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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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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人啦!德保鏢局子又打人了嘿!”

隨著駕輕就熟的一聲大叫,年輕人眼睜睜地看著鏢局門前場子上頓時黑壓壓攏來一群人,伸頭巴腦,好不興奮。任何一個發達的城市都會有這樣一群召之即來、來之能觀、觀之能議論、論之能傳八卦的優秀市民,不過此地的民眾分外彪悍些。就見這群人當中不少都做練家子打扮,敞著胸口紋著粗制濫造的二龍戲珠的江湖漢子比比皆是,賣弄刀槍的、吆喝大力丸的、耍猴兒變戲法的,幾乎都是賣力氣賺吆喝的本錢。原來德保鏢局門前就是“金市”,乃是全城最熱鬧也最能渾水摸魚的地盤。江湖人多是非自然也多,每一日市場裏不是雞飛狗跳就是人喊馬嘶,流汗流血與端茶倒水相似,趕上黃道吉日備不住還能出兩條人命。

德保鏢局能在這般環境下立於不敗之地,足見平日裏行事牢不可破、以德服人了。這也是年輕人慕名來投的原因之一……只是這些人一上來對他便……很不友好?

人群一擁,他莫名其妙地被擁到了空場上,四周眾星捧月一般一口氣冒出來十七八個小夥子,一個個虎著臉、提著醋砵大的拳頭瞪著自己。奇怪的是此時鏢局子裏德高望重的老師傅們一個也不見,像是要聽之任之的意思。年輕人這一路風塵仆仆謀生不易,更兼四處受氣卻不好發作,眼看這一群人都會功夫,不由得精神一振:就算是跟他們動了手,這總不能說自己是以大欺小了。想到此處不怒反笑,雙臂略振,拉開一個小小的架勢,微微揚起臉來質問著鏢師們:“餵,我來投奔是一番好意,你們這是幹什麽?”

一個圓臉鏢師冷笑道:“什麽好意?閣下自稱什麽‘汲無名’,當我們是傻子麽?”

年輕人嘆了口氣。當花了一晚上追憶過往心潮難平之餘,還要打起精神來在一堆字塊裏面挑挑揀揀,任誰都要心力交瘁的。尤其是那位溫先生提供的其他備選名字更不靠譜;與諸如“鐵游夏”“譚鬼神”“江別離”之類相比,“汲無名”恐怕已經是最安全的選擇了。雖說溫先生人不壞,他家的酒也不錯……想到這裏不由得脫口感嘆:“你們沒改過名字,哪裏知道其中的苦啊。”

一幹鏢師不由得大皺眉頭。圓臉鏢師正待說話,身邊一個長臉漢子忍不住開口道:“你用假名假姓來我們這兒招搖,怕也是把我們覷得忒小了!管你叫張三還是李四都沒用——你不就是‘雙刀’封俊傑麽!”

此言一出,自稱是“汲無名”的年輕人還不待怎樣,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倒是先轟然一聲。這群人瞧慣了雞爭鵝鬥,難得見到一個知名人物,這下子裏三層外三層,更是擁得緊了。這其中不免有些富於懷疑精神、不肯隨波逐流的觀眾發表意見:“他,他真的是封俊傑?都說他雙刀出神入化——刀呢?”“哎,可真別說,他連件兵器都沒有哇。”“莫非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了?”“呸,你評書聽多了吧!東方不敗還得使個繡花針呢!”大家口中說得熱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正中的封俊傑,好似期待他有七十二般變化一般。

卻說眾位鏢師原本坐實了七八分,見封俊傑並不反駁,這下再無懷疑。一人像是管事的鏢頭,排眾而出,朗聲說道:“封少俠,承蒙您看得起,我們這小廟擱不住您這大神仙,您還是另謀高就去吧!”

封俊傑望著他,沒說話。亮名身份後的他反倒沒了那種惴惴之色,雙手往身後一背,微微一笑:“我只道寶號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故此前來投奔,各位如仇家一般待我,卻不知是何道理?”

他說到“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八個字之時,就有人發出竊笑,待到整句話說完,不少漢子已經哄笑起來。封俊傑聞聽一怔,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果然便有閑漢喊了起來:“什麽俠什麽義,這夥人眼裏只見老大個兒的銀錢!”

那鏢頭果然見過世面,任憑身後眾人如何議論,臉色也不紅一紅,還是耐著性子給封俊傑解說:“封少俠差了。我們鏢走天下,講究和氣生財。您這種人一出武林,整個江湖的人都惦著借您揚名立萬,我們這買賣還得安生麽?故此還請封少俠海涵。”

這話聽上去挺和氣,若按照封俊傑往日的性子,興許也就作罷。只是連日來他頗受了些白眼,心裏本就憋屈,如今當眾被說破姓名,許久以來積郁之氣終於找到個解脫的由頭,一時間只想舒展身手大鬧一場。他也未及多想,仰起臉來一笑:“這位兄臺說話好沒道理。我們學武的人有一身本事,鏢局子還不能待,你要我哪裏去?”

那鏢頭眉頭一皺,尚未開口,身後那方才喝罵的圓臉漢子最是暴躁,忍不住喝道:“封俊傑,你別胡纏!我們管你哪裏去!有本事投軍去,邊疆上一刀一槍混個功名,少在這兒耽誤爺爺們發財!”

封俊傑存心要引他出手,見那人暴躁,正中下懷,笑道:“我乃朝廷通緝的犯人,投軍如何使得?我教你個發財的方子,把我捆了送官,領倆賞錢花如何?別說我耽誤你發財——賞錢就是我,有本事你來拿!”

四周看熱鬧的等的就是這種挑事兒的開場白,不禁紛紛叫起好來。這當口人越擁越多,別說朝廷捕快,連只好奇的蒼蠅都飛不進來。這種勢頭足以讓最本分的江湖人——只要他身在江湖——都覺得不亮幾下本事未免愧對在場父老,更別說那些鏢師們素日在這裏從未吃過虧,怎能忍耐得住?當下裏數人一聲唿哨,跳出來圍定封俊傑,紛紛去摸懷裏兵刃。誰料到封俊傑動作更快,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尚未看清動作,便見他欺近一人身前,一拳向面門打去。那人駭然後仰,手裏一輕,單刀已被封俊傑奪過。封俊傑吹吹刀口,笑道:“這刀鈍了——也好,省得傷你們性命。”說罷單刀如雪練一般向另一人揮將過去,只聽嚓地一聲,劃破對方胸口衣襟,堪堪不傷皮肉。周圍看熱鬧的善良市民發出遺憾的噓聲。

封俊傑並不想害他們性命,因此刀雖使得花團錦簇,意在警示,並未傷人。這群鏢師們卻個個惱羞成怒,又料定了他是通緝犯人,雖然官府並不積極捉拿,但若拿了他卻是能領賞的,故此個個都下了狠手。時間一長,封俊傑便感不支,懊悔方才未免把話挑得太明,此時卻已經沒有退路。若是決心狠下殺手——

這次又是為了什麽殺人?他重回武林,第一件事就是殺人麽?

上一次是為了救人。救芭蕉。他到底去得晚了,巴鐵匠已經倒在了虎威山莊的大廳上,可憐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成了個辨不出面目的血葫蘆。眾人見他闖了進來,都吃了一驚——那時候龍異之還坐在廳堂上未及躲避。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卻原來龍大俠是個奸賊。自己如果一早知道……一早知道,又怎麽樣?他一樣會來。

他直奔龍異之而去,卻被層出不窮的嘍啰團團包圍。開始自己還惦記著用些巧勁留待後手,待那些人蜂擁而上也就顧不得了,手上的力道再也控制不住,刀使得如旋風般橫掃過去,聞聽得慘叫四起,眼前鮮血飛濺,身周卻是一條通路也沒有。他打得焦躁,忽見虎威山莊的大莊主恰在身側,手持一柄金背砍刀,好似要趁亂撿個便宜。他看得真切,本還在與幾個大頭目惡鬥,身形一晃,就勢向那莊主沖去,一刀劈向胸口。猛然間幾道涼風襲來,他剛剛驚覺,待要縮身為時已晚,兩邊屋梁拋下來的長繩鐵爪已然勾住了四肢,再猛地一拖,他頓時如五馬分屍一般騰空而起,身下幾桿長槍直搠他的胸口。

他只覺得萬念俱灰,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卻只聽見幾聲慘叫。繩索瞬間松了。他睜開眼睛,剛趕得及單手一拍地面,一挺身站了起來。一個身著白衣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擋在他身前,腰間紮了根黑色布帶,一手持刀,另一手……只有飄飄的空袖口,上面已經劃破了兩處,露出裏頭灰色的襯裏。他想都來不及想,脫口叫出來:“雷兄弟。”一時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表情卻是木木的。

雷力趕得太急,剛剛情勢又是萬分危險,一口氣回不過來,連話也答不出。他單刀指向戰陣,眼睛卻緊盯著高坐臺上的龍異之。他從來沒見過雷兄弟這樣煞氣逼人。虎威山莊眾人不寒而栗,龍異之望著自己昔日手下敗將,倒是不以為意:“你斷臂之後還不安分!我看你是自尋死路……你是來陪他一起死的!”

雷力退後一步。龍異之只當他怯了,冷冷一笑。

封俊傑聽到雷力的聲音幾近沙啞:“我就是來陪他一起死的!”他那條斷臂靠著自己的肩膀,仿佛他就是自己的第三把刀。

他忘不了這些,縱使江湖不再有人提起,他也永遠忘不了。那回憶太鮮明太奪目,以至於他們黯然分別的時候,都恍惚覺得經此一役,以後再怎樣,也不枉費此生……餘下的事就任它去吧。封俊傑是這樣對自己說的。他一向是個能下決心的人。

如今他深陷混戰本該無暇他顧,往事卻活生生地闖入心目。他暗自咒罵了一聲,凝神揮刀擊退數人,單刀畢竟使得還不暢快,待要再去奪一柄來,鏢師們已經學了乖,知道他身手了得,一個個都把自己護得風雨不透,單等著耗盡他的體力。封俊傑倉促間沒有脫身之計,表面上好整以暇,手心卻已沁出了一層汗。

這時候圍觀人群突然一陣騷亂,似乎有人從外圈直突進來,隔著層層人墻,看不清楚。就聽見一個人高喊:“看著!”空中兩道寒光閃過,有人高高地拋進兩把刀來。封俊傑本來就有些神思恍惚,一見此景不由得呆了。眾鏢師不知什麽來頭,不知該提防哪裏。說時遲那時快,一人沖進了包圍。封俊傑只覺得手心一緊,來人接住空中落下的刀,塞給他一把,自己提了另一把,斷喝一聲:“走!”說話間揮手一搠,便放倒了一人。

封俊傑只得跟著他。那人左沖右突,顯然對此地極熟,帶著封俊傑幾個閃身到了圍墻之下,縱身便跳了上去,回身拉了他一把。封俊傑提著一口氣,與他掠過數重屋頂,發覺此人輕功不在自己之下。看他一身黑衣緊襯利落,前襟及肩膀卻綴了長長一道黃色輕紗,打扮甚為古怪。鬢角烏黑,身姿修長,應該年紀不大。正尋思間兩人已奔入背靜之處,那人輕聲一笑,從墻頭跳落,回頭望著封俊傑。回頭剎那間,封俊傑只覺得像是哪裏見過,可仔細一瞧,還是個素未謀面的少年,面如冠玉,目如點漆,眉如遠山,身如玉樹,好一位翩翩佳公子,瞧著他的目光甚是熱誠,開口說話還帶著幾分靦腆態度:“封大哥。”

封俊傑感念此人救了自己,當即抱拳施禮:“多謝少俠相救,不知少俠高姓大名?”

少年公子笑道:“封大哥別客氣。在下姓佟,名叫自在。”

封俊傑讚道:“好名字。佟少俠與我素昧平生,為何要出手相救?”

佟自在看了他一眼,說道:“此處不便敘話,封大哥,前邊酒樓坐坐可好?方才那群粗人多有冒犯,小弟願為大哥置酒壓驚。”

封俊傑見他不願多說,不由得有些生疑,可料想酒樓之上人來人往,未見得自己能被做了手腳,加之對他總覺得有幾分莫名的親近,便把手裏的雙刀往地上一頓,笑道:“佟少俠真是豪爽——如此便叨擾了。”

佟自在看他順手便把兵器扔了,很是意外:“封大哥,你……你不帶著防身的東西?你不是慣使雙刀嗎?你的刀呢?”

封俊傑楞了楞。他低下頭,用腳尖踢著兩把刀的刀柄湊在一起,嘆了口氣:“刀刃都不一般長,終究不是一對兒,我要來做什麽?”說罷擡起頭來,見佟自在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覺得有些尷尬,清清嗓子道:“走走,我們上酒樓去。”

佟自在抿抿嘴唇,像是要說什麽,終於還是打消了念頭。他小小年紀,倒像是有些什麽先入為主的心事,封俊傑自己正在感慨,也就沒有註意。沈吟間佟自在也把手上的刀一扔,說道:“封大哥隨我來。今日你重出江湖,咱們喝上兩碗。”

封俊傑哈哈一笑,想到那些鏢客們,又感沒趣兒,搖了搖頭。佟自在也很乖覺,見他興致不高,便道:“那些人如何入得了封大哥的法眼。封大哥,你有心事?”

封俊傑怔了怔,信口應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說得沒頭沒尾,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佟自在聽了卻不覺得怎麽,答道:“雖說酒入愁腸愁更愁,也總比隱居江湖、隱姓埋名的好啊。封大哥,這邊請。”

此時兩人已經踏入酒家,門口挑一簾兒迎風招展,上書“摘星樓”三個大字。夥計拉著長聲恭迎貴客,看到封俊傑衣著寒素,皺了皺眉,再看佟自在衣著考究,心上一喜,態度也和氣得多了。佟自在也不理會夥計,自顧自拉著封俊傑上了二樓。

樓心池座中有人賣唱,琵琶彈得錚嗡錚嗡響,嗓子也不怎麽高明,卻正是唱到激揚之處:

“班定遠飄零玉關,楚靈均憔悴江幹。李斯有黃犬悲,陸機有華亭嘆。張柬之老來遭難,把個蘇子瞻長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懶……”

佟自在皺皺眉頭道:“這裏真吵,我們尋個雅座去吧。”說著看向封俊傑,只見他聽著曲子,動也不動,竟好像出了神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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