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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賭妓(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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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三十六年,齊都永安。

這幾日,當朝兵部侍郎賀仲齡家中的小兒子賀雲禮,與家裏人不可開交地鬧開了,蓋因他要納妾,可將納的這位,卻是一名出身長樂坊的賭妓。

長樂坊乃是永安城裏有名的賭坊,永安城大大小小賭坊四十餘戶,長樂坊便是其中頭一號。上到王公貴胄,下到市井小民,沒有不知道的,從齊皇宮往南六條街,拐過街口一棵歪脖子樹,看見兩排大紅燈籠和車馬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長樂坊了。

長樂坊之所以有名,名在它是座賭坊,卻又不止是座賭坊。

門口一字排開迎客的,不是小二,卻是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穿著薄紗衣,舞著小絹子,這便是長樂坊的招牌了。客人們來賭,茲要出得起價,就盡可點些姑娘作陪,贏了錢,自是少不了春宵一刻揮霍千金,輸了的,也大可在溫柔鄉裏借酒澆愁。往來的賭客們便絡繹不絕。

人們將這些坊中女子喚作賭妓。

賭妓依價分等,下等姿色平平,開價最低,中等姿色尚佳,上等上乘,自然要價也最高。賀雲禮要納的這位,便是個上等,且非但是個上等,還是長樂坊裏的頭牌。

長樂坊中人來人往的紅紅火火,頭牌的位子更是紅得發紫,這姑娘倒頗有些門道,甫一掛名,就迅速躥升坊中頭牌。

做頭牌,自然少不了要有些旁的規矩,只是這姑娘規矩甚多,首要三條:

一日只接一客,一客至多兩個時辰。

接的哪位客人須得姑娘來定。

只賣藝不賣身。

按說一名風塵女子,立下這樣不近人情的規矩,來賭場的不過是些尋歡作樂之徒,多少都要掃人興致,可這賭妓掛上頭牌三日,竟門庭若市。有幸中過佳人的賭客們皆說,這姑娘實乃奇女子。

別館頭牌,一概是由客人競價,價高者得,長樂坊的這位,只需上等賭妓的底價,出了價的,可得一紙文書,在文書上寫上姓名八字,酉正三刻以前交由坊中婢女,婢女自會遞到姑娘房中。戌時擇客。中彩者,上廂房有請,未中的,文書與銀子原樣奉還。

不過這倒不是姑娘的稀奇之處,規矩立的賣藝不賣身,此女子的稀奇,就奇在這個“藝”上。

長樂坊的賭妓,無外和別處青樓女子一樣,皆是能歌善舞,煮酒烹茶不在話下,唯獨當紅的這位,唱不行,跳不會,琴棋書畫更是一樣不通,但她有一身聽骰子的本事。搖骰子時,她只從旁過,細聽一聽,便知點數大小,無一失手。但凡中了這位頭牌的人,只消在賭坊裏玩上幾把,所得銀兩便是較出價十倍百倍地賺回來。

若單是一位佳人可睹一睹風采也就罷了,偏偏是位“財子佳人”,傳言一傳十,十傳百,鬧得一時間,永安城裏的賭徒們皆爭先恐後,蜂擁而來,長樂坊的門檻幾乎要被踏平了去。更有一擲千金者,只求一親芳澤,但一箱金元寶才被擡進姑娘房門,擡箱子的人還未退下,幾個婢女合力就把箱子扔了出去。

說:“連姑娘吩咐,規矩便是規矩,還請公子照著規矩來。”

頭牌神秘得緊,姓甚名誰,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喚作連姑娘。

連姑娘擇客,自有一套標準,但至於標準是什麽,就沒人能說得清了。掛牌半個多月,連姑娘接過的客,世家公子有,販夫走卒也有,富甲一方的有,窮困潦倒的也有,儀表堂堂的有,邋裏邋遢的也有。於是長樂坊裏又新興了一副花樣,將出價者的名字書於榜上,由旁人去押,每日戌時便可揭榜,看今日又是誰中了頭彩。

那一日揭榜,中的便是賀雲禮賀公子。

賀雲禮好賭,京中的王孫子弟幾乎是人盡皆知,一朝中了頭彩,羨煞旁人不說,自己也覺像是闖了萬年的好運道似的,步履瀟灑踩得周遭一片艷羨之聲全如草芥。可直到見了連姑娘,他才發現自己又豈止是交了萬年的好運,他叩了三聲門後推門而入,就見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倚窗而立,見他入門後福了一福,頷首笑道:“小女見過公子。”

話畢擡起頭來,賀雲禮才得以看清她的模樣,不是毛嬙鄣袂的傾國傾城色,倒別有一番碧玉妝成的味道,一雙杏眼江流宛轉,兩道濃眉山遠天高,眉間一顆朱砂痣,似是煙水江心一點紅,眼波流轉,眉梢輕動,隱隱約約還透出些靈巧來。穿堂風從她身後的窗子向門前吹過,一身湖綠衣裳飄飄裊裊,滿廳滿室丹桂暗香。

賀雲禮登時一見傾心。

他一時間磕磕絆絆地說起:“在下,在下賀雲禮,見過連姑娘。”

連姑娘淡淡笑笑:“賀公子大名,如雷貫耳,小女幸會。公子請坐。”

她擡手做了個“請”,賀雲禮便順勢坐下。

連姑娘給他倒上茶,茶香裊裊撲鼻而來,她倒不客氣,順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邊倒一邊說:“小女今日點了公子的頭彩,子時以前的這兩個時辰,便是公子的了。想必公子也聽過坊中規矩,小女賣藝不賣身,公子若有興致,小女自會陪公子下賭場裏玩上幾把,公子若只想閑敘風月,小女也可溫一壺酒,就這深秋夜色同公子言歡,只是論起煮酒烹茶的手藝,小女實在不精,怕是要見笑了。且看公子意下如何?”

賀雲禮自然是要開開眼的,想到時間所餘不多,便也不再伸手端茶,只開門見山地說:“那還是煩請姑娘陪同在下下至堂中走幾局吧。”

“好。公子且稍等。”連姑娘倒不含糊,起身行至梳妝臺前,伸手打開妝臺上一只木匣子,從裏頭取出一方青紗。青紗兩端各穿了一支細簪子,連姑娘將簪子仔仔細細插入左右鬢邊,回身道:“公子請。”

連姑娘一襲青紗半遮面,就隨在賀雲禮身側往場子裏走。

賀雲禮不時側回頭去打量她,只覺她體態輕盈,較之尋常女子還要輕飄些,一身衣裙雖寬大,卻反倒襯出她的纖細來,走時足下生風,似乎走起路來只用足尖點地,認真去看,卻又分明是踏踏實實地在走。

連姑娘察覺到他在看她,微微傾過腦袋:“公子有何疑問嗎?”

賀雲禮忙擺擺手:“沒有沒有。”

二人來到場中,找了張買大小的賭桌坐下,連姑娘倒不坐,拱手立在賀雲禮身後。莊家開盤搖骰,賀雲禮的註意力全然不在盤面上,不住地拿餘光往身後瞟,神情甚至比赴考還緊張些。連姑娘倒是一臉的安之若素,至少從被擋住的半張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就只靜靜立在他身後,也不說話也不動,少時,她才俯下身來,輕聲說道:“公子,可以下註了。”

莊家已經按下骰盅,賀雲禮這才意識到骰已搖完,木頭骰盅立在桌子上,賀雲禮正要掏銀子,卻頓了頓,回頭反問她:“在下能信得過姑娘嗎?”

眉間的朱砂痣展了展,青紗掩面的姑娘點點頭:“信得過。”

“那便押一百兩。”

“是。”

連姑娘接過銀子,青紗就垂在賀雲禮耳邊,待到青紗從肩頭拂去以前,賀雲禮忽然便聽到紗內傳來輕飄飄的一句:“總數十三點,小女押大。”

話音輕若罔聞,還來不及見風就已散去。連姑娘執了銀子,探身擡手,輕輕押在賭桌一張碩大的“大”字上。

買定離手,莊家開盤。

三顆骰子,四點,三點,六點。

賀雲禮心頭咯噔一下,瞪大了眼睛,又確認了一次盤面,三、四、六,總數十三,開大。他心下驚詫極了,回頭看連姑娘,連姑娘卻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半垂著眼,並無半點洋洋自得。

“莫不是湊巧罷了?”賀雲禮想著,仍然心有疑竇。

第二局開盤,仍舊押一百兩。連姑娘放下賭註前,又在他耳畔道:“總數十四點,還是押大。”這一回似乎是聽見了他肚子裏的話,為打消他的疑慮,證實自己並非湊巧,連姑娘又補上一句,“兩點,六點,六點。”

莊家開盤。

兩點,六點,六點。

賀雲禮這下全然服氣了,怪不到大家都傳,說這姑娘是個奇女子,此番看來,竟是所言非虛。幾盤買大開大,買小開小,賀雲禮已是不動聲色賺了個缽盆滿體。

若是照此下去,子時以前翻個百八十倍的本是決計不在話下了。想到此處,賀雲禮又頗覺得有些奇怪,有這樣好的功夫,何苦還來做什麽賭妓呢,賭錢謀生雖不好聽,但也總比看人眼色賣笑來得強。可轉念一想,連姑娘一個女子,空有這一身的功夫再好,又頂什麽用呢,一無本錢,二無背景,想要獨自拋頭露面闖蕩江湖,倒還真不如尋這麽一處高枝來棲,樹大雖招風,卻也經得起吹,賣笑討生活雖不易,倒也好過流落街頭風餐露宿的。何況賺些名氣,日子自然還要過得好些。

只是可惜得緊,他心想,妙哉一佳人,卻淪落風月場裏,若是……若是能叫他納回家中,豈非一樁幸事,就是也不知連姑娘可否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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