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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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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處理完香客的傷,洗凈手上的血,便和唐季年獨處在他舊居的僧寮,聽完了這十三年來發生的所有不幸,包括唐季年的死因。

顧長安一直在發抖,抑制不住地顫,沈默著,像置身冰窟,渾身冰涼。

大家都是男人,那些後悔傷情的話不必拿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況且唐季年也不愛聽,他愛聽什麽,顧長安搜腸刮肚卻記不清了,好像曾經無論自己說什麽,唐季年都是愛聽的,十三年,就把他們分隔得遙遠又生疏,而比這個更可怕的,卻是讓他們陰陽相隔,顧長安想抱他,哪怕輕輕碰一下,可是他害怕,怕摸到一把陰冷的空氣,怕從唐季年的身體穿過去。

然後聽見他問:“你呢?”

顧長安狠狠揉一把眼睛,揩掉將奪眶而出的淚,鼻音濃重地應:“嗯?”

“這些年,你去哪裏了?”

他深吸一口氣,說:“去過很多地方……”像流浪一樣。

唐季年看著他,輕輕地問:“走得很遠嗎?”

只是這一句話,長刀一樣插在顧長安心上,疼得他死去活來。

走得太遠了。

顧長安答不出口,捂住眼睛點點頭。

其實也不必問,這十三年,顧長安無論所在何處,於唐季年來說,都是比天上的太陽還遠的地方。

舉目可見日,唯不見長安。

“走那麽遠……”仿如呢喃,唐季年頓了頓,才緩緩問:“怕我去找你嗎?”

嗓子像被心堵住,顧長安淌了一手的淚,不想哭,卻忍不住。

唐季年沒有找,因為顧長安走的時候,他追著馬車那麽求,那麽求都留不住,他知道顧長安鐵了心,一定走得遠遠的,遠到他窮極一生也找不到,他只是想不明白,顧長安怎麽舍得下?怎麽就舍下了吶?若換做自己,那是到窮途末路都舍不下的,哪怕被親爹打死,被全廣陵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他也是萬萬舍不下顧長安的。

罷了,舍不舍得下都舍下了,追根究底實在沒意思,索性不追究了,閑話家常一樣講:“你一個人在外頭,受了不少苦吧?”

太苦了,一個人在外頭,酸甜苦辣就只有苦,但比起唐季年,他所遭受的根本不值一提,顧長安搖頭:“是我自找的。”他怪自己,“倒是害了你。”

怪不得誰害誰,唐季年心想,他又何嘗不是自找的呢?

他們離了彼此,就再也沒有過好後半生。

到如今,他死在廣陵,那些愛恨癡纏全都成了前塵往事,又何必再跟顧長安較這個勁。

顧長安縱然出走,犯了天大的錯,終歸還是回來了,從一個十六歲的小少年,長成一個大男人,高了,俊了,板正了,臉還是那張臉,人還是那個人,吃點苦也沒什麽,起碼好端端的站在這兒。

從相見的那一刻,顧長安的眼眶就沒幹過,紅腫著一雙眼,連給香客包紮的時候都在哭,哭得那幾人會錯了意,也哭得唐季年揪心,他不記得顧長安是個愛哭的人,許是要把一生都眼淚都流幹。

唐季年終究心軟,安慰他:“都過去了。”

顧長安擡起頭,瞪著一雙被淚泡漲的眼睛,小心翼翼問:“你還願意嗎?”

唐季年看著他,沒說願意。

顧長安揩淚,抽噎一聲,說了這輩子都沒敢說出口的話:“我以前,一直覺得高攀你,我是怕……我一直都怕,我何德何能啊,遇到那麽好的你,唐家大少爺……那麽……灼灼生輝的一個人,”他哽咽地說,最後泣不成聲,“跟我攪在一起,太糟蹋了。”

唐季年楞住,從沒料到顧長安會這麽想,他知道他有顧慮,但絕對不該是這種,他視他如珍寶,前前後後捧上天,顧長安卻那樣看輕他自己。

唐季年心裏恨,恨其不爭,牙齒緊了又緊,忍著沒出口戳他。你顧長安要是一直這麽覺得,覺得攪在一起是糟蹋,一開始回應什麽?順從什麽?勾勾搭搭近兩年,把人徹底拿死了,又玩始亂終棄那一套。

如今回來,倒是哭得比誰都委屈,好像他才是那個被拋棄,被辜負的人。

唐季年不想計較,但顧長安實在招人恨,更招人疼,好像生來就是折磨他的,唐季年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錯了。”顧長安說:“你還願意嗎?”

長久的沈默,顧長安戚戚然等著,等到他說:“我願意什麽?你要死要活,左右都是把我拿住的。”

顧長安淚汪汪眨眼,無辜極了:“我不是在拿你。”

“你是在逼我。”

“沒有。”顧長安矢口否認,又低聲下氣的辯解:“我是求,我求你了,唐季年。”

“你求什麽,我已經死了,你求一個死人跟你在一起,不覺得荒謬嗎。”

顧長安聽不得這種話,心都要碎了。若說唐季年拿他沒辦法,他更是拿唐季年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你願意,有什麽不可以……”

“人鬼殊途,你懂不懂。”唐季年沒法願意,他會害死他的。

顧長安根本不計後果,巴不得被他害死才好咧:“我不管……”

“雖說人鬼殊途,但現在養屍養鬼的人很多。”一早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突然出聲打斷,因為有些不忍心看顧長安難過,遂想給他指條明路。養屍養鬼也不一定會害死人的,比如她那喪心病狂的爹,為了一幫狼心狗肺的村民殺妻棄子,最後將親生骨肉養作屍童,在身邊近二十年。

攤上這麽個爹,她也很無奈,一早可不願意跟別人剖析自己的遭遇,說出去怪嚇人的,也不好聽,索性道:“李懷信就養了一只,是他的同門。”

一早童音稚嫩,但語氣老道,聽得唐季年和顧長安一怔。

“我看他對那個同門心肝寶貝的程度,估計也是打算養在身邊一輩子的。”雖說修道之人更能抵禦不受陰邪侵害,但也不能全憑自身,冷還得加件衣服不是,一早說:“你們不妨去找李懷信,討幾道符,貼身收藏,不至於損了陽氣就行。”

顧長安仿佛得到了救贖,拔腿就要往外去,一早攔住他:“哥哥,不急。”

他怎麽可能不急,一早又說:“昨夜打了一仗,李懷信剛睡下,他脾氣本來就不好,很容易使性子,最好別去打攪,等他醒了,你再可憐巴……”一早頓住,話鋒一轉:“這人好像也沒什麽同情心,對他賣慘不一定好使。”

顧長安沒想到李懷信的人設這麽差。

一早眼珠滴溜溜一轉,有了主意:“他現在手頭緊,有點兒無利不起早的意思,要不你給他送點兒銀子吧,銀子你有嗎?”

顧長安萬萬沒料到,楞了一下:“……有。”

一早點點頭:“銀子肯定管用。”

然後李懷信一覺醒來,就得了筆意外之財,聽見顧長安的意圖,他還有點兒發懵,也不是不肯幫人一把,就是覺得人鬼相伴:“不太好吧?”

顧長安紅著一雙眼睛,差點給他跪下,只為求一個成全。

換做任何一名正義之士,都不可能放任一只鬼和一個人搞在一起,何況還是倆男的,愛到死去活來那種,傷風敗俗就無需再強調了,主要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陰陽不能亂,秩序還是需要維持的。

但李懷信又算不得是個正義之士,他肆意妄為,隨心而定,這會兒突然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哪怕這對有情人已經人鬼殊途,也不是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中賺取一筆昧心錢的,索性畫了三道固陽符,並叮囑顧長安守口如瓶,畢竟傳出去有損聲譽,他李懷信好不容易下山走一遭,吃飽了撐著居然幹起了幫人配冥婚的勾當,是有多不幹正事兒?身為太行道掌教親傳二弟子,不除魔殲邪或超度陰靈也就罷了,跑去幫人鬼相戀,丟不起他師父的人。

“不對。”李懷信遞固陽符的手突然縮回來:“誰告訴你能這麽幹的?”

顧長安遲疑道:“一……一早。”

這小鬼可真能管閑事,李懷信皺了皺眉:“她怎麽跟你說的?”

顧長安吞吞吐吐的講,聽到相伴一生這個詞的時候,李懷信的臉色沈下去,人鬼殊途,怎麽可能相伴一生,一早這小鬼不是在誤人子弟麽。

“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李懷信不忍說,又不得不說:“唐季年是地縛靈,他又跟其他的情況不一樣。”

顧長安茫然擡頭:“怎麽不一樣?”

“他死後沒有化厲化煞,做了只還有良心的好鬼,是因為依附了歷代高僧的墓塔群固魂,本就要度人鬼向善的,但實際上,他又是靠普同塔而存在的,地宮成鬼冢,他只是沒被鎖在沖相陣,沒被寄生,卻也與此息息相連,就好比形成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李懷信停頓斟酌,用盡量能讓顧長安聽懂的話術說:“因為他的屍骨和那些僧徒都埋在一起,用來做了芥子世界的法器,剛好一千名,但寄生亡靈,加上波摩羅本體,就只需要九百九十九個和尚的靈魂,所以唐季年最後才被排除在外,也算是福禍相依了。因此,他也是受這些陰陣照拂的,比如,這座陰廟的香火。”

顧長安瞪大眼睛,無措又驚惶。

李懷信道:“待一切都恢覆原樣,波摩羅魂散,佛前的人陽燈盡數熄滅,人們重新供奉起西天神佛,陰廟回歸陽廟,和尚們又一覆一日的念經,不需要多長時間,唐季年就會被超度。”李懷信看著他一點點慘白的臉,說:“他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只能被超度,這是他最好的歸宿,我給你三張固陽符,也就是讓你們相處這段剩下的時間。”

顧長安腦子嗡嗡的,有短暫一瞬間空白,他突然覺得很無望,什麽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遲鈍著,喃喃道:“我……我才和他……重逢……”就又要永離嗎?

老天爺為什麽這麽苛待他們,他只想求一份相守,就這麽天理不容?

李懷信有點無可奈何:“你若是非要強求,也不是不行。”

顧長安倏地擡起頭。

“找一個載體,或者將其煉在法器裏,就可以把地縛靈帶走。”李懷信道:“但是這樣做,他會永遠被鎖在法器裏,出不來,也算能陪你度完餘生。當然,如果這只承載了他魂體的法器毀壞了,他也會跟著魂飛魄散。”

顧長安呼吸一窒。

李懷信道:“不然你以為,養屍養鬼都在做好事麽?不管你出於什麽目的,卻要讓陰靈落個永不超生的下場。”

缺德到冒煙才會這麽做,李懷信二話沒說,一早那丫頭懂什麽,她自己就是個永不超生的東西,還敢跟別人亂出餿主意,胡鬧嗎不是。

顧長安抖著雙肩,長久沈默著,像是在須臾間歷經過一場生死,然後突然問:“人有來世嗎?”

李懷信瞬間怔忪,沒料到對方會問出這種問題,但又在意料之中的,明白了顧長安的選擇。李懷信張了張嘴,卻答不上來,他們信奉生死輪回,但在世為人為畜誰說的準?

顧長安問出口,也不是要得到一個答案,只是想給唐季年,給自己一個來世的承諾,既然今生求不得,那麽:“來世,我一定不會辜負他。”

把深情寄托到來世的癡男怨女比比皆是,李懷信雖然體會不了顧長安和唐季年的那份錐心蝕骨,但也倍感遺憾,好在他們還剩一點時光,可以慢慢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可以慢慢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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