一個刻山川,一個琢葉符,彼此連成一脈,一折一勾,相輔相成。

無邊落木蕭蕭下,數十萬片滅靈符遍布幽谷,似雪滿人間,無盡陰兵仿若有感,盡皆擡頭,看著畫滿滅靈符的樹葉飄然落下。

七魄劍收,滅字印成。

大地猛烈一震,群峰顫栗,卻一發既收,山河歸寂,萬籟無聲。

幽谷內的沖天煞氣在剛剛的震蕩後頃刻散於無形。

數十萬滅靈符在陰兵陣中飄擺,乍然一觸,勢沖雲霄,無盡陰兵如冰雪觸地一般,湮滅消融如漫天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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