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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劍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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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夢,終究是會醒的,紫樞做過那麽多夢,唯有這一次醒得從容。就像已經沈到水底,看著水面上浮動的陽光,被水托著緩緩地上浮,身邊游過成群的小魚,掠過一張一弛的水母,將珊瑚海石拋在身後,想象著水面上是怎樣的情景,然後終於接觸到空氣,一切便明朗了起來。而回望水中的一切,發現它靜靜地斑斕在那裏,卻是看不清到底如何了。

她擡手捂住額頭,沐浴著月華如練,嘆了口氣,連續多少天做這個夢了?每次醒來,心底……都空落落的。搖了搖頭,她腳尖一點,飛身躍到了劍冢最高處。

葉英不在劍冢,他好多天前就去了劍廬,具體多少天她不記得了,總之還是她親眼目送他進去的。她不喜歡劍爐,因為她就是從那裏面出來的,爐火灼燒的那種疼痛她永遠也無法忘記,新生的疼痛尤甚於被折斷時。紫樞很少喊疼,或許就是因為有意識後領受到的便是最為痛苦的痛苦,以後再遇到疼痛都覺得無所謂了。

紫樞俯瞰著周遭,隱約便能見到劍廬那邊的火光映紅了一方天空。她靜靜地想著,也不知道他鑄得如何了,以山髓晶石鑄成的掌中劍若是能成功出爐,那必定是出鞘動河山。她望著那方,突然看到有一個移動的物事從那邊朝她這個方向緩緩移動。紫樞瞇起眼睛,那是……機關鳥?她想到了離開一個多月的某人。

鳥兒撲打著翅膀朝她飛來,紫樞伸手將它捉住,一看,果然是陸待晴的作品。鳥兒還在拍翅膀,紫樞捏了捏它的腦袋,它便安靜下來。它的爪子裏抓著一只通體雪白的笛子,竟是玉石所制。紫樞拿過笛子,又打開它的肚子取出裏面捎帶的信件——原來這笛子是他送給紫樞的中秋禮物,信中詳細記敘了他到底是如何歷經千辛萬苦、忍受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慘無人道的打擊取笑才制作出來。紫樞看完甚至都能想象他搖頭擺尾地求表揚的表情,忍不住撲哧一笑。除了這個,還有一盒香是給葉英的,沒說名字,只介紹功能是有助安眠。她打開蓋子聞了聞,沁人心脾。想著小家夥也有心了,她去找了兩塊螢石雕了兩只小貓,串在一起用繩子編了個花樣,掛在鳥兒的脖子上就讓它帶回陸待晴那裏去了。

做完這些差不多也近天明,紫樞看著鳥兒隱沒在朝霞裏,摸著手中的笛子,覺得有點可惜——她根本不會吹。但是這麽美的東西自然是要好好收起來的,紫樞便將它同劍身放到了一處,而看到套著嶄新而華麗的劍鞘的紫樞劍,她卻忍不住面露憂色。

將劍抽出來,古舊的劍身不覆當初風采,劍身只餘下一半不說,劍鋒上有細小的缺口,更有常人看不出的內部的裂紋。唯一的一道,也正因為它是唯一的一道,就像在純白的雪地上踩出了一個黑色的腳印,實在是過於明顯。一個東西一旦有了缺陷,就勢必會不由自主地將眼光投到那個東西的缺陷上。對於紫樞來說,劍身外部的裂紋無關緊要,糟糕的是這根從內部綻開的傷口。

……其實似乎也沒這麽嚴重,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個死嘛,她活了這麽久,是人的七八倍,已經夠了。她沒什麽心願要了結,沒什麽牽掛放不下,也沒有什麽遺憾,就算立刻消失了也行——不行,至少得同葉英道個別。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笑了。

這麽寬慰了自己半天,紫樞的心情倒好轉了些,她拿著笛子把玩著,一時興起拿到嘴邊嗚啦啦地吹起來。笛子發出的婉轉輕靈的聲音雖然沒成個調調,卻依舊是優美的。紫樞感嘆自己是不是在焚琴煮鶴,暴殄天物。她忍不住摩挲著溫潤的笛身,毫無根據地想起了夢裏的一幕。那個人遞給自己的燈上寫了一句話,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提在燈籠上,明明是幾個墨色的字,卻仿佛也放著光。紫樞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她雖然記不得那人模樣,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而高興,她所知道的唯一之事便是,這個夢很溫暖,她喜歡。而這句話,想表達什麽意思也便無所謂了。

葉英回到劍冢看到的就是紫樞一個人坐在石榻上,捧著一件物事不明所以地笑。他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笑,眼波盈盈,眼角似乎開出了滿樹桃花,溫柔得甚至可以滴出水來,簡直不是她。他楞在門口,以為自己看錯了,好半天回不過神。而葉大公子的發楞也只是面無表情,目光略渙散,不仔細看根本就註意不到發呆和思考的區別。正好紫樞也沒有註意到他來了,最後還是葉英過去喚了她,她才擡起頭:“劍鑄好了?可稱手?歇息了嗎?”

看到她旋即恢覆了平日裏略帶冷淡的模樣,葉英突然有些好奇她到底是遇上什麽好事了而就此忽略了這份好奇之下的一點異樣情緒。聽到她問話,他也就答:“昨晚成的,太晚了就沒過來。”說罷把手中的劍亮出來。

與其說這是一把劍,不如說是一把匕首。沒有柄,她記得當初她還特意畫了些花紋和小構件,然而葉英通通舍棄了,只把它鑄成適合手握的形狀。劍身薄得近乎透明,因為是晶石打磨出,很輕,瑩瑩生輝,同時又因經歷淬火等工序而質地堅硬,鋒利無匹。

紫樞伸手從葉英身上拈起一根頭發,用掌中劍一觸,黑發瞬間斷開。她點點頭:“是把好劍。”這便遞還給他。

葉英將它接過,納入袖中:“你手中的這是?”

紫樞把笛子拿到面前:“這個是你那陸師弟不遠千裏地捎來的,說是中秋禮物。你也有。”說罷從懷裏取出了那個木盒,“安神的香。”

“中秋也過去這麽久了,虧得他有這份心思。”葉英接過安神香,目光卻沒有離開笛子。他一看那把笛子就知道是雪鳳冰王笛,用白龍珠鍛造而成。也是了,誰會千裏迢迢地跑到處處是危險的昆侖山裏伐青靈竹呢?

“嗯,我也回了他件小禮物,螢石打造的掛件。本來我還想刻只兔子,誰想手不靈便,居然把耳朵削了,只得改成了貓。”紫樞微笑道,手裏轉動著那支笛子,看樣子很是喜歡。

葉英輕輕拿起紫樞編織的玉佩,回道:“你的手,是巧的。”

紫樞一楞,旋即笑:“多謝誇獎。啊,對了,你想試試你的作品威力究竟如何嗎?”

葉英擡眸看向她。

紫樞翹起嘴角,自信而意氣風發的模樣。她身上屬於女子的那份柔媚本就藏得極深,紫樞的美更是完全不同於普通女子的華美,她身上有一股天成的氣魄,讓人嘆為觀止,挪不開目光,而此刻她就那麽笑著對他說:“不如與我一戰?”

紫樞約戰,機會少之又少。葉英同她過招,大多數時間是因為她神志不清攻擊他,他勉力與之迎戰,一般都是以她突然倒下或是神智恢覆後棄劍為結果。除卻這種時候“霸王硬上弓”似的對戰便是她偶爾在言語上指點指點,畢竟劍道一途,她是當之無愧的前輩。而今天她居然主動約戰?葉英覺得這簡直是天降驚喜,他正好也想試試自己鑄的劍如何,當即點頭答應。

紫樞抽出紫樞劍,將它握緊了,做出了起勢:“請賜教。”

三十三

葉英平日裏的確是被虐得狠了,面對紫樞的時候有種莫名的“如果稍微走神就一定會死”的感覺,這讓他現在打得極為賣力和嚴肅,每一招每一式都使出全力,不留後路。他知道自己打不過紫樞,也知道紫樞也不會放水,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不留餘地地打。

藏劍武功的套路並不是很適合用掌中劍,然而葉英習劍的心境已經早早地達到道劍境界,這麽些年感悟與磨礪,劍術一途已是如臻化境,只是缺少臨陣應變,所以用何劍早已不是限制他的鐐銬。

紫樞回身擋下梅隱香,提劍橫劈,葉英夢泉虎跑加一招禦天,竟逆轉了守勢。紫樞並沒大意,看準時機斜下一刺,葉英往左一讓,劍刺了空,他蓄力下劈,紫樞上挑,兩把劍撞到了一起。

“嗡”的一聲悠長的鳴響,好像是南屏晚鐘的餘韻,聲波迅速地擴散開來,帶著劍氣破開周遭的空氣,幾乎營造出了一瞬的真空。而紫樞臉色一白,臉上隱隱有痛苦之色,握劍的手竟有了微微的顫抖。糟了……她能夠感覺到,原本劍身裏那個隱秘的裂縫裂得更深了。這樣下去,劍會斷的!她想立刻收劍,然而卻已來不及。

葉英心無旁騖,盡全力同她過招,見紫樞近乎密不透風的防守圈陡現破綻,自然沒有放過。他發力前縱,借著慣性將紫樞逼得後退,掌中劍一揮……對撞之力顯然不是他預料的一般,葉英微微詫異。而就在此時,只聽清脆的一響,他的眼前飛過一塊玄鐵。

什麽?!

哐當。

嘭。

兩聲清晰的響動之後,時間的流動好像停了下來。葉英保持著揮劍的姿勢,難以置信地立在原地,耳邊除了他本人的呼吸聲和在他耳邊無限放大的他自己的心跳聲之外,就沒了任何響動。

他覺得心臟好像被空氣壓縮了,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隨後,禁錮被解開,他趔趄了一步,站定之後感到狂亂的心慌。

紫樞劍,再次斷了。

紫樞重重地跌到地上,腰腹處血流如註。都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都算是幽魂了,居然還能流血,紫樞一直覺得自己很不可思議。傷口處像是要結冰似的,她覺得好冷。伴隨著天旋地轉,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好、痛……在骨子裏叫囂的疼痛讓她暈過去,然而卻又是這番劇痛,短短一瞬又將她生生痛醒過來。劍身斷裂對劍魂來說是無法彌補的傷害,也是最為直接的傷害。就如同她現在,受傷流血不說,腦袋疼得快要炸開——這是不穩的神識再次動蕩,有消散的跡象。她拼盡全力去維持,卻抵不過襲來的無力。

“紫樞!”她隱約聽到葉英在叫她,費力地睜開眼,看到他有些僵硬的表情。她覺得有些好笑,他怎麽又忘了,只要劍身沒有被打成渣,她就不會消失。然而此刻她沒空去安撫他,只能咬著牙努力地斂聚神思。

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有好多模糊的影像一一掠過,是什麽她無從分辨。現在的紫樞就像溺水的人,掙紮著想從水裏面脫身出來,卻奈何毫無辦法,只能原地撲騰。這種感覺很差,很差。紫樞皺著眉,拼命地動用一切力量去抑制身體的動蕩,眸光有些渙散。葉英卻看到仿佛有千萬年的時光在她眼底飛速地流動,當真是一眼萬年。

紫樞的腦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模糊,一刻不停地交替。她睜著眼睛看著劍冢的頂,看著葉英跪在自己旁邊,想幫她,又不敢碰她。紫樞知道他估計被她嚇到了,她此刻很詭異地想笑,可惜的是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調動嘴角的肌肉。

“呀……一……”她想叫他的名字,痛得話都說不清楚,想再說卻咬著了舌頭。

葉英立刻湊過去:“紫樞你還好嗎?我在聽。”

紫樞模糊地“嗯”了一聲,痛極之後,身體開始麻木,困倦潮水般地湧來。她覺得感覺好多了,即便痛苦其實並沒有減輕,只是她感覺不到。她深呼吸,讓自己清醒些,顫抖著說:“這……不關你的事……”她低估了掌中劍,她沒想到山髓晶石鑄成的劍竟有如此威力,能將紫樞劍硬生生地劈斷。而且,她也不該在明知紫樞劍有如此大的缺陷的情況下還拿著它同他對戰。有多少英雄栽在“不了解”三個字上,都說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她卻還是犯了同樣的錯誤,實在是可笑。

她眨眨眼,發覺眼前愈發模糊了,葉英臉上的那個梅花胎記模糊成的紅色她都看不到了。

“劍……很好……你……也很好。”她感覺像是被放在沸騰的鍋裏,上上下下沈浮不定——好難受。隨後眼前一黑,視覺消失了。

“紫樞!”他又叫她。

她努力地呼吸幾下,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而她聽到的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紫樞抓緊了腰帶,用盡全力說:“死……不了。”

葉英似乎還在說什麽,紫樞連開頭都沒聽清就什麽都聽不到了。看不見,聽不到,疼痛掩蓋了其他的一切感覺。她忍受著突然從身體裏爆發出的錐心刺骨的劇痛,漂浮在黑暗的漩渦裏,每一秒都好長。為什麽還不失去意識呢……紫樞渾渾噩噩地想著,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疼痛的感覺逐漸消失了,然而她卻再清醒不過。

為什麽這次不睡過去?紫樞註視著悠悠虛空,安靜地煩惱著。唉,不過這樣也好,萬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呢。這片她沈睡過的世界正在以極慢的速度逐漸崩碎,現在她看到的虛空已經不是以前的純黑,而是有片片龜裂的紋路,透出些不祥的紅色。——這就是劍身再度殘破的影響麽?

她擡起左手,像是想抓住什麽東西一樣直直地伸出去。她看著自己發青的指尖,心底一動。先前覺得沒有心願,也沒有遺憾,現在一想還是有的。這一次去東海,一路的繁華讓她對這個陌生的新朝產生了探求的渴望。她其實很想看看這歌舞升平的天下到底是個什麽樣。

四百年前的天下是岌岌可危的,四處都是強鄰,家國偏安都做不到,所有的外族人都垂涎中原這塊寶地,不斷地蠶食著她的國家。到最後弄丟了半壁江山,用了百年時間都沒能收覆那片土地。接連的混戰讓北方千裏沃土變得貧瘠而血腥,少數民族政權林立,互相傾軋,互相攻訐,從十六國,到北朝。後來南方分裂,小國林立,烽煙終是籠罩了整個華夏大地上……不安,動蕩,殺戮,一百多年前終於迎來了統一。葉英告訴紫樞,楊堅統一天下折斷紫樞劍之後不過三十多年又是一場混戰,而後便是唐,經歷貞觀之治後終於迎來了現在的開元之世。百年休養生息,這個國家終於恢覆了生氣。

和平,這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東西。她想親眼見一見她曾守護過的家國河山,在這片大地上走一走,看看曾經的哀傷痛楚是不是終於消散了。如果她能醒過來,就這樣做行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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