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秋風乍起

關燈
三十四

葉英他看到紫樞緩緩地消失的時候整個腦子都是空白的。

——他斬斷了紫樞劍?

沒有人能從葉英那張絕世的臉上看出他此刻的心情,或者該說他的心情根本沒有一點起伏。他看著眼前紫樞幾乎只剩三分之一的劍身,覺得此刻的感受有些不可思議。他怎麽做到這麽平靜的?——是紫樞吧,她沒有怪他,也告訴他她不會死,他相信她的話,所以,他能當她累了去睡了。

他鎮定地深吸一口氣,鎮定地撿起了殘劍,又鎮定地拾起了落在一旁的斷刃,再無比鎮定地將它們放進劍鞘裏,將劍放入劍匣。他靜靜地看著陷在柔軟的絲綢裏的紫樞劍,它那絕世名劍的風采還沒有褪去,然而只有抽出之後才會發現它真的已經完全失去了用處。

一把斷劍,幾乎已經不配叫劍了。百兵之君淪為了庶民,而他的手將它往這個深淵再送了一程……那一刻他感覺到心臟處漫開了一點痛楚,他擡手放到胸前,覺得很難受。那種莫名的,像是又一層輕紗籠在了心頭,然後它逐漸地收緊,再收緊,把整顆心全部死死地裹住。然而上天並沒有給他這個難受的時間,葉芳致的聲音響得恰到好處:“大公子。”

葉英一回頭,看到前來的人居然是葉芳致。估計是父親那邊有什麽事,葉英示意他說。

葉芳致挺好奇這回大公子怎麽不對著花發呆,改為對著劍匣發呆了,而那個劍匣他覺得好熟悉的模樣。想問,然而覺得葉孟秋交待的事比較要緊:“師父有要緊事要說,要大公子你也一起過去。”

葉英點頭應了,將劍匣放好,邁步往外走:“可知是何事?”

葉芳致正瞅著劍匣好奇得緊,聽葉英一問迅速回頭:“似乎是要新鑄一批劍吧。”

葉英又是一點頭,走了幾步沒聽到他跟上來,回頭一喚:“芳致。”

正打開劍匣的葉芳致被嚇了一跳,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聽起來那麽嚇人,好像有冷冰冰的蛇順著背脊往上爬,嘖嘖。他趕緊跟上葉英。為什麽他覺得大公子剛剛的眼神特別可怕……還有,盒子裏的劍是那把紫樞吧,他師父不是嚴禁任何人動紫樞劍麽?!他偷偷瞄了一眼先他幾步的葉英,覺得自己還是保持沈默比較好……

葉孟秋所說之事的確是有關鑄劍的,神策來藏劍山莊訂購一批精銳武器,還帶來了幾塊天外隕鐵——一等一的好料。葉英聽到“神策”兩個字,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相比天策,他對神策一貫沒什麽好感。西北戍邊部隊進京,自命不凡驕縱霸道經常在地方鬧出點兒不大不小的麻煩事不說,幾次出征都縮在後頭,而天策凱旋他們卻也腆著臉邀功。最重要的是,神策軍的最高統領是高力士,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高力士跟楊國忠的關系,一支被收買為私人部隊的部隊……任誰都不會有什麽好感的。

聽完葉孟秋的話頭一個說話的是葉暉:“父親,我們真的要接這個單嗎?神策他們……”他的臉上明顯帶著一絲不情願,盡管神策前來溝通的那個將軍給了很高的定金,並且承諾若劍鑄成會另付三倍的報酬。葉暉雖然很想往錢眼裏面鉆,但是從小的教育還是讓他沒有達到見錢眼開的境界。神策如此財大氣粗,幾萬貫錢可不是這麽輕輕松松地就可以一次性拿出來的,那麽這些錢到底是怎麽來的?

葉孟秋看著座中弟子們的表情,嘆了口氣:“我們不能因為這件事就得罪了神策軍。神策聲名再如何不堪,也始終是朝廷那邊的。我們雖身在江湖,然而也是大唐的子民。藏劍山莊還很年輕,不能因為這件事就斷了前程。”

葉煒眨眨眼:“就是說嘛,這單子肯定要接。而且哪個軍隊不需要武器?我們不接他們也可以找別人,我們供應和別地兒供應是一樣的結果。既然神策將軍能找上門來,並且送了這麽多銀子,我們不拿白不拿。那麽好的材料,你們敢說誰不想試試?還有,那個姓楚的也不是個好對付的。”然後露出了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

葉孟秋點點頭:“你小子這話倒是沒錯。”

葉英聽完,問道:“那何時開爐?”

“明日就可,具體的交給你和芳致去安排,錢財支取和你二弟商量著。”葉孟秋喝了口茶,隨後略微疲憊地揮了揮手,“散了吧。”

“是。”葉英和葉芳致兩人應了,又同葉暉葉煒對視了一眼,和其餘幾位弟子一起走出了屋子。

葉英問葉暉:“那批材料現在何處?”

葉暉想了想:“大概已經帶去劍廬了吧。”

“芳致同我先去那邊看看,你和三弟去和師弟們找些合適的劍譜。”葉英吩咐。

幾人都應了,立刻分頭行動。

深秋的藏劍別有一番景致,然而葉英並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一番美景,他帶著葉芳致前往劍廬,而迎面走來的,是一個讓他很意想不到的人。

“大公子,別來無恙?”林君穿著神策的盔甲,在藏劍一片金色的衣服裏倒顯得不那麽刺眼了。他身後跟著幾個神策軍士,前面是負責引導客人的藏劍弟子。他一副閑散模樣,依舊是一臉玩世不恭的微笑,沖葉英行禮也很漫不經心,奇的是並不顯得輕蔑無禮,這一點倒是同那日東海孤島上看起來差不多。

葉英盯了他半晌,面沈如水地回應:“別來無恙。”其實林君的性格挺對葉英的胃口,他看起來恣意瀟灑,隨性自然,這性子換到其他人身上,葉英會覺得這個人值得一交,可惜對方是林君。

葉芳致聽了葉英這語氣,難免心驚,這哪裏是對客人說的話?而且,這兩人是怎麽認識的?他家大公子怎麽會結交一個神策?

“大公子匆匆忙忙去往何處?在下是否有邀公子一敘的榮幸?”林君仍舊笑呵呵的,絲毫沒有因為葉英的冷淡而覺得受到了怠慢,進而翻臉。

葉英表情淡淡的,完全沒有將他當做客人的意思,很利落地回答:“在下要前往劍廬查看用料,為避免誤了鑄劍大事,在下還是不要同將軍久敘了,想必將軍也不想耽誤吧。”

林君聳聳肩,做出請便的姿勢:“無妨,大公子能如此上心,是在下的榮幸。且等公子回來在下設宴再敘。”

“不必。告辭。”葉英抱拳,帶著葉芳致匆匆離去。那日才說過不想再見到他,然而不過四個月就再見了面,還是在藏劍山莊,他總有種被敵人打入了內部的感覺。那時候他就覺得這人不簡單,可他唯一沒想到的是林君居然會是神策的將軍。他既能帶著隕鐵來這裏商量鑄劍事宜,看樣子地位不低。莫名的,葉英覺得會有不好的事因他而起。

三十五

查看完林君帶來的材料,葉英的一直沒說話,倒是葉芳致拿著石頭嘖嘖稱讚:“真是舉世罕有之寶啊……”葉英在心裏想,這是紫樞去海底撈出來的天外隕鐵,自然是極好的。然而他一想到這些原本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卻生生地叫一個外人撿了便宜,就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葉芳致看葉英沒反應,便說:“大公子,這材料難道不好嗎?”怎麽都不激動一下?葉煒見了可都兩眼放光。

葉英搖頭:“不是,是極好的。”他拍拍沾了點兒灰的下擺,“去看二弟和三弟那邊如何了,要用它們鑄劍就要小心謹慎,切莫毀了好料。”

葉芳致點頭稱是,於是沒在劍廬待個兩分鐘就又離開了。他不由得覺得今天的行程很詭異,他和葉英好像一直都在走……

這樣的行色匆匆直到晚上才消停下來,葉英回到房間裏,月色皎好,從開啟的窗格裏可以看到在夜色之中流溢著瑩瑩光華的紫花巨樹。秋風漸寒,卷起了花瓣在空中撲啦啦地飛,他望著窗外,眸光沈沈,不覆白日裏的透徹清晰。

此時,屋門被輕輕叩響,他轉身看向門口,進來的是羅浮仙。她將熱水提了進來,還有毛巾等一應用品:“公子,可以洗漱了。”葉英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到這兒住,所以屋子裏缺了不少東西,這便辛苦了羅浮仙去安排打點。

葉英輕輕點頭,走了過去。羅浮仙幾步來到大開的窗戶邊:“公子,這都入秋了,夜間涼,窗戶莫要開這麽大,仔細著涼了,可不能再折騰一回。”她還記得幾年前葉英生的那場大病。她幾乎是看著葉英長大的,小時候他很少生病,生了那麽一回病卻像是把好幾年的份都生完了,叫一個兇險。

葉英明顯也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於是回道:“我會註意。”

羅浮仙當然沒把他的話當真,這幾個少爺都是一個模樣,嘴巴說得好聽,到頭來還不都是我行我素,該怎麽折騰自己就怎麽折騰自己?她只盼馬上就要出世的小少爺不要像了他的幾個哥哥,然而誰又知道他才是最能折騰也是最敢折騰的那個,還發揚了藏劍的新傳統——離家出走。

羅浮仙將窗戶關了,只留了個小縫,又落了窗簾才說:“公子要什麽就盡管吩咐,我先出去了。”

“去忙吧。”葉英坐到椅子上,除了鞋襪準備泡腳。盆子裏是熬出的藥水,能夠驅寒。葉英心想這又沒到冬天,也不至於早早地就泡藥水了吧。

羅浮仙行了一禮便關了門出去了,留葉英一個人坐在明亮的燭光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藥香,還有久無人住的蕭瑟氣味。偶爾灌進來的風還帶了些冷清的香氣還有西湖的味道。

葉英閉目養神,想著秋味濃了,冬天一到,一年便又要過去了。日子倒也過得挺快。洗好了,喚來羅浮仙收拾了,葉英便從櫃子上挑了本《世說新語》坐到床上去,蓋著被子慢慢翻看。魏晉的士子風流,舉手投足的個中意趣讓他覺得很是有味道,不知不覺就看得晚了。他的手輕輕卷著書頁,眼睛有些酸澀,便挪開了目光。此刻燈花嗶嗶啵啵地響了兩聲,葉英起身添了些燈油,重新坐回去。他看著幔帳想,紫樞那時候是跟在誰的身邊?能有資格用紫樞劍的都是出將入相的人物,俱是名門士族。她親眼目睹了書中所載的一切,曾經也講故事一樣地同他講過其中的一些事。紫樞記性極好,幾乎沒有忘記的事,若是偶爾模糊了,只要細細想想就能盡數想起。她總是半瞇著眼睛同他娓娓道來,這種閑話的語氣聽著很舒服,葉英覺得她說的比白紙黑字生動得多,細節也更為豐富,比起看書,他十分想念她跟他講故事的時候。

紫樞……他看著書上的字,都能想出她說這話的時候該是什麽表情——她應該微微低頭,臉上帶著淺淡的微笑,又像是在想念,又像是在回憶,她該用舒緩優雅的語氣一字一句地念得清清楚楚:“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兩句話中間有短短的間隔,最後是悠長的嘆息。可是她不在,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在未來的某一天這麽同他說這些話。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心頭莫名的空,有種奇怪的疼痛存在在一呼一吸間。

羅浮仙再進來添香的時候看到葉英還沒睡,她也不知道葉英此刻在盯著書發呆,不由得出言提醒:“公子,明日便要開爐鑄劍了,好些天都休息不好,還是睡了吧。”

葉英點頭應了,又翻過了一頁書。

羅浮仙合上香爐蓋,調整了出煙量,再看向榻上的葉英,知道他又將她的話當做了耳旁風,在心底嘆息一聲,她提醒自己一定要記得過一個時辰進來替他蓋被子。她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葉英一定會拿著書睡著。

果不其然,一個時辰之後她進來一瞧,快要燃盡的燭火裏,葉英倚著靠墊,腦袋垂得低低的,書掉在了地上,已然睡熟。她把書放回桌上,扶著他躺下,細心地掖好了被子,又重新檢查了窗戶,吹滅了燈便小心翼翼關了門退了出去。空氣裏是好聞的安神的味道,還有透過窗戶的輕靈的月光。

子時。

林君有些睡不著,便坐在窗邊閑閑地喝酒。

西湖水釀出來的酒都有股子西湖的味道。西湖具體什麽味道他說不上,但是他一喝就覺得,藏劍的酒的確該是這個味道。他這些年走南闖北,輾轉騰挪數個地方,喝過無數的酒。純陽的酒冷冽,帶著股華山的雪意,硬生生地從嘴裏涼到胃裏,先時寡淡,越喝越清醒,丟了酒瓶子再回味,卻能品出些不一樣的韻味;揚州的酒馥郁,甜膩膩的醉人,帶著花香,綿軟悠長,喝下去恨不能讓人醉臥溫柔鄉便再也不起來;蜀中的酒烈,同那裏的人一樣,純粹爽直,入口直呼過癮,然而第二天起來必定頭疼得要死;而現在他手中的酒溫潤,舌尖嘗到的味道和舌中或舌根嘗到的味道都不一樣,就像西湖的景色,四季變換,都別有風味,然而卻又通透凜然,讓你過舌便嘗透其中味道,不帶隱藏。

他不由得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連酒也養出了些獨特滋味。神策將軍輕輕地笑,托著腦袋望著天。有雲挪了過來,月光逐漸被遮住了,又起了風,吹得人起雞皮疙瘩。他將窗戶關了些,懶懶地倒了口酒入口,咂咂嘴一副享受的模樣。突然覺得他在外這麽多年,好久都沒有回家了。其實,有些想家。可惜他回不去了,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不多時,雲積得厚了,風停了,雨卻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秋雨綿綿,總覺得每一場雨都帶了些悠長的愁緒。他想起了香樟樹,在最冷的冬天也未見轉落的葉子總是在下秋雨的時節裏頹敗地一片接一片的落得一地。秋雨似乎就有這種魔力,或者是其實是秋季本身就帶有魔力,能夠把人心底最深的愁緒勾出來,讓人忍不住悲傷一把。香樟也挑這個點兒掉葉子,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呀……

這廂林君在雨聲中睡著了,那廂葉英卻被這場雨給吵醒了。他並不是那麽淺眠的人,然而今天不知怎麽了,居然聽著雨聲就醒了過來。略微有些口渴,葉英取了溫在手邊小爐上的水喝了,重新躺下去。香還燃著,隱約能見到小香爐冒出絲絲縷縷的煙氣融進近乎靜止的空氣裏。

夜闌臥聽風吹雨。他盯著帳頂,聽著耳邊沙沙的雨聲,睡意驅使他重新閉上眼,然而不多時,他突然感覺屋子裏好像有人。警惕地睜眼,他轉頭一看,發現紫樞坐在窗臺上。葉英呼吸一滯。

紫樞歪了歪頭,抿著唇,明亮的眼睛在笑,流轉著俏皮的光。她沒有做出她最常做的那個整個人都貼合著窗臺的姿勢,而是像坐在椅子上一樣,乖巧地任雙腿自然垂下,裙擺下露出圓潤的鞋尖。一點不像現在的她,反而像個小孩子。

他試著喚她,然而她只坐在那裏看著他,不言不語。

葉英覺得他是不是昏了頭,否則怎麽會看到紫樞。是夢?可是裊裊的青煙和真實的香氣讓他覺得這不是夢。他恍惚了一陣,終於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就像莊生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或是蝴蝶之夢為周。

他定定地凝望著她,就這麽靜默了一夜……

“大公子?”平日裏的這個點兒葉英應該喝早茶了,然而羅浮仙罕見沒有發現他,到他房間一看,竟然還睡著。

葉英的睫毛顫動一下,眼球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了眼。那雙眼睛一如既往地很漂亮,帶著些朦朧,裏面浮著疑惑,看起來很可愛。羅浮仙很少用到這個詞來形容葉英,她忍不住笑:“大公子快些起身吧,早餐已經備好了。”

葉英“嗯”了一聲,聽著門哢嗒關上的聲音,擡手捂住了額。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一切都是夢,竟是自己在夢裏夢到自己醒了,然後同紫樞對望了一晚……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