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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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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修給的信封很厚實,白紙底下透著一抹粉紅,一看就裝滿了錢。

Omega不肯收,程修硬是掰開他的手指塞了進去:“拿著,把家裏空調修一修。你那老破房子,墻壁薄,沒地暖,窗戶還漏風,一進去雞皮疙瘩掉一地。今年冬天這麽冷,不修空調,你打算怎麽活啊?”

“真的太多了,我……我不能拿。”

Omega說什麽也不答應,交回信封就想開門走人。程修眼疾手快,揚手“啪”地一拍,把四扇門全鎖了。

Omega折騰了半天也沒推開車門,怕弄壞車子,不敢胡亂使勁,只得坐回原處,解釋道:“程修,我沒那麽怕冷,就算真受不了,我自己手裏還有積蓄,可以找師傅修空調的……”

“得了吧,你那點兒積蓄頂個屁用,全加起來還沒你男人一身行頭貴,扯他一條領帶夠你吃半年的。”程修一點不給Omega留臉面,嘴刀子“嗖嗖”直往他心坎上招呼,抓起信封又塞了過去,“拿穩了,別跟我客氣。”

Omega還是不讓步:“程修,別這樣,我不能拿你的錢……”

他再三推拒,程修卻沒生氣,反倒噗哧一聲笑了。

他伸手指了指後座,說:“有句話怎麽講的來著?羊毛出在羊身上。等會兒你家Alpha醒了,我立馬提加薪,上回眼皮都不眨直接薅下來一千八,這回怎麽也得薅兩千——你想想,要是沒有你,我哪兒能加薪加得這麽爽快,這錢是不是得分你一半?”

Omega固執地搖頭:“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程修說,“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活一起活,要掛一起掛,總不能我手裏明明有錢,還讓你凍病了。再說了,你跟他都已經這麽久了,萬一肚子裏……”

程修意味深長地留了半句話,伸出手,在Omega小腹上摸了摸。

“我……”

Omega微微一怔,低頭看向了自己的肚子。

他被觸到了心底最柔軟的部分,露出了比任何時候都溫柔的神情,終於不再固執己見,收下信封,鄭重地向程修道了謝。

程修一個沒臉沒皮慣了的人,這時也罕見地不好意思起來:“沒、沒什麽,你修、修完空調,剩下的錢再買點營養品,下回缺錢了找我要,別、別客氣。”

“沒有下回了,就這一次,你留著錢還房貸娶媳婦吧。”Omega眉眼含笑,眸子裏透著暖融融的熱意,“程修,謝謝你。”

程修搔了搔頭皮,忙不疊摁開了車鎖。Omega便攏緊衣領,懷揣信封下了車。

鄭飛鸞頓時焦急起來。

他還有太多疑問,想扳過Omega的肩,用手指描摹他的每一寸肌膚,看清楚他的五官和樣貌;想遞上紙筆,讓他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消除一切諧音的可能性;想緊緊地抱他一天一夜,從久遠的相識問到今天,挖掘出記憶中那些被遺忘的部分,如有虧欠,或許還來得及償還。

但他動彈不了。

他只能坐在車裏,看著窗外朔風獵獵、大雪彌天。車窗被刷上了一筆又一筆粗糙的白漆,抹去了Omega的蹤影。

程修踩下油門,突如其來的加速度將鄭飛鸞推到座椅靠背上,也將他拽離了泥沼般的夢境。

他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大口急促換氣。

失速的心臟正在瘋狂跳動,床頭時鐘指向六點二十分。五小時以前,他剛和哥哥在地下車庫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執。

窗外似明非明,亮得極不真切。黑沈沈的密雲壓暗了天色,下一場席卷淵江的暴風雪又快來了。

他看向枕畔,那兒悄無聲息地躺著一枝鈴蘭。經過一夜,花瓣已經失了水,卻依然色澤潔白,餘香幽淡。他求救般地抓起那枝鈴蘭,放在鼻下深深一嗅,恐慌的情緒才在花香撫慰下一縷一縷散去了。

沒事的,他沒離開過自己的住所,也沒去過那間蕭索的出租屋。

一切都是夢。

是不懷好意的噩夢在制造恐慌,是“他”求而不得的怨恨展開了一場卑劣的報覆。

就在這自欺欺人的念頭冒出來的瞬間,他的額角針紮般刺痛起來——記憶開了洪閘,大量模糊破碎的片段傾瀉而出,一幀連著一幀撲至面前,密如湍流,吞沒了他喘息的機會。

他們的第一次,是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夏夜。

六月,或者七月。

那天他從頭到腳淋得濕透,比一條流離失所的野狗還要落魄。他狼狽地投奔何岸,一拳頭一拳頭捶開了那扇薄鐵門。

何岸見到他,惶惑而驚喜,匆忙迎他進了屋,搬出了唯一一張椅子請他坐。又怕他著涼,說要去給他拿毛巾擦幹身體,然而在轉身的一剎那,就被死死抵在了墻上。

然後,快感就那麽瘋狂地來了。

破天荒地簡單,也破天荒地熾烈,源源不斷,一股強過一股地打進鄭飛鸞的神經,仿佛懷中這具身體不是其他,正是快感本身。冰涼刺骨的雨水一滴一滴往何岸的頸背上砸,順著淌下去,濕透了皮膚。

兩片蝴蝶骨在他眼前拉弓一樣繃起來,單薄,雪白,瑟瑟發顫。

窗外炸開了一道驚雷,天際劈下亮慘慘的閃電,映出了Omega抓著墻壁掙紮的樣子,像極了狂風暴雨中倉皇逃竄的一只蝶。

後來,入了秋,入了冬,他成了這裏的常客。

那些老酒館的常客們,總愛在不順心的時候登門買一杯爛醉,喝到酩酊失態,滿嘴胡話,再繼續回去過他們不順心的日子,鄭飛鸞的這杯酒卻不一樣。他總是神昏意亂地登門,壓著何岸大肆宣洩一場,把所有煩悶連同記憶通通拋下,再恢覆清醒,去追求他青雲直上的事業。

何岸沒有怨言,就像根植於苗圃的一株花,日覆一日,只等著他來。

為他盛憂,也為他雕謝。

他尋偶的時候神智不太清楚,不怎麽愛說話,可何岸很喜歡跟他聊天。事後洗完澡,總會親手絞一塊熱毛巾,一邊幫他擦拭身體,一邊溫溫軟軟地念叨些什麽。

偶爾,何岸會拿來新買的商業雜志,翻到刊登著鄭飛鸞專訪的那一頁,誇他的照片拍得好看,問題也答得漂亮。或者捧來一本詩集,說昨天讀到了一首喜歡的詩,有倦鳥,有水岸,倦鳥棲岸,正巧與他們的名字相配,然後笑著說:“你看,你是倦鳥,我是水岸,你啊……註定要來我這裏休息的。”

那一抹笑容淺淺的,幸福的味道藏在眼底,盛滿了,只肯露三分濃淡。

積雪化開一季暖春的時候,何岸得了一場胃病,腹部急痛,蒼白著面孔吐得昏天黑地。

他以為嘔吐是有了孩子,沒顧得上去醫院,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家裏,忍過了最難熬的疼痛,甚至生出了一絲奢侈的希望。

鄭飛鸞來的時候,何岸就躺在他身邊,虛弱地蜷成一團,伸出手,試探似的、輕輕勾住了他的手指。

“飛鸞,我要是懷孕了,你會喜歡嗎?”他流露出了期盼的神采,“如果……如果我生下它,帶著它去見你,你會認出我們,然後……接納我們嗎?”

鄭飛鸞想立刻點頭,想抱緊他,說當然會,我要把你們捧在掌心裏,呵護著寵一輩子。可是在被封存的記憶裏,他猶如一具丟了靈魂的空殼子,麻木不仁地坐在床頭,沈默不語,沒給何岸任何回應。

於是,何岸眼中的光芒一點一點黯淡了下去。

“沒關系……”

他動了動唇角,笑得苦澀而勉強。

許久,他往鄭飛鸞身旁挪近了一些,偎著他的手臂,小聲呢喃道:“飛鸞,你別為難,我、我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暖春過半,大病初愈,何岸迎來了兇猛的發情期,而屬於他們的那個孩子,也真的隨著發情期一起來了——是個命途多舛的女兒,從孕育到出世沒受過親生父親一點照拂,就像鄭飛鸞後來知道的那樣。

當時,久盛的第一座海濱城堡還沒走下圖紙,鄭飛鸞肩負壓力,整天忙得廢寢忘食。

他一直以為自己那段時間住在酒店套房,但是記憶給了他另一個答案:他陪在發情的Omega身邊,連續一周,整整七個夜晚。

也只有夜晚。

白天,他依然是與何岸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在黎明到來前,程修會想方設法帶走他。那時何岸的身體還是酥軟的、滾燙的,燒著一爐子撲不滅的炭火,紅潮滿面,又那麽孱弱無力,時時刻刻需要被填滿,離開Alpha哪怕一秒都不能活。

他第一次看到慣於隱忍的青年被可怕的情欲碾碎了尊嚴,跌在床畔,拽著程修的袖管不松手,淒厲地哭出聲音來,哀求他網開一面,別在這個時候奪走自己的Alpha。

程修紅了眼睛,連連跟他說對不起,卻還是守住了理智,沒有心軟。

房門在面前關上了,隔著一層薄鐵皮,鄭飛鸞聽見何岸在裏面一聲一聲叫他的名字,哭腔濃重,還絕望地發著顫。

然後,就是長達二十小時漫長的分離。

發情的Omega怎麽能離開自己的Alpha整整一個白天?

鄭飛鸞不知道。

沒有人舍得嘗試,從來沒有。

何岸是怎樣獨自熬過那七個白天的,鄭飛鸞迄今都不得而知。他的記憶只從每天的淩晨兩點開始:推開那扇門,就看到何岸裹著一條濕淋淋的毯子,無聲無息地瑟縮在過道角落裏,目光渙散,氣息奄奄,要抱進懷裏吻很久才能暖過來。

到後來,何岸開始頻繁陷入昏迷,根源竟是脫水和饑餓——存放在冰箱裏的濃縮營養液,鄭飛鸞連一支也沒給何岸餵過。

為了保持腸道潔凈,發情期的Omega無法攝入固體食物,連半流質都不行,唯一的熱量來源只有濃縮營養液。而鄭飛鸞恰恰處於尋偶期,智力殘缺不全,根本照顧不好Omega。直到第三天,程修來接人的時候發覺何岸面色蒼白,體格虛弱得駭人,打開冰箱一看,營養劑居然原封未動,才慌忙拆開幾支,匆匆灌進了何岸嘴裏。

任誰也不敢相信,這場兵荒馬亂的發情期,居然真的在何岸腹中留下了一條頑強的小生命。

這個孩子被何岸視若珍寶,一天一天呵護著成長起來。她平平安安度過了六個月,長出了手腳,會動彈,會翻身,乖巧聽話,從不鬧騰……然而就在初秋的那一天,她遭遇了幼小的生命中最大的一場劫難。

她的Alpha父親從國外歸來,知曉了她的存在。

她變成了一窩見不得光的蛇鼠蟲蟻,要被趕盡殺絕。何岸護不住她,只能懷著她,提心吊膽地躲藏在城市夾縫裏,白天不敢拋頭露面,夜晚不敢安心入眠,躲一天是一天。

這個孩子最終出生在了去年的聖誕節,那一天,猩紅的床單洇透了何岸的血。

……

是他做的。

都是他做的。

從兩年前大雨滂沱的夏夜開始,記憶呈現給他的每一幕畫面,都是他洗脫不去的罪名。

鄭飛鸞望著手中潔白的鈴蘭花,心臟驟然絞痛。胸腔悶得厲害,肺裏的空氣被一股腦擠空了,任他怎麽大口呼吸都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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