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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謝謝,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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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十一揍趙廷的地方, 是他特地找的, 在後苑的最深處,若沒有趙廷尖叫那麽一聲, 本未有人能發現。

偏偏他尖叫出聲。

後苑中今日諸多貴人要來賞月, 主道上均有宮女、太監守著, 聽聞這聲音,紛紛疾步趕來, 瞧清楚樹下情形, 差點沒嚇暈過去。他們轉身便趕緊去叫人。

趙琮正好帶著眾人剛至後苑。

他與錢月默作為剛出爐的模範情侶,自是站在湖邊一同賞月。染陶被趙宗寧拉去說話, 本無法來參加宮宴的陛下, 突然身子好了許多, 染陶心中也輕快不少,面上有了笑容,趙宗寧問她:“染陶姐姐喜歡哪種郎君?”

染陶面紅:“郡主這……”

趙宗寧嬉笑:“你悄悄告訴我嘛,俊俏書生, 你可否喜歡?”

“郡主!”染陶不好意思, 轉身便要走, 趙宗寧伸手拉她,準備與她說蕭棠的事。

正是一片祥和時,遠處突然傳來小太監尖利的聲音:“陛下!!!不好了!!!”

福祿大聲叱道:“什麽規矩!”

小太監氣喘籲籲跑到近前,跪到地上:“陛下!小郎君與魏郡王府的小十郎君在裏頭打起來,動了刀子,身上見血了!”

趙琮身子一僵, 在秋風中,瘦削的身子竟有些飄搖,錢月默擔憂地扶住他。

趙琮看了眼身後跟著的魏郡王,冷聲道:“帶路。”

“是!”

趙琮大步往前行去,身上所披的披風無風便能自起風。

祥和的後苑再無一絲月宮相。

魏郡王悔不當初,到底是跟上趙琮的腳步。染陶慌忙從亭中走下,往陛下急步走去,卻不防撞上一人,她並未細看,匆匆行了一禮,便趕緊追上了陛下。

趙宗寧、趙叔安緊跟著便從亭子上下來,也往後苑深處走去。

不一會兒,原地只剩兩人。

孫竹清恍惚地望著染陶離去的方向,問他身後,孫太後派來的小太監:“那位姐姐是誰?竟似仙子一般。”

“那是陛下的貼身女官,染陶。”小太監特地加重“陛下”與“貼身女官”兩詞。

孫竹清卻未聽懂,依然恍惚:“怕真是月宮中的仙子姐姐。”

趙琮急步走至後苑深處,見到樹下場景,心立刻就是一顫。

地上滿是血,在宮燈與月光下,那血更是平添多分詭異之感。

吉利小心扶抱著閉眼的趙十一,聽聞腳步聲,趙十一睜眼看他。趙琮這下看清了趙十一的臉,臉上都全是血!他最近正“身子弱”,本還扶著染陶的手,做出虛弱的樣子。現在見趙十一這般,他是真的有些站不穩。

趙十一的臉上全是血也就罷了!刀子還就在他的身邊,月光下,帶血的刀尖盈盈閃光,刀尖仍對著他。他的手臂還在不斷往外流血!

他閉了閉眼,說道:“趕緊將小郎君擡回去!將禦藥局的禦醫全部叫到福寧殿!”

“是!”福祿慌忙使人上前去擡趙十一。

趙十一看了眼趙琮,見到趙琮的眼中全是驚慌與擔憂,甚至有些迷茫,顯然是嚇過了。

他突然就覺得格外舒坦。

趙琮果然還是最擔憂他。

他頓時覺得血沒白流。

他居然又笑了起來。

趙琮再度閉眼去平息情緒,睜眼時,恰好看到趙十一居然在笑!

他頓時怒道:“你還笑!”

此處原本就一片安靜,趙琮怒極的聲音越發凜然,更加無人敢說話。

小太監們嚇得,小心翼翼地擡起趙十一,急急便要回去,他卻又回頭看向趙琮。

“快回去!”趙琮又訓一聲。

他這才收回視線,老老實實地被擡回去。經過錢月默時,他甚至稍顯得意地看了眼她。

錢月默:“……”她覺得似有不對,卻又不知是哪處不對。

趙琮這時再看一眼地上躺著的趙廷,他閉眼,隨後轉身對魏郡王道:“王叔。”

“陛下啊!”魏郡王說著便要跪,這一回,趙琮沒攔。魏郡王也沒想到趙琮竟未攔他!他只能直挺挺地跪下去。

趙琮輕聲道:“朕也不再多說,這孩子,朕再不想見到他,你們趁朕還未反悔,趕緊將人帶走。”說罷他轉身離去,福寧殿的人急匆匆地全部跟著他走,只有吉利趁無人註意,撿起了那把刀。

後苑賞月,方始,便這般慌亂結束於一個大家都未想到的場景。

有些宗室人家甚至怨上了魏郡王家,陛下好不容易願意放權於他們宗室,別因為魏郡王家那個混小子給弄沒了!萬一陛下又怨上了宗室該如何?!

此時眾人竟都忘了,另一位其實也是他們魏郡王府的。

魏郡王府的聲望也因此好好降了一回。

但這已是後話。

趙十一是個狠心的人,對自己更下得去手,手臂上那一刀是實打實刺下去的,口子更是實打實劃下來的,刀口很深,也長。禦醫為他包紮時,茶喜的眼淚就沒停過。

吉祥與吉利兩人因沒看好小郎君,正在院子裏跪著,趙琮回來時,見著這兩人,停住腳步,說道:“回頭辦你們!”

兩人的腦袋低得更低。

他走後,吉祥對吉利道:“回頭陛下問起來,便說是咱們小郎君心疼魏郡王府的小十郎君,令我們去找他來看看。”

吉利“哦”了一聲,心中卻想若是陛下問他,他還是要說實話的。

趙琮大步走進側殿,秋夜較涼,他身上還披著披風,進來後也來不及解開,便急匆匆往床前走去。

見他過來,床邊的人都散開,趙十一卻用晶晶亮的眼睛看著他。

趙琮氣不打一出來:“你說你,賞月便賞月!爬樹也無妨,往日裏你就常爬那棵樹的!你見那趙廷做什麽?”染陶去問話了,兩個小太監嘴倒緊,一問三不知!但是他也猜得到,“是不是覺著那個趙廷可憐?你便要看看他?你這個呆子!他可憐,還是你可憐?!他身上還帶著刀子呢,你沒瞧見?!”

趙琮氣得面色發紅,趙十一心裏卻痛快得很,依然用亮閃閃的眼睛盯著趙琮看。

趙琮索性坐到床邊,問白大夫:“如何?!”

“陛下,小郎君面上、後背與大腿處均有外傷,冷敷即可。只是手臂上這刀傷……”

“多久能好?”

“總要一兩月,傷口才能愈合的。”

“……”趙琮又氣又傷心,“傷口已處理好?”

“皆已處理好。”

“快去熬藥。”

“是!”

趙琮陪著他吃了藥,又看著他喝了蜜水。

趙十一其實壓根不想喝那藥,他從前在戰場上受過的傷多了去,那一刀什麽也不算,他自己就會止血。但是趙琮盯著他喝藥,他覺得格外愉悅,順帶著連那甜水,也乖乖地喝了下去。

染陶此時便勸道:“陛下,小郎君喝了藥也要休息,您便回去吧?婢子在這處守著,您放心。”

一聽這話,趙十一立刻又盯著趙琮看。

趙琮心中有些不放心,再一看趙十一這跟小狗般可憐的眼神,嘆口氣道:“朕再陪陪他吧。”

這麽一陪,又陪了一個時辰,再不能陪下去。

他畢竟也在“病中”,也在“中毒”,也得回去吃藥。

他走時,趙十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趙琮急道:“手剛包紮好!快松開!”

趙十一根本察覺不到疼,但見趙琮著急的模樣,只好松開手。

趙琮又勸道:“小十一要聽話,明日朕再來瞧你。”

趙十一能怎麽辦,只好目送趙琮離去。

他一走,趙十一的眼神又陰郁起來,不知那個錢月默是不是還在福寧殿侍疾,真是礙眼得很!

趙琮回到殿中,吃了藥,也有話要說。

錢月默已經帶著她的宮女全部回到雪琉閣中,正殿終於恢覆以往的寧靜。

“染陶。”他輕聲開口。

“陛下?”

“這些日子,你們也受驚了吧。”

染陶眼圈一紅:“總歸陛下身子好了起來,婢子們便能放下心來。”他們都當陛下真的再不能去中秋宮宴,如此好的機會,一旦失去,真不知何時才能再有。誰能料到,陛下身子雖弱,卻還是去了坤寧殿!還說了那麽一番話!更是氣走了孫太後!

這一仗到底打得如何,他們心中皆有數。

“往後,自會越來越好。”

染陶笑著點頭:“是,婢子信陛下的話。”

趙琮往後仰去,幽幽道:“只是今夜怕是許多人要難以入睡。”

孫太後難以入睡是無需多說的事。

宮外,也有許多人家難入睡。

首先難入睡的便是燕國公家。

孫博勳難以入睡的原因自不必多說,陛下崛起的時機與速度令他驚詫,簡直是猝不及防,快到他尚來不及應對。

而燕國公家,除了孫博勳外,另有一人也難以入睡。

孫竹清在床上似烙煎餅似的翻來覆去,終究又將門外的小廝叫進來。

“大郎君有什麽吩咐?小的去將陳娘子叫來?”小廝討好道,陳娘子是他往日最為寵愛的妾侍。

孫竹清不耐地搖頭,眼前卻又掠過一張臉龐。

那位名為染陶的女官姐姐,眼角還有一顆淚痣,穿著絳紫色的女官衫袍,在月色下,當真如同下凡的月宮仙子。

只可惜,那是宮中女官,他只能看看。

便是看,也是難得才能看這一回!

若是尋常女官倒還能想想法子,太後娘娘定會許給他,偏偏那是陛下的女官。

孫竹清嘆氣。

魏郡王府家也難以入睡,趙廷在宮中犯了這等大錯。魏郡王連夜令人將趙廷送去宋州,那處有魏郡王府的莊子。徐側妃不顧臉面,哭喊著從後院跑至前頭,拽著馬車不肯放手。

王府下人哪裏敢去拉側妃?

一向好面子的魏郡王大怒:“給本王將她拖下去!!若不聽,連她一同送走!!”

“王爺,王爺,妾身就廷兒這麽一個兒子啊,王爺,他也是您的孫兒,您饒了廷兒吧!”徐側妃連連磕頭,見無用,又去抱住趙從德的大腿,哭道,“世子,您幫廷兒求求情,他才十三歲啊世子!”

趙從德向來是個吊兒郎當的人,此刻卻低頭,看著徐側妃,冷冷道:“要麽你陪你兒子同去,我只當王府從未有過你們母子二人,將來然兒出嫁也由世子妃來操持。要麽,你老老實實回後院,繼續當你的徐側妃,管理王府後院。”

“世子!!!”徐側妃痛哭出聲,身子立刻便軟了下來,癱在地上。

趙從德手一揮,幾個大力的嬤嬤將她擡回後院。

“去吧!”魏郡王喝了一聲。

趕車之人將馬車趕出王府,早已昏過去的趙廷還不知,他這一去,便是多年未能歸。

魏郡王與趙從德同站在院中,兩人皆不言語。

十五的月亮當真是十分圓,卻照得王府下人個個心慌慌。

良久之後,魏郡王出聲道:“我還能活幾年?你便好自為之吧。”

“父親——”

“這才是開始。陛下許以宗室官職、差事,往後宗室只會愈加對他死心塌地。”

“他若將官職全許出去,哪兒還有他的事?”趙從德還有些不屑,他以為趙琮此舉十分糊塗。

魏郡王笑,難得不帶不屑,也不帶冷漠,而是平緩的笑,他道:“我們都被陛下騙了啊!”

“兒子不信,定是有人教他!他如今正寵那錢淑妃,淑妃的父親可是錢商。”

“罷了,到底如何,你且看他日後行事吧。只是,往後,於他而言,魏郡王府再無任何恩情。你若是個聰明的,當多去宮中看看小十一。”

“父親。”

魏郡王未再言語,轉身離去。

除他們外,惠郡王家,承忠侯家,以及其他宗室家,全都在思量。家家幾乎點燈到天明。

攪亂這一池春水的趙琮本人,也失眠了。

他終究還是擔心側殿的那位小朋友,他又從床上坐起,只著褻衣,披上披風,福祿舉著宮燈,染陶扶他,一起往側殿去。

茶喜今日也守著,見他過來,立即行禮,小聲道:“陛下來了。”

“他睡下沒?”

“睡了。”

趙琮上前,伸手撥開幔帳,往床上的趙十一看了眼,手臂上包紮的布巾太過顯眼。小臉也腫了兩塊,往常那麽俊俏的一張臉,腫成了小包子。

這趙廷下手也太狠了!就那麽放他回去,真是便宜了那個小兔崽子!但不放又如何?魏郡王在他最不得勢的時候,雖藏有許多私心,卻的確幫過他幾回。他總不能真不顧魏郡王的臉面,況且這事兒,終究是兩個孩子打架,他真要往大了去辦,也得被人議論,對小十一也並不好。

畢竟小十一終究還是魏郡王府的人,鬧大了便是兄弟相殘,這裏到底是規矩大過天的皇宮。

也罷,這回之後,魏郡王的情,他也還完了。魏郡王當初利用小十一這個小孩子的事,他也還記得呢,往後當尋常宗室看即可。

他會對小十一更好。

趙琮嘆了口氣,放下幔帳要走。

趙十一卻突然睜開了眼睛,與他對視。

趙琮小聲道:“朕來看看你,你接著睡。”

趙十一卻伸手抓住他的袖口。

“你這手傷著,快松開。”

趙十一這回卻不願松手,只是看著他。

“要聽話。”

趙十一沒聽話。

趙琮看他看了半晌,無奈道:“你松開,朕今晚陪你睡。”

趙十一依然拽著他的袖口。

“真的。”

趙十一這才松開手。

趙琮好笑地笑了聲,回身道:“朕今晚歇在這兒。”

“是。”染陶應下,上前來為趙琮解開披風,趙琮順勢躺到床上,對趙十一道:“小呆子,往裏頭挪一挪。”

趙十一這時倒聽話,往裏挪了挪。

染陶也笑,彎腰道:“小郎君這下可放心了吧?”

“放心沒?”趙琮也笑。

趙十一眨了眨眼,他們一同笑出聲來,緊繃到此時的心終於松開。

到底還是個孩子啊,要人哄。

染陶將幔帳整理好,帶著人全部退出了內室。因趙琮在,一個守夜太監皆未留下。

在幔帳中,過了會兒,趙琮又輕聲問:“睡了沒?”

趙十一搖頭。

趙琮聽到搖頭時與被褥摩擦的聲音,說道:“是不是害怕?今日,朕替你報仇,為何還怕他?往後再不許這樣胡亂好心,你是好心,哪知他人如何?他身上還帶著刀呢!你如何打得過他?”說到此時,趙琮又問,“朕也給你把刀?你喜歡什麽樣子的?”

趙十一卻未回答,他想起了其他事。

前世時,趙十一多地征戰,有時物資跟不上,常常餓著。

每逢餓著,胃痛難耐時,他最想要的便是一盞溫水。只要一盞溫水,他便能活過來。只是冰天雪地,茫茫草原,何來溫水?他只能忍痛嚼冷硬的餅子。

趙琮此刻的聲音,令他突然想到這件事。

他想,如果要用一樣東西來形容趙琮的聲音,那就是那盞溫水。

他忽然起身,跨過趙琮,走下了床。

趙琮詫異地起身看他,他卻伸手按住了趙琮的上半身,未讓他起身。同時他站在床邊,將趙琮往裏推去。

趙琮納悶極了,這是要做什麽?

但趙十一十分堅定地毅然推著他,別看趙十一人小,勁倒大,真將趙琮推到了床內。趙十一這才又坐回床上,他睡在了外邊,睡在了趙琮的外邊。他伸出未受傷的手,展開那條大紅織錦鴛鴦被,完全蓋住他們倆。

趙琮這才明白趙十一是在做什麽。

他好笑,隨後感慨道:“小十一,你往後一定會是一位好夫君。朕要替你看著,有好的小娘子,得提前定下來——”

趙十一卻拉過他的手,打斷他的話,在他的手心寫:謝謝。

趙琮知道他寫的是什麽,但是此刻心情陡然放松,趙琮又想逗他,便反手握住他的手,問道:“什麽字?”

趙十一往他靠了靠,在他手心再寫一遍。

“朕沒懂。”

趙十一不再動。

趙琮的心情放松後,便察覺到了困意,也未在意,接著便昏昏睡去,將要進入夢鄉時。

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謝謝”。

他立刻睜開眼,問道:“什麽?”

他以為趙十一不會重覆,畢竟那是個別扭孩子。

可趙十一卻坐了起來,並彎腰往他看來,在黑暗中,他們對視。

他們之間也十分近。

趙十一對著他的眼睛,很鄭重,吐字也十分清晰地說:“謝謝,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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