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相隔了一條田埂, 聽了喬婉的話，何大牛也就沒有帶著許良平過去, 而是順著田埂朝村子裏走去。

豐收的喜悅掛在每一個馬家灣村民的臉上，許良平覺得自己這一趟沒有白來。如果不是親自來到這個小山村, 他根本不知道土地改革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這麽大的變化。

他喜歡村民臉上的笑容, 也喜歡空氣裏稻草的香味, 在這裏, 許良平知道了土地和莊稼對每一個農民來說, 究竟意味著什麽。

頂著秋老虎的熱情，他們兩隊人在田埂的盡頭匯合。

村長何大牛給兩邊做了個簡單的介紹，喬婉朝許良平點頭笑了笑, “辛苦許記者大熱天專門跑一趟。”

“我很喜歡馬家灣，這一趟來得太值了！”許良平發自內心是這麽認為的。

說話間, 喬婉家到了。喬婉邀請村長留下來，一起接待來做豐收專訪的許良平。何大牛原本還想著自己回家吃了飯再來, 看到喬婉真誠的目光，他點頭同意了。

關於馬家灣土改之後的變化，實在有太多要說的, 何大牛見許良平感興趣，就挨個說了一遍。

從分地到喬婉家土豆高產, 再到漚肥，改良播種方式，幾乎馬家灣的每一個變化，都離不開喬婉和馬伯文的身影。

許良平一邊聆聽, 手裏一邊寫著筆記。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一直沒有打斷何大牛的話。但在必要的時候，他總能引導何大牛說出自己真實的感想。

“飯菜做好了，咱們吃了飯再聊吧。”喬驍適時出現在門口，提醒大家這會兒已經時午飯時間。

許良平看了喬驍一眼，合攏手中的鋼筆，“都怪我聽得太認真，忘了時間。”說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塊錢，放在喬婉面前，“這是我今天中午的夥食費，請收下。”

許良平的舉動讓喬婉十分意外，她很快做出回應。

“太多了，你是想在我家多吃幾頓飯嗎？”她本是一句玩笑話，誰知道許良平竟然當真了。

“喬婉同志，我今天大概回不了城裏。如果方便的話，晚飯再叨擾一頓，我還想請村長幫個忙，看看能不能在鄉親家裏借宿一晚。”許良平註意到，喬婉家裏都是女人和孩子，他不方便在這裏留宿。

何大牛對許良平的印象很好，聽了他的請求立刻答應下來。

“你放心好了，許記者，我這會兒就去落實你的住宿問題。”

羅忠誠也在場，他當即表示許良平晚上可以去他家裏住，他家有幹凈的空房間。何大牛覺得這個提議很好，比他原本想的安排許記者住自己家裏更妥當。

中午的飯食是喬笙做的，因著羅家人今天幫忙一起收割稻谷，所以她飯菜準備得充裕，就算是多了許良平和村長，也足夠大家填飽肚子。

一盆涼拌涼粉、一盆土豆燒排骨、一盆豆腐泡菜魚，外加一大盆青椒土豆絲、一盆蒜泥小青菜、一盆煎蛋湯，組成了一桌在農村算是豐盛的午餐。

許良平沒想到中午的飯食這麽好，他下意識覺得自己的餐費給少了。

何大牛也是第一次留在喬婉家吃飯，他以為喬婉是為了招待許記者特意弄的吃食。

只有羅家人知道，這一頓飯在喬婉家還算不得上豐盛，喬婉肯幹，也舍得在吃上花錢。要不然，家裏的孩子也不能長得高高壯壯的。

喬笙的廚藝自然是沒話說，就連主食雜糧飯，都做得香噴噴的，叫人吃了一碗，還想第二碗。

因為家裏有了客人，五個孩子吃飯的時候沒有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上，小眼神時不時在許良平身上劃過。這是他們見過的第一個跟爹身上的氣質很相似的男人。

孩子們忍不住把許良平跟自家父親放在一起做比較，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自己的父親無論是在相貌上，還是言行舉止上，都比許叔叔看起來要順眼。

許良平覺得自己的認知總在被刷新，從今天遇到喬驍開始，他就一直在感慨：世界上怎麽會有喬驍這種女人？馬家灣的稻谷怎麽可以種得這麽好？喬婉家的夥食也太好了？就連她家的孩子，也顯得與眾不同。

吃過午飯後，羅二狗主動幫著喬笙收拾碗筷，他包攬了洗碗的所有工作，只讓喬笙收拾案板和沒用完的食材。

羅嬸子見小兒子識趣，笑瞇瞇地回家午休去了。

這會兒日頭正曬，村子裏沒人會趕在這個時候去收割稻谷，那樣很容易中暑。等到日頭不那麽烈，再出門收割也不遲。

羅忠誠被村長叫住留了下來，許良平還有很多話想要問他們，何大牛擔心自己一個人搞不定，有羅忠誠在他心裏會踏實很多。

該說的在吃午飯之前何大牛已經說得差不多了，許良平比較關心的是他們對於改良播種方式、農具，以及新型農業生產模式的態度。

何大牛撓了撓頭，“許記者，說實話我們都很膽小，怕承擔風險。要不然，剛開始看到喬婉家漚肥的時候，我們就跟著做了，也不會等到她家土豆豐收才動手。”

許良平把目光投向喬婉，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喬婉同志，請問你為什麽相信馬伯文的提議？難道不就不擔心中間出什麽問題導致莊稼減產？”

喬婉很願意回答許良平的問題，通過接觸她看出了許良平是個很優秀的記者。

“原因很簡單，馬伯文畢業於農學專業，而且他清楚地告訴了我這麽做為什麽會讓莊稼增產。說到底，我相信的是自己的判斷能力。”喬婉是個直接的性子，換做是別人這麽說，何大牛和羅忠誠或許還會覺得這個人驕傲得很，但在喬婉身上，他們一點也不懷疑。

許良平不同，他來自大城市，接受的是高學歷教育，他更能接受喬婉的這種說法。

喬婉所表現出來的言行，跟她的舉動是相符的。

“我聽說今年就你家做了稻田養魚的嘗試，對嗎？”許良平對這種新型的農業生產模式很感興趣，他有預感這將是一項很重要的改革舉措。

喬婉點了點頭，她明白許良平想要了解些什麽，也知道他會毫無保留地報道出去。

“是的，今年我家一共拿了兩畝水田來做稻田養魚的實驗。放下田的1500條魚苗比預想的收獲還要好，在前幾天被物資局統一收購走，賣出三百多塊錢。”

這是何大牛和羅忠誠第一次直面喬婉家的收入，他們聽了之後十分震驚，除開買魚苗的成本，喬婉凈賺接近三百塊錢，這是一筆他們從來不敢想的收入。

就連許良平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一個月的工資是二十塊錢，一年下來也不過二百四十塊錢，喬婉賣一次魚比他一年的收入還高。

“養魚不僅沒有讓我家的水稻減產，反而讓水稻的產量明顯增加。具體畝產多少，還得等稻谷曬幹了才能有答案。”

許良平回過神來，問了一個有點犀利的問題，“喬婉同志，假設馬家灣的村民都跟著你家一起做稻田養魚，就你看來，賣魚的收入能夠穩定嗎？這麽多的魚要是賣不出去，不就虧了嗎？”

畢竟，買魚苗是需要成本的，它比種水稻的成本高多了。

喬婉很欣賞許良平的反應能力，他的辯證思維高出喬婉見過的許多人。

“其實，你說的問題很好解決。鮮魚賣不出去，我們可以把它制作成臘魚，鹹魚、魚幹，魚罐頭。受馬伯文的影響，我一直覺得農民不應該只看到田裏的莊稼，也應該發展農產品的深加工，這樣才能脫貧致富。”

最後四個字，讓許良平楞住了。

他跟著重覆了一遍，“脫貧致富！喬婉同志，謝謝你給了我新的啟發。”

原來他跟村裏的百姓一樣，目光只放在了眼前，而沒有看得更加長遠。他現在對馬伯文這個人越來越好奇，等做完馬家灣的專訪，他就立刻申請去采訪馬伯文，這次做出來的專題內容，一定會讓大家眼前一亮。

接下來，許良平馬家灣的發展整理成一份完整的材料。

他覺得僅靠聊天是不夠的，他需要參與到馬家灣的秋收過程中來，才能寫出農民兄弟的心聲。

傍晚，天色擦黑的時候，許良平拖著疲憊的身體從田裏回到喬婉家。他的精神狀態是亢奮的，許良平甚至恨不得馬上坐到桌子面前，把自己的感受記錄下來。

當他看到喬驍帶著孩子們一起洗臉洗手的場景，許良平停下了腳步。

“你們的小手和小臉洗幹凈了沒有？”

“洗幹凈啦！”

“那就到堂屋裏等著，我們很快就要開飯了。”喬驍說著，擡頭看到了不遠處的許良平。他的眼睛很亮，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孩子們很快從喬驍的身邊跑開，喬驍轉身拿了一條新的毛巾朝許良平走過去，“你剛才在看我嗎？”

許良平沒想到喬驍會這麽直接，他臉上忽然燒起來。

“嗯。”

喬驍將毛巾塞進許良平手裏，“那邊有水，你自己洗洗，馬上就要開飯了。”

說完，喬驍轉身進了廚房，她沒把許良平的關註放在心上，畢竟他們的交集也就這一次，以後說不定不會再見面。

許良平握住手裏的毛巾，嘴角慢慢勾了起來，他現在十分確定，自己真的對喬驍一見鐘情了。他已經從村民的口中知道了喬驍依然是單身的狀況，也知道她並不是喬婉的親妹妹。

貿然追求的話，會有些唐突，許良平覺得自己可以慢慢來，免得嚇到喬驍。

雖然喬驍的表現並不像一個小女人，可他覺得喜歡的第一步就是尊重。

許良平在喬婉家吃了晚飯後，跟著羅家人回隔壁睡覺。他的情緒高漲，在煤油燈下寫了很多材料，最後實在是架不住身體的疲倦，倒床就睡。

第二天，許良平離開馬家灣的時候，這裏的秋收還在如火如荼地開展。

喬婉家裏的兩畝水稻足足花了兩天的時間才收割完，然後才是羅家的一畝三分田。

羅忠誠的感觸十分明顯，自家的稻谷在村子裏算不上最好，也能排進前幾名，可在收獲了喬婉家的水稻之後再來看自家的，他總覺得無論是產量還是品質，都差了一截。

“師傅，您也別沮喪，伯文說過，等新品種實驗結果出來，大家明年就都能種上高產水稻了。”喬婉看出羅忠誠的心理落差，安慰道。

“喬婉，你和伯文都是馬家灣的福星。等秋收忙完了，我提議讓村長組織大家開一個會。咱們得知道，土改後的第一年，我們村有了什麽變化，大家什麽地方做得好，什麽地方做得不好。”

羅忠誠的話讓喬婉刮目相看，不愧是她的師傅，竟然有這樣的想法。

“喬婉，你別這麽看著我，我這麽做也是有私心的。我希望村裏的人能夠記得你和伯文的好，萬一上頭政策有什麽變化，我們不至於被打回原形。”

羅忠誠的心裏嘆了一口氣，五十年的風風雨雨，他因為經歷過太多，才對來之不易的好生活倍加珍惜。

土地是多麽重要的東西，政府說給他們就給了。

雖說每家每戶都要繳納稅賦，可這件事到現在羅忠誠還覺得不真實。他擔心手裏的土地再次被收走，也擔心喬婉和馬伯文的心血付之東流。無論未來怎麽變，他們馬家灣的村民要是齊心，要是肯聽喬婉和馬伯文的建議，未來的日子一定不會差。

喬婉感動地看著羅忠誠，這個如同父親一般的老人，帶給她太多的觸動。

“師傅！”

“喬婉，你別哭呀。師傅也就是瞎想，政策也不是說變就變的。”

羅忠誠看到喬婉流淚，手足無措起來。他知道喬婉是個什麽樣性子的人，表面上看似冷漠，其實內裏很重感情。他願意收喬婉為徒，願意把自己的木工手藝傳給她，並非圖她能幹，而是這個女娃讓他心疼。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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