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家灣的村民將曬幹的稻谷裝進糧倉的時候, 省城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土改後農村新氣象”的文章，引起了各界的廣泛關註。

跟別的文章不同, 這篇報道以紀實的形式，向大家展示了土改後農村生活的變化, 文章尤其提到新的播種和培育方式對於糧食產量的重大影響。

馬家灣這個不起眼的小山村, 成了各地爭相學習的榜樣, 而馬伯文工作開展的阻礙全部掉頭變成了動力, 只因文章明明白白提到了他所做的貢獻。

鑒於這篇文章的號召力, 省城日報特意將這份專訪做了一份詳細的報告，傳遞到了中央，並且出現在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上。

馬家灣火了, 馬伯文也出名了。

何大牛送走一批又一批前來參觀學習的同志，私底下卻跟喬婉和羅忠誠抱怨：每天接待這些遠道而來的人, 會花掉他大部分的時間，他寧願把地裏的莊稼伺候好一點, 也不願意做這些事情。

喬婉聽了之後，給何大牛出了個主意：不如把這件事全權委托給徐主任。

經歷過還鄉團事件後，徐主任在馬家灣低調了很多。他不再像之前一樣什麽事都要握在自己手裏, 也不再口口聲聲把思想鬥爭掛在嘴邊。當何大牛找到他說這件事的時候，徐主任二話不說接手過去。

到了繳納稅賦的時候, 馬家灣的村民高高興興地推著自家地裏出產的稻谷去鎮上的糧站繳稅。

私底下他們已經算過了，留下的餘糧足夠他們撐到明年冬小麥收獲。這也就意味著，他們不用再擔心餓肚子了。

更別提喬婉還教會了他們做豆制品和涼粉，即便沒做這些的人家, 也大都跟著喬婉家做皮蛋。他們手裏第一次有了餘錢，卻一點不敢亂花，就怕明年又出了什麽變故。

喬婉站在山地裏，放下肩上挑的一擔土豆種子。

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間她來這裏已經一年了。她還記得自己跟馬伯文一起上山清理山地小石塊的日子，那時候他們誰都沒有想到一年後會是現在的光景。

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喬婉回頭，對上馬伯文熱切的眼神。

喬婉的嘴角上揚，聲音帶著回憶的味道，“我剛剛還在想你，結果你就出現了。”

馬伯文一路跑著山上，這會兒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汗水打濕，他脫掉外套，露出裏面的白襯衣。

“喬笙說你山上了，我想著上來搭把手。婉兒，我在縣城裏看上了一座院子，你什麽時候有空一起去看看？要是你也喜歡，我們就把它買下來。”馬伯文這段時間比喬婉還忙，房子的信息是在同事口中聽說的，他跟房東聯系過了，雖然對方開價不低，但是房子著實不錯。

喬婉把手裏的鋤頭遞給馬伯文，“咱們今天要是把土豆種完了，明天就能去看房。你現在不是正忙嗎？回來不會耽誤工作？”

馬伯文看著自己對面的喬婉，或許是因為秋收的緣故，她曬黑了，看起來也比之前更瘦了。

“不會耽擱，你放心好了。婉兒，要是房子談妥了，你願意帶著孩子一起去縣城裏生活嗎？”

“當然，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明年就讓孩子上一年級，我也琢磨著縣城裏的學校可能會好一點。”察覺到馬伯文依然看著自己，喬婉忽然明白了他在擔心什麽，“你放心，家裏的地我會酌情考慮的。自己能種的就自己種，要是實在照看不過來，就分給師傅家或者村長家種。”

看到喬婉因為自己而做出妥協，馬伯文開心極了。

他拉住喬婉的手，輕輕地撫過她掌心的薄繭，“婉兒，你應該知道，我不想你這麽辛苦。”

當太陽落山時，喬婉和馬伯文終於直起腰，放下了手中的農具。他們緊趕慢趕，總算把土豆都播種下去。

喬婉以前跟喬笙和喬驍提過去城裏生活的打算，因此喬笙和喬驍聽說喬婉要去城裏買房子，她們一點也不意外。如果真的買房成功，那麽她們得早一點為搬家做打算。

即便是到了城裏生活，他們該做的皮蛋、山洞裏伺弄的木耳和菌子也不會停下。

對於喬笙和喬驍來說，她們更像是在城裏居住，到農村來工作。只不過，居住的地點和工作的地點距離稍微遠了一些。

為了孩子和喬婉姐，喬笙和喬驍覺得搬到城裏住會更好。

孩子們顯然還不知道大人們計劃在城裏買房，他們許久沒見到馬伯文，聽說他只在家裏住一晚就要回城裏，馬振豪三兄弟和馬雪琴兩姐妹都纏著他講故事。

馬伯文心中對孩子們有所虧欠，自然不會拒絕他們的請求。

等五個孩子都睡著了，時間已經來到晚上十點。

馬伯文快速沖了個涼，然後輕手輕腳地回到喬婉房裏。昏黃的煤油燈下，喬婉側身躺著，面朝雕花大床的內側。只是這樣一個背影，已經讓馬伯文心頭被填得滿滿的。

他吹滅了煤油燈，上床後同樣側過身，從背後抱住喬婉。

“還沒睡？”

靠近之後，馬伯文感受到了喬婉並不是很均勻地呼吸聲。

喬婉的手放在馬伯文的手背上，她能夠清晰地聞到馬伯文身上特有的味道，還夾雜著涼涼的水氣。

“工作的麻煩解決了嗎？”

馬伯文湊得更近，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窩，“婉兒，你關註的點是不是歪了。這麽久不見，你都不想我嗎？”

喬婉被弄得很癢，想要挪開，卻被馬伯文按住，用鼻尖蹭著自己的耳廓。

“想的，你別這樣，好癢。”喬婉的聲音都變了，她試圖用手拉開馬伯文的禁錮。

馬伯文並沒有抵抗，卻順勢讓喬婉在自己懷裏換了一個方向，讓她面對著自己。房間裏的光線很暗，兩人適應後，還是能夠分辨出彼此臉上的表情。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喬婉的臉上，她能夠聽到馬伯文的喃呢，“婉兒，你又瘦了。”

喬婉的手不自覺放在馬伯文的後背上，她下意識輕撫著，想要控制自己即將出口的呻-吟。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對馬伯文的親近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平時兩人分隔兩地，她手頭的事情又多，思念的感覺並不強烈。可直到現在，馬伯文將她緊緊摟在懷裏的時候，喬婉才發現自己是想念這個懷抱的。

喬婉甚至覺得自己開始期待跟馬伯文朝夕相處的日子，那時他還會像現在這麽黏人嗎？

察覺到喬婉走神，馬伯文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看我，婉兒，你看著我，好不好？”

馬伯文翻了個身，低頭看著喬婉，他的雙手緊緊地握著喬婉的，跟她十指相扣，然後慢慢將她的雙手舉過頭頂。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馬伯文喃呢著，親吻自喬婉的額頭依次落下。

折騰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喬婉和馬伯文依然早早地起了床。馬伯文好不容易有兩天的假期，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想今天就去把房子的事情敲定。

馬伯文看中的房子距離大益縣小學只有五百米的距離，它是一座平房，一共有六個房間，一個廚房和一個客廳，房子面前有一個三十平米左右的小院子。

房主是個做生意的人，為了避免被公私合營，他把自己手頭的生意轉了出去，打算回自己的老家生活。

“相信你們也能夠打聽到，這座房子是我前年才修的，坐北朝南，向勢極好。喏，院子裏我自己還花錢打了一口水井，你們無論是洗衣做飯都很方便。”

喬婉不懂房子的價格，但她覺得這座房子還算不錯。

於是，她給了馬伯文一個肯定的眼神，讓他去跟房東協商價格。

馬伯文收到喬婉的回應，轉身面對房東，“不瞞你說，我現在一個月的工資二十塊錢，一年不吃不喝才二百四十塊錢。你直接要價一千二百塊，我從哪裏預提五年的工資。”

房東從介紹人口中聽說過馬伯文的身份，二十塊錢的工資幾乎算得上是縣城裏的高工資了。

他有心早點把房子賣出去，好早點離開大益縣城。

於是，房東咬了咬牙，給了一個自己的底線，“最便宜也要一千一百塊錢。說實話，看房子的人不止你一家。我覺得你是文化人，說話也投機，才會做出這麽大的讓步。”

馬伯文並不是第一次過來，他覺得這個價格還算合理，也就同意了。

辦理房屋過戶手續的時候，馬伯文主動把這套房子落在了喬婉名下。喬婉知道他手裏有錢，也就沒有提要自己付錢。

房東並沒有給他們留下多少家具，即便有，喬婉和馬伯文也不想用別人用過的東西。因此，這座房子還得喬婉自己重新布置一番，需要新增的家具足足列了很長一個清單。

喬婉沒想過把馬家灣那邊的家具全部搬過來，畢竟他們偶爾也會回去住幾天。

如果要把清單上的家具打出來，至少也得花三個月的時間。

馬伯文見喬婉一臉愁色，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喬婉立刻瞪大了眼睛，扭頭看著馬伯文，“可以嗎？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你放心，我們是光明正大的買，又不是偷偷摸摸的搬回家。婉兒，你先回去，等到了拍賣的日子，你提前帶著羅叔和何叔他們進城，分開買不會打眼。”

原來，縣委剛剛做出一項決議，準備把土改時從地主家沒收的家具拿出來拍賣。

一來這些家具放著占地方，二來縣城的財政緊張，各項經費紛紛告急。他們縣城並非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只不過這事兒得低調進行，不宜太過張揚。

馬伯文自然知道，大部分地主家的家具都是上了年頭的好木料。

然而，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這些家具不僅樣式老，還是地主老財家裏的，買了恐怕帶來黴運，所以參與拍賣的人並不多，縣委還發愁這些東西要是賣不出去怎麽辦。

喬婉因為坐著的關系，仰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馬伯文。

馬伯文被喬婉看得不太自在，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語氣不太確定，“婉兒，我是不是哪裏沒有考慮周全？”

忽然一個吻落在唇上，馬伯文睜大了眼睛，看著站起身來親吻自己的喬婉。

“不，伯文，你考慮得很周全。”

馬伯文眼裏閃過一道驚喜的神色，他雙手摟著喬婉的腰，低頭啄吻著喬婉，“我總怕自己做不好，怕自己不是一個好的愛人，不是一個好的父親。”

感受到馬伯文身上的壓力，喬婉擡起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你不用害怕，有什麽事情我們商量著來。伯文，我相信你。”

喬婉本來也沒有打算瞞著師傅和村長自家在縣城裏買房這件事，遲早大家都是會知道的。因此，喬婉回家的第二天就跟兩位長輩說起了這件事。

羅忠誠知道喬婉和馬伯文覆合，他並不意外喬婉回去城裏生活。

倒是何大牛楞了一會兒，然後長嘆一口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喬婉竟然成了村子裏的核心。驟然聽到這樣的消息，何大牛心裏一慌。

“師傅，何叔，你們放心，我搬到城裏住只是為了方便孩子上下學。地裏的莊稼我們還是要種的，做皮蛋和幹貨也不會停。”

得到喬婉這樣的保證，何大牛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那就好，伯文同意嗎？他會不會想要在城裏給你找份工作？”

喬婉搖了搖頭，“我們提前說好了，他不會幹涉我的任何決定。師傅，何叔，如果真的搬到城裏去住，我以後的重心可能會放在副業上。要是地裏的莊稼照顧不過來，我打算把地分給你們兩家種。”

羅忠誠抽了一口葉子煙，聽了喬婉的話之後立刻放下煙桿。

“你就安心去城裏，地裏的莊稼有我幫你看著。我自己家裏的地還種不過來，別說什麽分不分的話。”

何大牛也連忙表態，說他不會要喬婉家的地。

喬婉見狀，笑了，她並沒有就這個問題進行爭辯，而是說起了去縣城買政府拍賣的家具這件事。

羅忠誠讚許地點了點頭，“這個主意不錯，自己打的家具雖然好，但是木料終究是差了點。喬婉，你放心，到時候我和大牛再叫上幾個村子裏的穩妥人一起。咱們一人拍一兩件，也不打眼。有點瘸腿掉漆沒關系，師傅到時候再給你修補修補，保管用起來舒服。”

最後，何大牛提議，喬婉家要搬到縣城去這件事暫時不要跟村子裏的人說，他怕影響拍賣的事。

等待拍賣會進行期間，喬笙和喬驍去縣城裏看了新房子，兩人合計之後，打算給新房子重新做一次粉刷。

兩人都是說幹就幹的性子，買回來材料後自己上手了。

羅二狗從父親的口中得知喬婉一家人要搬到縣城去住的消息，沈默了兩天。他的戀愛之路十分曲折，眼看著最近好不容易跟喬笙的關系親近一點，她又要搬走了。

說不郁悶，那是假的。可羅二狗沒有任何阻攔的理由，他實在做不出跑到喬笙面前跟她說：我喜歡你，你不要搬走這句話。

他和喬笙的關系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如果貿然推進，說不定最後連朋友都沒得做。

羅二狗想了很久，最後把目光投在自家的副業上。越是靠近喬笙，他越發現自己的弱小，他要強大起來，才能跟喬笙一起並肩！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大益縣城迎來了政府舉辦的第一次拍賣會。

想要前來撿漏的人不少，因此拍賣會現場裏裏外外圍了好幾圈人，場面看起來十分熱鬧。

何大牛有些緊張，他拉了拉羅忠誠的袖子，“羅大哥，怎麽會這麽多人？”

羅忠誠給了何大牛一個安心的眼神，“你放心，大多數人都是看熱鬧的，真正要買的人並不多。”

為了不引起關註，喬婉和馬家灣的村民都是分開站的，他們散在人群中，並不起眼。這場拍賣會沒有做大肆宣傳，因此來的人大多數是縣城的居民，來自農村的人很少。

拍賣會開始後，結果跟羅忠誠預料的差不多，大型家具，尤其是床和櫃子之類的，下手的人很少，他們在起拍價上略微加一點就拿下了。反而是一些桌子和椅子，拍賣的人稍微多一些。

兩個小時後，喬婉在馬家灣村民的幫助下，順利買到了四張雕花大床，六個衣櫃，兩套桌椅，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小東西。

拍賣到的家具比羅忠誠預想的品質還要好，幾乎不用修補，搬回家就能用。

要不是手裏的錢緊張，羅忠誠自己都想買點回家。

布置好新家，時間已經來到了十二月初。她和馬伯文都不迷信，卻還是找何半仙算了一個適合搬家的好日子。

直到這個時候，馬家灣的村民才知道喬婉一家要搬到縣城裏去住。

“喬婉，你真的要搬走嗎？”

“可不可以不要走？你以後還回來嗎？”

喬婉被大家圍在中間，她清楚地看到他們不舍的眼神，還有對於她即將離開的那種不安和忐忑。

“各位叔叔嬸嬸，你們誤會了，我們搬到縣城去住只是為了方便振豪他們上學。地裏的莊稼我們還會繼續種，咱們的皮蛋也會繼續送往物資局賣。”

聽喬婉這麽說，大家的心稍微安定了一點。只要喬婉不走，那就好。

馬振豪三兄弟和馬雪燕兩姐妹也是剛剛知道他們要搬家的消息，五個孩子第一時間摟著阿威和阿武。

“娘（大嫂），我們要把阿威和阿武帶走。”

喬婉看著孩子們跟兩條狼狗親近，不由得笑著回應道：“那可不行喲，阿威和阿武有很重要的任務，它們要留在這裏看家。”

關於阿威和阿武是不是要帶到縣城裏去，喬婉其實並沒有決定。她這麽說，也是為了看孩子們的反應。

馬振豪皺了皺眉頭，“如果我們都走了，阿威和阿武會很孤單的。娘，可不可以不要留下它們。”

馬振傑同樣一臉的不舍，“娘，我們帶它們走，好不好？”

馬振宇靈機一動，給出了新方案，“娘，你可以再買幾只狼狗回來看家，反正阿威和阿武是要跟我們一起走的。”

阿威和阿武仿佛聽懂了小主人的話，嗚嗚叫了兩聲，乖乖地趴在三兄弟身邊，仰頭看著喬婉。

此時，從門外走進來的羅二狗笑著幫馬振豪三兄弟解決了煩惱，“喬婉姐，家裏就交給我吧，等你們搬到縣城去了以後，我晚上會過來照看著。”

“二狗叔，你太好了！”三個孩子撲了過去，緊緊地抱著羅二狗。

喬婉本來也沒有一定要把阿威和阿武留下來，對於羅二狗的提議，她倒是覺得不錯。

除了要搬些糧食和衣服被褥到縣城之外，最大的物件當屬三架雙層床。在羅忠誠的幫助下，這三架雙層床被拆卸成木板和木條，放進拖拉機的拖箱裏。

在一個晴朗的冬天，兩輛拖拉機載著喬婉一家以及他們的行李，去到了大益縣城。

馬家灣的村民們一直送到村口，看著喬婉的背影越走越遠。

何二嬸楊金蘭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啞著嗓子對自己的丈夫說：“當家的，你說我咋這麽舍不得喬婉呢！”

何二叔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自家媳婦，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她。

“哭啥，喬婉和馬伯文覆合是件好事兒。倆口子一直分居兩地可不好！”

楊金蘭也知道自己丈夫說的是事實，可她身邊的馬家灣村民跟她的心情一樣，他們在喬婉的帶領下，過上了自己以前不敢想的日子。現在喬婉忽然走了，他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了主心骨。

以後會不會發生變化？

喬婉真的還會經常回來嗎？

村長何大牛目送喬婉離開，他舉起手拍了拍，把大家的目光吸引過去，“喬婉離開之前，囑咐我給大家帶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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