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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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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力蹲在自家的籬笆院墻邊,皺著眉頭研究上頭那個大洞。蘆花雞跟在他身後,走開幾步又轉回來,似有意似無意地歪著頭看他。雷力揮手趕它:“去,去。”它不肯動彈。

上次送各類農產品的訪客其實不算難纏,看他只字不想提,便只是勸酒聊天,自己漸漸也喝了不少,最後還是李大伯和小孫兒一個攙胳膊一個牽袖子送他回來,順帶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禮物一道兒塞了進門。此事也就過去了。可他們送的蘆花雞特別粘人,總愛傻乎乎地跟著你走,對自己的食用價值像是渾然不覺。雷少俠提醒它:“回頭就拿你填肚子。”單手去抓它的翅膀,這回它總算跑遠了。

雷力又去看那個洞。看來是不能不補了。前兩天有人在這探頭探腦,他本來想裝作不覺的,但他們挺面熟。他扭頭去看,竟是天水村的幾個少年兒郎,叫什麽大牛小虎的,一時也難以記清。要是街坊都來偷窺,可就永無寧日了。自己索性發問:“找我有事?”幾個後生都紅了臉:“呃……我們聽說,大夥兒都覺得您和丁都賽長得有點像,所以……”雷少俠不明所以,臉倒是先沈下來了,瞪了他們一眼:“我不太覺得。你們覺得嗎?”

轟地一聲,大牛小虎們扭頭就跑。他反倒楞了楞。跑的真快,其實沒想嚇唬他們的。剛才臉色算不得嚇人吧。他們當我會拔刀麽?究竟自己在江湖上被傳成什麽樣子了呢,還有,那個丁……他又是什麽人?

雷力忍不住把頭伸出墻外去看。那個小虎個子矮,跑的慢,一邊嚷著等等我呀,一邊不斷扭頭看身後,腳下一絆,啪地摔倒在地,也顧不得疼,爬起來接著跑。雷力哧地笑出聲來。

這一笑之後,他自己也楞住,低下頭沈吟了一陣,模樣郁郁的,仿佛剛才那一笑並非出自他的本意,倒像是他人自作主張給他安上的。他嘆了口氣,掂起一塊厚厚的圓柴,用膝蓋頂著橫在院墻洞上,空出手來拿根鐵釘穩穩地按了下去。

就聽有人笑了一聲說:“好指功啊。”隨後上前捉住了圓柴的另一端。那手瑩白如玉,襯得腕子上一截翠鐲愈發青翠欲滴。那人笑道:“好指功——只是這戒心忒差勁了。你就這樣讓我進來了?”

雷力本來神思恍惚,這麽一來著實吃了一驚。轉頭一看,來人是個年輕姑娘,身量不高,眉清目秀,微微仰著下巴沖著他笑。還是深秋,她倒穿了件鑲著藍狐皮的錦袍,頭上卻撐了把蘇繡花陽傘,顯然是怕太湖的陽光曬黑了自家。以這般千金之軀能屈尊出手幫他幹粗活,可謂情意難得。見雷力望著自己,那姑娘又是一笑:“聽說你現在是天不打雷,就不開口,可還會搭理我?”

雷力點了點頭道:“……衛姑娘。” 手上又拈起一枚釘子釘了下去。

那姑娘正是姓衛,閨名斯文,聽他相認,更是歡喜,說道:“對啦,雷力。自從你沒了音信,我們都擔心你呢,我倒沒想過你會成今天這樣子,我原本還以為你飛黃騰達當了朝廷的官兒,改名換姓再也不肯理我們這些粗人。”

雷力自小就跟她認識,知道她說話是如此慣了的,眼睛一貫往上看,但凡不如她的就要出口嘲弄。如今自己成了“今天這樣子”,她縱然心裏憐惜,嘴上還是這麽含譏帶諷,倒也省心。記得小時候她非要和自己玩,自己正忙,便不肯去。她發了一陣脾氣走了,過了一陣子卻意氣洋洋地跑回來說,“岳家槍”傳人胡公子和她玩的特別開心。自己本不在意她與誰要好,但看她那樣得意,忍不住揶揄道:“你倒肯跟他玩——武林沒人了嗎?”氣得她小臉煞白。

如今武林……倒是沒他這個人了。他這樣想著,卻也沒覺得特別難受。只是這衛姑娘一來,不免牽牽絆絆許多舊事:幼年時的父母,學武後的一眾師兄弟,他春風得意時穿的那一身白衫,還有當年他花了不少銀子打就的鴛鴦雙刀。那刀和他的右臂現在都沒了,白衫他再也不穿。父母在他學藝前就去世了。那麽師兄弟們……他們如何了?是否也和衛姑娘一樣,沒有什麽變化?

快三年了,他一直沒和他們聯絡。他當從前的自己死了,也就連帶著當他們都不存在。剛來太湖那一陣,自己也曾起心和他們通個音訊的,當時……有點忘了,現在他又沒了把握。

他忍不住問:“我大師哥,還有師弟們,他們好嗎?”

“他們?自然好。你那最小的師弟都走了江湖了。聽說他是鴛鴦刀的師弟,每個人還都高看他兩眼呢。”

“你別說笑了。有我這樣的師哥,他倒不嫌丟人。”

“這是什麽話。你現在名頭比以前更大了,知道不知道?那孩子還經常拿你誇口呢,誰也不敢欺負他。”

他這下子想起來了。原來那對鴛鴦刀。黑森森的鯊魚皮刀鞘,裝飾著亮閃閃的銀色雕花,充滿著嶄新的傲氣。到手後得意地現給師兄弟們看。大師哥責他浪費,卻又仔細給他佩在腰上,退後三步打量一番,說聲好俊的刀。他大師哥最是疼他,雖然嘴上不說。最小的師弟不言語,遠遠地站了看,雷力沖小師弟招手,他反而抿著嘴唇跑了。大師哥說,別理他,那孩子心裏運著勁兒呢。雷力笑道,莫非是要像自己一樣麽?大師哥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跟你可不一樣。

現在看來和自己不一樣真是幸事。可他到底還為自己自豪……這樣一想,心頭還是湧上一股暖意。

衛姑娘看他轉了臉不說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這顆心不在自己身上倒是顯而易見的,小嘴一撅,白生生的臉蛋兒一沈。可她自持身份,更兼知書達理,不肯出言責備,只好心裏默默盤算其他話題。院子裏那只蘆花雞看見生人,躲得遠遠的,卻沒躲過衛姑娘明察秋毫的一雙亮眼。她咯咯一笑:“雷力,你養雞了?這倒稀罕。”

“嗯,本來還有兩只鴿子的,我今天早上放走了。”雷力回答。奇怪,她這大老遠跑來,卻零零碎碎問他這些雜事。他才註意到這半天一直沒給她找個座兒,指了指茅屋的正廳,“那裏有把竹椅,我給你端出來坐?”

衛姑娘看看自己的錦袍,沒吭聲。雷力聽她不言語,擡眼看她的模樣便知端地,心說這大小姐可真是一直沒改脾氣。這樣一想,嘴角不由得一牽,露出一邊臉頰上的笑渦來,自有幾分溫情宛然。衛姑娘也註意到了,當下裏便發起怔來,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詩書禮教,不錯眼珠地望著他。弄得雷力倒不好意思了,便道:“衛姑娘,你大老遠的上門來,可是我師門有什麽信兒?”

“他們?……嗯。”衛姑娘道,“他們知道你在太湖,可還沒個確信。先來找你的,是我。”最後一句話聲音到底低了下去,那個“我”字更是微不可聞。

“你來找我?”

“是,雷力,我要你離開這兒。”

“為什麽?”

“你留在這兒又算什麽呢?”

雷力說不出來話。從前他就不與她辯。與熱衷武學的自己相比,她確乎是更愛讀書也更有學問(還經常嘲弄自己一幹人沒什麽文墨),更擅長說出一整篇道理來,其覆雜程度讓雷力(和其他師兄弟)都避之不疊。可他躲她的大道理,並非全是因為聽不懂,而是因為聽懂的部分和自己所想也往往大相徑庭。

衛姑娘看他一臉惘然,跟從前那個驕傲的人相比少了銳氣,骨子裏那股忘我的迷糊勁兒卻一直未改,又是心酸,又是生氣,忍不住把話頭挑明:“雷力,你到底為什麽還留在這兒?自從聽說你……你受了傷,我料定了依著你的性子,不是寧可自殺死了,就是躲起來要把以前的事兒都忘了。可如今整個江湖都知道你,留在這兒,隱居不隱居,江湖也不江湖,整日和這些無知無識的村人在一起,那才叫四不像呢。你不如離了這裏。要去什麽地方,我……我都願意安排的。”

雷力自然而然地道:“可是我不會走的。”

這話的語氣太過直接,沒什麽轉圓的餘地,讓衛姑娘頓時紅了臉:“你總是忙著把人家的好意往外推。何至於此。難道我說的不在理?”

“衛姑娘,我到太湖……本來就不是為了隱居。”他說到這裏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心慌。看到對方望著自己口唇一動,急忙說下去,說的太急,臉有點微微地紅了。口氣倒是十分肯定,幾乎帶著一點驕傲:“我來這裏……是因為我喜歡這兒嘛。我不喜歡我可以走嘛。若是我師兄弟上門問我,我也是這話。你放心。”

衛姑娘本來遭他拒絕,芳心糾結得很,聽他這麽說,是表示並非單不領你的情,而是天下人都勸他不動了。待聽到“你放心”三個字,忍不住啐道:“呸,放什麽心,我這心本來就沒放在這兒。雷力,你從來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的,我本以為你經歷了一番,會變得通情理,沒想到還是這樣。”

雷力本來一直略低著頭,濃如墨色的眉心仿佛化不開似的,聽這話吃了一驚,擡起臉來望著她道:“我……我沒變嗎?”

衛姑娘白了他一眼。“你那任情任性的毛病,別說斷只手,斷了頭怕也還是你。真讓人……”她恨聲說到此處,又說不下去了,若是小時候怕是會戳他前額一指頭,如今卻是紅了眼圈,“我走了,你自個兒好好的呆著吧,愛呆多久就呆多久。”

雷力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來什麽:“衛姑娘,我還有句話問你。”

“什麽話?”她又停了步子,目光亮閃閃地看他。

“丁都賽是誰?”

“丁……你怎麽會知道他的?他是現在京城最紅的歌手,在繁樓唱了好些日子了。”

“你覺得他和我長得像嗎?”

“哪有啊。”她本來咬著下唇,終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瞥了他一眼。那一眼把他整個人都罩了進去,像是為他寫真畫像一般。“對了,我明年春天,大概是要和胡公子訂婚了。這事我還沒告訴別個,以後怕是難以再見,先說給你聽了罷。我可不要你什麽祝福的話。”

那她想聽什麽話?就算他再怎麽“沒變”,他也不再是那個沖口而出“武林沒人了嗎”的少年。還沒等他想到要說什麽,衛姑娘早已經匆匆地走到門口,揚起花傘罩在頭頂,回頭又看了他一眼,轉身消失在門外。隨後又聽到馬蹄聲得得作響,去的遠了。是,她怎麽肯不騎一匹好馬來,又怎麽肯讓他看見。她一向愛嘲笑那些露富的人是暴發戶。她來去都這樣急……他突然覺得還真有點事想托付給她的。應該讓她帶點東西給芭蕉。雖然她肯定又會陰陽怪氣的嘲諷幾句,可是除她之外還有誰能替自己去看看芭蕉呢。

殺掉龍異之後,是封俊傑把救出來的芭蕉送回家的。自己當時已經離開了,沒再見她。他覺著對不住芭蕉,若是自己能早點趕到,能早點和封俊傑會合,巴鐵匠也就不會心急如焚地自己去山莊找女兒,也就不會死。芭蕉如今是孤零零一個人了,這是他的錯。還是他和封俊傑兩個人的錯?

虎威山莊派人來送帖子讓封俊傑赴約,是芭蕉被擄走的三天前。封俊傑原本是要去的,因為有關虎威山莊為非作歹的消息不斷地傳來,他實在按捺不住要去揭穿他們。自己當時說了一句:“揭穿了又怎樣?他們不會聽你的。”封俊傑待要說什麽,轉念又不做聲,磨了一陣才說:“聽說龍異之也會去。他是大俠,該為武林主持一個公道。”又望著他,表情很為難,“我知道不該提起這個人。”他本來不擅解釋,有些著急,看封俊傑這樣關切自己,心又軟了:“我倒沒什麽,反正確實輸給過他。可是……你為什麽要去?虎威山莊的事也好,武林的公道也好,跟你有什麽關系?”這下子封俊傑的眉頭明顯皺起來了。兩個人僵持了一陣子,封俊傑才一字一頓地說:“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他聽了再不言語。

他們這樣僵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起因是……他其實說不清起因是什麽。有一句話是封俊傑從來沒說出口的,他想甚至是封大哥都沒有在心裏說出來過的,那就是“我認識錯了你--”

可其實封俊傑沒想錯。可以這樣說。如果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的話,那就是出在一開始。他們認識的那一刻。那一刻他在臺階上捶了一拳跪倒在地,而封俊傑此刻還只看到他的背影。

“如果我沒有在那一刻牽馬進來,你會不會出手?”封俊傑從來沒有這樣問過他--否則就不是封大哥了。可是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很多次了,對著水缸裏自己的影子,或者原來掛著封俊傑雙刀的釘子。

他不是怕事,更不是怕死,只是……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門檻橫亙在他與那些冷笑著的臉之間。橫亙在他與芭蕉之間,他與過去之間,他與世界之間。他想要翻過去卻只是掙紮,他握緊了拳頭也只能捶在它上面。

你能的。我知道你能的。內心深處的聲音封大哥樣的誠懇。

可是他再也不知道了。他回憶那一刻的次數越多,就越是不能肯定當時自己在想什麽了,就像被展開過太多次的手卷上的圖形很快便已磨損。有時候他相當之肯定自己幾乎已經下了決心,捶那一拳也只是恨終究還是不得不出手的自己。有時候……就不那麽肯定了。

如果有人拿這個問題問他,比如說芭蕉--她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恨透了他吧--他也只能說:“我不知道。”

他以為那道門檻已經朽壞了的,結果它依舊存在,橫亙在他與封俊傑之間,還有抽根發芽長成大樹之勢。他越是想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就越是不能開口。你一見便甘願將性命交托的人,會是那種人嗎?可這話又如何教他出口?深自了解一個人然後對他好,是知己相得。到深相誤解的地步卻還如當初把他高看了的時候一般待他,這又是什麽了?

那次的僵持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嚴重。兩個人足足慪氣了一天。封俊傑不願和他同去打漁,他轉身自己去張四哥那兒借了一條船,自己去了。回來之後兩個人各自忙著手頭的事,他幾次想要和封俊傑搭話,都被對方的臉色給擋回去了。

然後過了一陣,封俊傑下了什麽重大決心一樣擡起頭來說:“雷兄弟,我不去了就是。”封大哥說這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這樣說之後便不會食言,可他一次比一次說得更費力氣。

他望著封俊傑,點點頭,卻沒笑意。封俊傑的無力感仿佛也傳染給了自己。

那一刻他便下定了決心,不管他們的將來如何,他都不會有任何怨懟。他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聯系就像一根繃得太緊的線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斷絕。可就算是中途斷絕,這也已經是盡此一生所不能報答的深恩。

結果,那次封俊傑食言了--有人告訴他芭蕉已被虎威山莊擄走。消息來得這樣快,顯然別有用心。封俊傑馬上趕去救芭蕉,卻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張寫得相當急迫的字條。

等到那一戰結束,兩個人在遍地屍身之間互相望著,片刻後封俊傑躲開他的目光,說:“巴鐵匠……死了。”

他便知道封大哥在怪自己。其實是怪他們兩人--本來就是一回事。若是他能早點來,若是他能和封俊傑一起早點來,本不該如此。如今雖然也是拼了命,可是……仿佛就不算什麽了。他們彼此不敢再看對方的眼睛,一看就仿佛是互相責難,又仿佛免不了要互相提醒。

只有真正的英雄好漢才能提得起,放得下。他們不行。

他們太在乎,結果到頭來他們反而變成了他們自己最大的敵人。

他一向對自己說,三刀合璧再難忘,也不代表錯事能夠挽回。今天他再回想起這件事,卻莫名其妙地坦然了一些。

那衛姑娘說,你沒變,雷力,你從來就是任情任性的一個人。斷了頭也是的。

直至如今他還在這裏,不是嗎?

他輕輕地掩上院門。頭上響起一陣振翅的聲音,他擡頭一看,本以為趕走的兩只鴿子又飛回來了,落在院子裏,正和蘆花雞搶那幾粒他隨手扔的苞谷粒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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