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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覆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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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葉英發現自己居然還有意識的時候嚇了一跳,他清楚地記得,他死了啊……他試著睜開眼睛,然後看到很刺眼的光。

耳邊響起一聲近乎淒厲的叫喊,似乎又包含著狂喜,伴隨著噠噠的腳步聲遠去:“公主!謝公子醒了!”

公主……?謝公子……?葉英覺得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他勉強適應了光線,睜開眼看到陌生的紗帳頂,還有陌生的大得嚇人的房間。然後還有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陽光突然被擋住了,黑色的影子旋風一樣地撲過來壓在他身上,劇痛。來人雙手抱著他的脖子,大哭道:“你終於醒了!我錯了,我再也不說不嫁給你的話了!嗚嗚……”

她在……說什麽啊……葉英忍著劇痛思考,幾乎被勒得窒息。

“公主,您先起來呀!謝公子快喘不上氣啦!”

然後壓在他身上的人一抖,手忙腳亂地把他放開。葉英眼冒金星,差點兒就眼前一黑再次暈過去。這樣的體驗……真的不想來第二次。他劇烈地咳嗽著,頭暈眼花。

“太醫太醫!”

“……”

耳朵嗡嗡地亂響,他完全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只記得那雙一直看著自己的盈著眼淚的晶亮眸子像極了紫樞。

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挺暗的,有劈裏啪啦的雨聲,濃郁的藥味裏夾雜著一絲潮氣。他看到上次見過的紗帳,似乎依舊躺在同一個地方,但身體不像之前那樣痛苦了,能稍微動一動。他轉動脖子,發現床邊趴著一個人,她似乎睡著了。他想動一動僵硬的身體,然後發現手被人家拉住了。少女的手溫熱柔軟,即便是睡過去了,仍舊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想著要不要把手抽出來的葉英還在糾結的時候,這個守在他身邊的人已經醒了。是驚醒的,身體一抖,立刻擡起頭看他。她臉上是恍惚的生氣,睡眼惺忪地看著他,臉上印了些衣料褶子,微微泛紅,頭發也亂糟糟的。

他看著她,徹底地呆住了。而她在對上他視線的剎那,也是一楞。

葉英覺得很不可思議,面前這個人竟然跟紫樞有一模一樣的面容,只是要小些,大概也就十四歲。而小女孩則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聲音沙啞:“華灼,你醒啦……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葉英再次被震驚,她的聲音,也跟紫樞一模一樣。就算紫樞離開他三十四年,他也沒有忘記她的面貌,也還記得她的聲音,而面前的這個人竟然……他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了。

他怔怔地盯著她,她的眼眶有點兒紅,揉了揉眼睛,轉頭便叫:“太醫呢?傳太醫!”他註意到她脖子上繞著繃帶,手腕上也有。她受傷了?

不大會兒,一個老人便在侍女的跟隨下走了進來,小女孩兒起身讓開站在一旁,他看到她所穿的華麗的衣裳,不像是一般人。而且她說是太醫,再聯系到上一次醒來的時候那些人對她的稱呼,他終於想了起來,她是公主。紫樞生前似乎就是晉國公主,難不成……葉英腦子裏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他莫不是,回到四百年前了?

老太醫仔細地替他診過脈,又捏開他的嘴巴看了看,從他身上拔下幾根銀針,說:“謝公子已無大礙,近一段時間需要好好休養。而且,因為頭部受到過重撞擊,會不會有其他問題說不準。”

“其他問題是什麽?”女孩兒急急地問。

“這個嘛,不好說。”

“不會變成傻子吧?”

“呃……”太醫的眉頭皺了起來。

看到他是如此反應,女孩兒急了:“他不能變成傻子!你得把他治好!”

葉英躺在那裏聽著這些話有些哭笑不得,哪裏有人想得這麽壞的。

“公主,此事容後再議。老臣先回太醫院為公子煎藥,一切等調養好公子的身子後再做進一步的診斷。老臣告退。”太醫大概也是德高望重的,否則也不敢對著一個公主這樣說話。

公主直楞楞地看著他收拾了藥箱走出去,看起來都快哭了。殿裏再次只有他們兩人,公主膝蓋一軟坐到地上,顯得格外無助。她坐了會兒,爬到葉英的身邊,含著眼淚看著他,雙頰顫抖,隨時都會哭出來。她同紫樞一模一樣,葉英看到這個表情,心都揪起來了,然而他也告訴自己,她或許不是紫樞,但是心裏的那股滋味還是讓他難受。

最後她沒有哭,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你可千萬別變成傻子……要是傻了,我就不喜歡你了!”

葉英聽得嘴角抽搐,好吧,也對,傻子配金枝玉葉著實離譜了些。可是對著一個意識清醒的人說這個真的好嗎?

“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命令你,好好的!”公主賭氣一樣地說著話,絲毫不考慮葉英的感受。不過此時他還虛弱,動彈不得不說,也沒力氣說話,隨時都能睡過去,比如此時,睡意再次襲來,他便又是眼前一黑。

葉英在床上不知躺了有多久,他總是時醒時睡,但是沒有例外的是每次睜眼都能看到這位幾乎就是紫樞縮小版的公主。她有時是醒著的,有時是睡著的。醒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看書或者盯著他發呆,看他醒了就在耳邊說話,飯點兒餵飯,該吃藥了就餵藥。笨得要死,她執意親自上的時候會灑他一身,一般會讓宮女代勞。如果是睡著的時候,白天就趴在他旁邊,晚上就睡在他旁邊,小心翼翼地蜷得小小的,盡量不碰著他,有時候能半個身子懸空,看起來可憐極了,更有趣的是她偶爾會滾到地上,也不知道都滾下去了怎麽還不醒。

葉英無數次在她睡著的時候醒來,然後習慣性地會一直盯著這個她的臉看。她和紫樞太像了,連小動作都一模一樣,由不得他不想她是不是就是紫樞,是不是未成為劍魂的、還是無憂無慮的公主的、不經世事蒼涼人間疾苦的那個紫樞。如果是,那該多好……

日子一天天地過,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公主能夠一直守著她,連男女之防都可以無視,後來他從她的自言自語裏知道了。天氣逐漸冷了,葉英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當初說先調理好他身體的太醫開始進行進一步的檢查,也就是檢查他腦子有沒有問題。太醫來之前,公主比他還要緊張,不對,他其實一點兒都不緊張。坐立不安的公主滿臉僵硬地說:“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則我怎麽辦?是我對不起你……你一定不能有事……”說完之後她又往門口看,不過多時又說,“不過沒關系,就算……就算你傻了我也會嫁給你……這是我欠你的,我會好好待你補償你……”

“……”葉英的腦子再清醒不過,可是他暫時還說不出話來,不能表達這個意思。而且,嫁不嫁這種事沒人會逼她,除非他們的婚姻是有一定目的的。

那天來的除了太醫,還有另一群人,似乎是這個身體的家人。這個身體並不是他的,不是那個經歷了六十多年滄桑的衰老的身體,而是一具年輕而朝氣蓬勃的身體,他的主人姓謝。

九十三

太醫的診斷結果當然是他是清醒的,一切正常。腦疾被排除了,還有其他的。

“六公子可知現在是何年何月?”

葉英搖頭。

太醫點頭,捋了捋胡子,指著許多人中的一位問道:“公子可還識得這位大人?”

葉英順著他的手看了一眼,搖頭。

太醫又問:“那麽公主的閨名公子可記得?”

他看向公主急切又期盼的目光,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最後一個問題:“公子可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不知道。

得到了答案,氣氛就變得有些沈重了。老太醫沖眾人道:“六公子只是記憶全失,其餘無礙。”然後眾人便紛紛走出了殿門,只有太醫和公主還在。太醫隨後又替他施了一套針法才收拾了藥箱離去。

他們倒是得到了答案,可是葉英卻沒有得到一絲有用的線索,只是對這位謝公子同公主的親密程度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其實他們對於對方很重要吧?他想。公主消沈了好一會兒,看葉英坐在床上發呆,以為他受了些打擊,於是走過去坐下:“沒關系的,只是記不得了。不管你記不記得我還是喜歡你,沒事。”

這話很溫暖……就好像是紫樞在對他說,她喜歡他,一樣。可是他不確定她究竟是不是紫樞,於是這句話雖然讓他覺得溫暖,對他卻仍是等於一句無意義的話,但他還是沖她微微一笑以感謝她的好意。

公主微微松了口氣,他看得出她其實是很無措很失望的,然而卻還來安慰他,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葉英轉念一想,或許他可以趁現在問她些事情。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喝水?飛鳶,去取熱水!”她立刻吩咐侍女。

葉英的動作還沒做完,他搖頭,做出了寫字的動作。

公主一楞:“你要寫字?”

他指了指嘴巴,擺擺手。

這次公主明白了:“你想說話但是又說不出,所以要寫出來?”

葉英點頭。

“沈歡,去拿紙筆!”

不多時熱水和紙筆都送到了他們面前,葉英寫道:剛才太醫問的問題答案是什麽。

公主回憶了一下:“現在是永嘉元年十月,那位大人是你的父親,謝翀,我……我是宣和,你是謝家老六,謝英。”

永嘉?葉英心一震,又寫道,而今天子是何人。

“我的小叔叔,司馬熾。”直呼天子之名是不對的,即便是她也說得很小聲。

啪嗒。他手中的筆都落在了床上,永嘉元年,司馬氏當政,是晉代!他回到了四百年前!而眼前的公主,司馬宣和,她就是紫樞!他不會忘記那個幻境裏曾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出了“宣和”兩字,這是她本來的名字啊!他竟然……竟然回到了她作為人活著的時候,距離她死還早,她還是活生生的人,她還不是劍魂,她……她……葉英激動得手都在發顫,她驚懼地看著他,連聲問:“你怎麽了?華灼你怎麽了!?”

他捉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左手擡起,近乎貪婪地摸著她的臉。他的紫樞啊……真實的,有溫度的,未經苦難的紫樞。他會守護她,不再讓她受一點苦痛,他定要保她周全,不會讓她再經受她曾受過的那些苦,這一次,他能護她了,不會再無能為力,不會再看著她痛苦了!

她還在焦急地問著:“是不是想起什麽了?回答我啊!”

葉英難以自持地將她抱住,緊緊地抱著,似乎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三十四年,整整三十四年!他不用再守著幻影懷念,不會再一次次地從夢裏驚醒然後發現自己孤身一人,不用努力去適應再沒有了她的天下。他感謝上天,以往在心裏積累的怨氣和遺憾全數消失不見了,那些痛苦比起這一刻的狂喜全都不值一提,他願意以這樣的代價換取一個今朝。

“華灼?”

“我終於找到你了……終於不會再分開了。”葉英一字一頓地從喉嚨裏擠出這句話,沙啞得像破風箱漏風一樣的氣聲從氣管裏憋出來,好像再說就會咳出血,然而他仍拼盡全力在她耳邊把這句話說完。

司馬宣和楞楞地聽完,最終擡手抱住了他:“華灼……”

“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葉英往門邊一看,見一個白衣的公子,衣擺繡著仙鶴與流雲,梳著整齊的發髻,發冠垂下兩條流蘇,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這個人長得很俊朗,可是比起他的容貌,他的氣韻更吸引人,仿佛天地間所有的秀逸與高曠同時匯聚到他的身上。那畫上去似的眉目甚為溫軟,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冰雪之氣。他神情從容自然,高雅而不可攀附,眼底流淌著似笑非笑的意味,細看卻發現並沒有什麽情緒。他這麽安然地立在那裏,卻拒人於千裏之外一般,超凡脫俗,真有一番遺世獨立的味道。

宣和不知什麽時候從葉英懷裏掙了出來,她好像很緊張一樣,略顯局促地喚他:“閑哥哥。”

“公主。”白衣公子只是沖她點了點頭,他款步來到床前,垂眸凝視著葉英:“六弟可好?”

葉英看著他,一言不發。宣和急忙說:“華灼他說不出話,而且他也什麽都不記得了。”

白衣公子看了宣和一眼,目光再度落到他的身上:“此事我已知曉,父親正是讓我來看能不能將他的記憶恢覆。”

葉英眸光閃了閃,他又不是真的失憶,恢覆此事便無從談起。而且這人究竟是誰,連太醫都說慢慢來的恢覆一事他竟有把握一蹴而就似的?而一旁的宣和聽完他的話,高興地說:“哥哥有辦法?”

他道:“說不準。”

宣和喚他哥哥,而他對待她的態度又不像是對待妹妹的。葉英在心底揣測著,而這白衣公子已經將她支出去了,此刻屋裏就剩下了他們兩人。他看著他沈雪似的眼睛,心裏的情緒有些覆雜。

“有什麽想問的便問吧。”他將紙筆遞給他。

葉英疑惑,從他的臉上又看不出什麽端倪,只得寫道:你是誰。

白衣公子看了看他手中的紙,回答:“我是謝閑,你的四哥,同父同母的親哥哥。”

他是……謝閑?!葉英面露錯愕,這就是鑄了紫樞劍的謝閑?他分明是同宣和認識的,宣和還叫他哥哥,那他是為什麽要讓她成為紫樞劍劍魂?幾乎是呆滯在那裏,葉英腦子裏幾乎一片混亂。

謝閑坐在椅子上,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撞擊地手心。他極有耐心地等待著葉英的下一個問題。

我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宣和抗婚,偷騎了馬出城,遇到匈奴人。你去救她,摔下了馬受了傷。”

為何抗婚。

“同你鬧了別扭。”

我和她什麽關系。

“青梅竹馬,不久就是夫妻了。”

這是哪兒。

“宣和的寢宮。”

平日我在哪兒住。

“家中,不過從現在開始你會在宮裏住。你們將在年內完婚。”

葉英又問了些零碎的問題,謝閑都一一解答,最後他寫道,你不是要幫我恢覆記憶嗎。

“我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不比恢覆記憶更有用嗎?你沒問出來的就是你認為沒必要知道的東西,想起來也無益。”

謝閑說完這番話,葉英忍不住對他刮目相看,他實在是個妙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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