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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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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言拿著一個小藥瓶走過來, 到了孟觀潮跟前, 旋開藥瓶蓋子。

孟觀潮蹙眉看著他。

謹言有恃無恐,“這可是太夫人、四夫人反覆交代的。”

孟觀潮伸出手。

謹言倒了一顆白色的藥丸到他掌心。

“不夠。”

“這又不是零嘴兒,必須按時按量吃。”謹言從隨從手裏接過水碗。

孟觀潮又蹙了蹙眉, 推開水碗, 將藥丸放入口中, 細細咀嚼, 隨後用烈酒送服。

靖王和謹言看著, 都不自主地吞咽一下, 隨後,前者問道:“又犯病了吧?”

謹言心說這不廢話麽?本就是最難去處病根兒的病,風裏水裏泡了這麽些天, 不犯病才是怪事。他腹誹著, 面上笑容如常,“是吧,您也瞧出來了?”

靖王釋然,“我就說,話越來越少,且越來越難聽。”

謹言笑著欠一欠身,走開去。

靖王想打趣跟前的病老虎兩句, 卻見對方看著不遠處,神色變得格外柔軟。他循著視線望過去,見林筱風一手撐著傘,一臂抱著個孩子走過來。

孩子看到孟觀潮, 掙紮著要下地,“孟叔父!”

“別動別動。”林筱風笑著加快步調,抱著孩子走到孟觀潮和靖王跟前,放下孩子之後,恭敬行禮。

孟觀潮唇角逸出和煦的笑容,右手有些遲緩地擡起來,撫著孩子的小腦瓜,“小子,吃飯了沒有?”

“吃了,還喝了一大碗姜湯。”孩子笑嘻嘻地依偎到他懷裏。

靖王仔細打量,見孩子六七歲的樣子,小臉兒灰撲撲的,身上的衣服皺巴巴,有泥漿漬。說是蓬頭垢面並不為過。

孟觀潮摸了摸孩子身上的衣服。

“烤幹了。”孩子笑著望向林筱風,“林叔父親手給我烤幹的。”

孟觀潮頷首,“那就好。”又柔聲叮囑,“眼下沒法子,先將就一下。”

“嗯!”

“怎麽還不睡?”

孩子誠實地答:“睡不著,就想看看你,再去睡。”

“乖。”孟觀潮起身抱起孩子,轉入帳篷,“叔父哄著你睡。”

“好啊。”

靖王挑了挑眉。他記得,孟觀潮其實很有些潔癖,是不大講究衣食住行,但是務必幹凈。這樣毫不在意地抱著孩子,讓他有些意外。他悄聲問林筱風:“你家太傅又從哪兒撿了個孩子?”

林筱風解釋道:“今日下午,太傅帶著弟兄們救下來一些災民,這孩子就在其中。跟父母哥哥失散了,一直哇哇大哭,大夥兒都沒法子。太傅閑下來之後,哄了一陣子,就眉開眼笑的了。”

靖王一笑,“說出去誰信?孟老四這麽有孩子緣兒。”

“孩子都喜歡太傅。”林筱風頓一頓,又補一句,“將士百姓,都喜歡他。”

“嗯,那個妖孽,只要笑著,好聲好氣地說話,是個人都招架不住。”

林筱風聽了這不倫不類的話,哭笑不得。

靖王開始關心實際問題:“孩子的親人能不能找到?”

“應該沒問題。這一帶,目前未見傷亡。有很多與親人失散的,太傅吩咐下去了,只要還在,就能團聚。”

“那就行。”靖王轉頭,望向帳篷裏邊,聽著一大一小的言語,心緒有些覆雜。

林筱風也望向抱著孩子輕輕拍撫的孟觀潮,目光透著由衷的敬重、欽佩,“太傅這樣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不妨學著些。”靖王道,“和他一個德行的人多一些,他的日子就輕生些。”

林筱風望著靖王,忍俊不禁,“其實吧,您和太傅也就比我們大幾歲的樣子,說話怎麽總是一把年紀的樣子?最奇的是,我們也真把你們當長輩一樣敬著。”

靖王笑笑的,“沒法子。江湖地位在這兒呢。”

林筱風好一陣笑。相同的話,太傅也說過。

靖王則因無意出口的江湖二字念及一事,他走進帳篷,等到孩子睡了,被孟觀潮安置在軟榻上,輕聲問:“和你相熟的幫派,你用不用?那些人,靠得住的,都有俠義心腸,辦事立竿見影。”

“自然要用。”孟觀潮找到一個坐墊,扔到腳邊,然後坐下,“人力財力物力,我都要他們幫襯一把。這種事,比硬仗還難得,一時一刻都耽誤不得。”

靖王放下心來,“你要是這麽說,我也要相熟的門派幫把手。人多好事。放心,一定不會幫倒忙。”

“行啊。”孟觀潮對他一笑,“我就知道,你這廝,就沒有你的手夠不著的地方。”

靖王笑著,問:“不是,你這是什麽毛病?怎麽總在地上坐著?”說著,手勢極快地撫了撫孟觀潮額頭,“還行,倒是不燙。”

“個烏鴉嘴。”孟觀潮指了指樣式簡陋陳舊的桌案上的一摞公文、信函,“受累,幫我拿過來?”

靖王捧起一大摞公文,見氈毯有些潮濕,便尋了一張薄毯,幫忙鋪在地上,這才把公文放過去,“那小崽子派人加急送來的吧?”

孟觀潮沒應聲。

“累死你算了。”

“有不少是關於賑災的,你看看。”孟觀潮挑出一摞公文,遞給靖王。

“行。”靖王也就在他對面坐下,“有什麽難辦的事兒,你全跟我直說就行。這回不管認同與否,我都照你的章程來。再怎麽著,你媳婦兒是我媳婦兒的好友,我不能讓你在外頭又病又累的,真累吐血了,我家那位不定怎麽整治我。”

孟觀潮笑眉笑眼的,“穎逸倒真是教夫有方。”

靖王橫了他一眼,又輕輕地笑,轉頭瞥一眼孩子,問道:“這麽說話沒事兒吧?”

“吵不醒。在水裏漂了大半天,才到了那個小山丘上,累狠了。”孟觀潮溫聲解釋道,“有點兒動靜其實更好,太安靜了,他反倒會驚醒。”

“這種孩子,沒少遇見吧?”

“嗯。”孟觀潮一面看公文,一面慢條斯理地道,“昨兒救了一小女孩兒,叫囡囡,跟林漪差不多大,在房頂上待了一天多,作伴兒的只有家裏養的大黃狗。我接她的時候,她就摟著大黃狗,說能不能一起救下。”

“然後呢?”

“自然要一起救下。”孟觀潮說道,“她那條大黃狗,比官場好些人強了百倍,長得也好看。”

靖王撐不住,笑著摸出酒壺,喝了一口酒。

孟觀潮繼續道:“小孩兒挺可憐的,爹娘沒得早,跟祖父祖母一起長大的。那老兩口兒是真疼孫女——大水把三口人沖散了,他們先獲救的,跪著求官兵,一定要找到他們的孫女囡囡。那情形……”

“幸好能團聚。”

“嗯。有些人就沒那份兒好運氣了。”孟觀潮搖了搖頭。

“這差事,就是身板兒遭罪心裏更遭罪的事兒。”靖王亦是神色黯然。災禍之中痛失親人的百姓,這一路,他已見過太多。他自認大多數時候都是冷心冷肺的人,卻常有看不了的情形發生。

“只要有百姓需要,只要有可喜的情形,就值得。”

“這倒是。”靖王又喝了一口酒,沈了片刻,岔開話題,“我一直沒問過你,除了在廟堂的抱負,你有沒有什麽一直放不下又不能圓的心願?”

“心願?”孟觀潮想了想,“有。我想有一支自己的船隊,在海上過幾年逍遙自在的日子。”

靖王訝然,“真的?”

“自然。”

靖王幸災樂禍地笑,“這不是心願,分明是做夢。”

孟觀潮揚了揚眉,微笑,“未必。”

就這樣,兩個人一面查閱公文一面閑談,談及的話題,一時關乎要事,一時扯閑篇兒,至夜深,靖王才回了自己的帳篷安歇。

孟觀潮看完公文,看了看熟睡著的孩子,坐到桌前,寫信給皇帝。不外乎是回答一些加急折子該如何回覆。

他跟皇帝說了,有拿不定主意的折子,就與苗維和原沖商量。可是,苗維和原沖經常意見向左,是以,到頭來,皇帝還是要問他的看法,通過錦衣衛,與他信件不斷。

這樣倒也有好處,錦衣衛能順道把他和靖王等人的家書一並帶回帝京。

隨後,他書寫家書。

臨行前答應過母親,得空就寫信報平安。

給母親的書信,自然是報喜不報憂,只說賑災諸事順遂,請母親放寬心。

給幼微的書信……

他找出她之前的書信來看。她寫給他的信很長,說完要緊的事,便細數身邊值得一提的事。

給他的感覺,就好像他仍在家中,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和他閑話家常。

這讓他心安,心裏很舒坦。

離開時,也不是不擔心的:小貓醒轉至今,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她要獨自應對很多事。母親視她為女兒不假,可越是如此,有些事情,她越不肯麻煩母親,定會獨自斟酌、決定。

是十八虛歲了,可她又與常人不同,有兩年的歲月,等於不存在。

在他眼裏,理智上知道她有她的過人之處,平時卻一直認為她是憨憨笨笨又嬌嬌弱弱的小貓。

但在眼下,她應對得很好,把手邊事情打理得很妥當。

而信件末尾的言語,又讓他生出莫大的歡喜、觸動,她說:腕上珍珠鏈,如非必要,總不肯除下。風雨之中,盼君安好,早日回京。

真好。

他思忖多時,決定改一改惜字如金的習慣,與她講了囡囡相關的事——在當下這個過於沈重的環境,他所能找到的相對而言算得輕松的話題,真的很少。

書寫信件的時候,相思之情在心頭翻湧。

幸好,此次別離的時日不會很長,過不了多久,他便能回家與她團聚。

妻子是怎樣的存在呢?

於他,是義無返顧地傾心、溫馨光景的愛戀、別離期間的思念。

三日後,徐幼微最擔心的疫情,還是出現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康清輝記下的方子合用,隨行的太醫查過病癥,再看看方子,基本上就能斷定,隨後熬藥給患者服用,果然奏效。

隨後,徐幼微派人事先送到災區的藥材派上了用場,孟觀潮命官府以市價征用。

官府的人問運送、存放藥材的人,來自何處,出自哪家。那些人卻是含糊其辭,只說是來自京城,受人差遣行事。

官府的人又大著膽子去問孟觀潮,是何方神聖未蔔先知。

孟觀潮聽了原委,便知是幼微和岳父家不欲聲張,因而淡淡地說管那麽多做什麽,得了便宜還賣乖?

官府的人再不敢有二話。

孟觀潮又吩咐下去:嚴令禁止任何藥鋪藥草商販私自擡高藥材市價。畢竟,幼微命人送來的藥材,絕大多數是市面上少見的,其餘所需的藥材,要走藥膳局和征用藥鋪藥商手裏的存貨。

康清輝一直不言不語地看著,心裏很是寬慰。天災無情,但終究算是有所準備在先,比起前世他所經歷的情形,好了不是一點半點。

為此,他吩咐心腹輾轉將一封言簡意賅的信件送到徐幼微手裏,告訴她前世今生的差別,讓她心安。

她做的事情不少,也不圖什麽,但是應該知道,所作的一切都不是無用功。

徐幼微看完康清輝的信件,心內稍安,隨後,將信件付之一炬。留著這樣的信件,對誰都沒好處。

在她的記憶中,那一年的夏日,過得分外漫長,或許是陰雨連綿數日的緣故,或許是孟觀潮不在家中的緣故。

京城的天氣放晴之後,徐幼微開始頻繁進宮:太後的病情明顯更嚴重了,希望她每日進宮。

太後的用意,並不是要徐幼微每日與自己說話,而是多陪陪郁郁寡歡的皇帝。

徐幼微懂得,每日到了宮裏,先與太後閑話一陣,隨後便與皇帝說說京城、外面的事,在言語間有意無意地點撥、開解。

每每想到皇帝終究是要與母親陰陽相隔,面臨與至親永遠離散的痛苦,心裏便難受得緊。畢竟,皇帝今年才十歲。

然而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麽?做錯的人,已經在付出代價,日覆一日。

靖王妃閑在家中無事,便遞牌子進宮,看望太後,自然是當即得到允許。

看到太後病重的樣子,靖王妃心頭已經,確定對方怕是熬不過今年了。私下裏說話,她望著太後,半晌,搖頭輕嘆,“這又是何苦?”

太後回以的,只有脆弱的自嘲的一笑。

靖王妃問道:“還有什麽心願麽?”

太後輕聲道:“只想在撒手人寰之前,見太傅一面。我,欠他的,已非一句抱歉可言。”

靖王妃心裏想著,原來你還知道對不起觀潮,面上則是歉然道:“這就不是我能幫襯的了。”

“我知道。”太後道,“但他始終要來一次慈寧宮,為了皇上。”

的確是。太後與太傅相識多年,以前也不曾讓皇帝察覺到他們什麽,到了太後病故之前,在情理上,太傅是該請安探病一兩次,做做樣子。

可是,他見了太後,除了膈應,還能有什麽情緒?

靖王妃沈默許久,行禮告退。

離開宮廷的時候,時近傍晚,晚風襲來,已有些許涼意。

終於,這個漫長難熬的夏日將要過去。

靖王和孟觀潮,即將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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