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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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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秋日, 天空湛藍, 陽光明晃晃的,璀璨、和煦。

萬獸園裏,皇帝和林漪正蹲在一只小豹子跟前, 絮絮地說著話。

徐幼微坐在游廊的棋桌前, 閑閑觀望。

前一段日子, 與皇帝說話時, 他曾幾次提起林漪, 誇她聰明、懂事, 又問,能不能讓林漪休沐得空來宮裏玩兒。

十歲的孩子,尤其一個正在努力讓自己長大、懂事、勤奮的孩子, 好些話, 已經不會對大人說了,或是難為情,或是不想讓對方擔心自己。

想一想,皇帝才是真的小可憐兒,手足不相親,沒有年歲相仿的玩伴,自幼依賴的太傅離京在外, 至親的母親命不久矣……

徐幼微征求過太後的意見,得到讚同之後,近日每次進宮都帶上林漪。有時就像此刻,遠遠地瞧著, 有時則讓顧鶴盡心照看,讓兩個孩子在一起談天說地。

看得出,因著有了真正投緣的玩伴,皇帝心緒開朗了些。

至於孟觀潮那邊,賑災、疫情相關事宜進行的都很順利,到底是跋扈冷酷與體恤軍民的名聲並存,相關衙門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什麽貓膩。

按理說,他和靖王早就該回京了,兩個人卻一再將回京日期延後,原由是要親自查看防汛問題嚴重的地方:災難之後,不少橋梁堤岸河道需要修繕甚至重建。

颯颯風中,孟觀潮和靖王走在正在修繕的長堤上。

靖王說起太後的事:“聽那意思是快不行了,怎麽著也得回去見一面吧?”

孟觀潮沒聽到似的,目光悠遠地望著遠方。

靖王存心給孟觀潮添堵,“你要是想等她咽氣再回去,倒也成。我只是擔心,到時候宮裏宮外亂成一鍋粥,太後的喪葬恐怕都會變成一場笑話。”

“不能夠。”孟觀潮笑微微地凝了靖王一眼,“除非有人趁亂生事。”

靖王斜睇著他,“用這種事難為那小崽子?在你眼裏,我就是那種人?”

孟觀潮端詳著他,“你不是。”說完,取出小酒壺,喝了一口酒。

靖王聽了,反倒不樂意了,“嗳,我想跟你吵一架呢,你別這麽順著我啊。”

孟觀潮哈哈一笑,“賤骨頭吧你?”

靖王作勢要踢他,“你老毛病見好了,嘴怎麽還這麽毒?”

孟觀潮輕巧地避開。

靖王仍舊不饒他,亦步亦趨,“給我打幾下就饒了你。”

孟觀潮笑意更濃,反過來作勢要踢靖王,“做什麽夢呢?你腦袋讓門夾了吧?”

靖王又氣又笑,“你腦袋才讓門夾了!今兒不揍你一頓不算完。”

很罕見的,兩個大男人嘻嘻哈哈地鬧起來。

當晚,兩個人在下榻的驛館喝酒、談笑,沒讓人服侍在側。

靖王道:“明兒我就回去了。凡事得有個度,我摻和得太多,就算是打心底要幫你,別人卻不會這麽看。”

孟觀潮嗯了一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誰叫你自作孽。”

靖王笑著和他幹了一杯酒才道:“我還就得這麽自作孽。到如今,先帝的兒子,除了那小崽子,只有我活下來了。”

孟觀潮笑著給彼此斟滿酒杯,“知道你活著,不然我每日是被一只碎嘴糟糠的鬼纏著不成?”

靖王莞爾,又看一眼酒杯,“你這一陣,酒喝的太多了,克制著些。慎宇說,喝酒會影響藥效。”

“啰嗦。”孟觀潮輕斥一句,神色卻很溫和,“你也沒少親力親為地救人,回去之後,好生調養。”

“不然呢?”

“不然?”孟觀潮一笑,“不然就像是往你骨頭縫裏灌了冷風,再塞一把鐵砂。犯病的時候,骨頭縫裏都涼颼颼的,鐵砂就跟被人往死裏揉搓一般。”

靖王想了想,輕輕吸進一口氣,喝了一大口酒,“那我回去是得好生調養。我可不想變成你這德行,難受不說,一犯病就沒句好話。我要跟你似的,跟穎逸不就只剩掐架了?”

孟觀潮莞爾。

靖王岔開話題,“這回,你找的幾個江湖門派可沒少出力幫襯。”

“你那邊不也一樣。”

這情形是二人最欣慰的事情之一。

“不過,我順帶著發現了你一些貓膩。”靖王笑道,“近幾年你廣鋪財路,自己沒少賺,一些手持兵權的封疆大吏,還有幾個門派,都因你有了豐厚的進項。怪不得,在這當口,一個個的都自發地出人出力又出錢。”

這件事,孟觀潮倒是不介意跟靖王交底:“是弟兄們一起謀得的局面。

“國庫空虛,實在給不了將士應得的獎賞,那些總督、總兵,賺的銀錢全都貼補軍需了。

“每到年關,我還要挨個兒貼補他們,不然一個個的還是窮得叮當響。

“至於那些門派,也要過日子,他們通過做生意過得好些,便能專心致志地跟別的幫派爭地位,而不會因為手頭拮據生事。

“都是世道不景氣的緣故,待得國泰民安,哪裏還需要如此行事。”

靖王聽了,卻是思忖良久,再看向孟觀潮,眼中有著由衷的欽佩,說出口的卻是:“有生之年,我可以看到國泰民安的好光景麽?”

“只要你願意看到。”

靖王頷首,將酒杯斟滿,敬了孟觀潮一杯,“我願意。真的。”

孟觀潮笑了。

“往後,我就跟著你混吧。”

孟觀潮卻搖頭,“不,往後你得死心塌地地跟著皇上混。”

靖王思忖多時,明白了孟觀潮的用意,唇角緩緩上揚,“懂。”停一停又道,“我跟穎逸的餘生,就交給你了。”

孟觀潮聽了,默默地斟滿酒,由衷地敬了靖王一杯,“多謝。”

翌日一早,靖王離開驛館,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靜寧公主每日遞牌子進宮,太後終是架不住,問過顧鶴,見他是無所謂的態度,便道:“那就讓她進宮來吧。”

於是,當日下午,靜寧公主見到了太後。

一看到病榻上的太後,靜寧公主就吃了一驚,那分明已是病入膏肓的樣子。

太後示意她落座,沙啞著聲音問道:“見哀家何事?”神色透著冷淡。

靜寧公主道:“兒臣聽聞太後身子不爽利,很是記掛,便想來看看您。”

“不需與我說那些場面話。”太後語速很慢,“想求什麽,直說。”

靜寧公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太後娘娘,兒臣想請您給我做主,我鐘情太傅已久,就算到他府裏做妾,也心甘情願。父皇在世時,對我還是有幾分疼愛的,曾親口說過,我若遇到難事,可以請您成全。”

太後看著靜寧,沒掩飾眼中的嘲諷之色。先帝在世時,說的話多了去了,交代她的事情尤其不少,她又做到了幾樣?債多了不愁,她不怕再一次違背先帝遺願。

出於這樣的心緒,她的言辭便沒了顧忌,全無以往的隨和,“你想讓我死之前傳一道懿旨,成全你的執念?也對,在這個時候,誰若是抗旨不尊,定是不安好心,盼著我快些被氣死。”

“沒有沒有,”靜寧公主忙道,“兒臣不是那個意思,絕對沒有刁難太傅的意思。”讓孟觀潮背上那種罪名,她怎麽可能忍心?

太後譏誚地看著她,“但我若如你所願,你以為,他除了抗旨,還有別的選擇麽?”

靜寧小聲辯解道:“可這事情說到底,只是他身邊多一個服侍的人……我又不會害他。他總不會不顧大局,不顧太後娘娘和皇上的顏面。”

太後看著這個糊塗得跟自己當初有得一比的人,氣笑了,“裙帶關系能影響到太傅心中的大局?看起來,你真是一點兒都不了解他。”

靜寧困惑地望著太後。

“我真是不明白,你鐘情他的,到底是什麽?無雙的樣貌?文韜武略?”

“都有。”靜寧忙道。

太後牽了牽唇,“那他的心性呢?你怕是一無所知。”

靜寧還真沒法兒回答。孟觀潮的性情,淡漠、冷酷、跋扈,卻又在天下大多數將士心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她只知道,他是非常矛盾的一個人,別的,他從不曾給過她探究的機會。

太後凝著靜寧,“太傅有狠毒的一面,能讓你生不如死;卻也有善良的一面,你看到了,甚至會覺得不可思議。”

“……”

“收起你的糊塗心思。你想要的,簡直可笑,我斷不會成全。而且,在我死之前,你再做張做喬的話,我留一道將你許配給不堪的人的懿旨,也不是不可能的。這些,全在你如何行事。”

靜寧公主跌坐在地,面上的血色很快褪盡。她又走錯了一步,離心願更遠了些。

“退下吧。”太後闔了眼瞼。

靜寧公主離開慈寧宮的時候,滿臉是淚。不知情的宮人,還以為她是因為太後的病情而難過,卻又都有些奇怪:靜寧公主與太後,何時有了這樣深厚的情分?

靜寧公主不知宮人心緒,到了宮門外,站在路旁出神,隨從來請她上馬車,都被她一記冷眼嚇得噤聲。

遇到出宮回府的徐幼微,並不在靜寧公主意料之中,但無意是個值得她欣喜的意外。

這麽久了,孟府、靖王府甚至宮裏的顧鶴,都做了巧妙的安排,讓她如何都無法見到孟觀潮的發妻,今日也不知是老天眷顧,還是那些人疏忽了,她終於可以和徐幼微言明心跡。

徐幼微被靜寧公主攔住去路,也不驚訝,恭敬行禮後道:“殿下有何吩咐?”

靜寧公主開門見山:“我與你有要事相商。”

徐幼微道:“殿下只管吩咐。”

靜寧公主則道:“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去我府中吧。”

想當然的語氣,作為皇室的金枝玉葉,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惜,徐幼微沒有給她面子的閑情,“殿下大可長話短說,或是到我相熟的一個茶樓說話,不然,恕不奉陪。”

這位公主自回京之後,據徐幼微所了解到的情況,就沒辦過一件合常理的事兒。如此,她自然要防患於未然,不能讓靜寧掌握主動權。

“你好大的膽子!”靜寧公主低聲怒道,“竟然敢違抗我的吩咐?”

徐幼微笑容柔和,靜靜地看住靜寧公主,語氣不含任何情緒:“我不可以麽?不理會你,又如何?”

靜寧公主一怔,繼而便是面色僵硬,終是道:“去你相熟的茶樓。”

在茶樓的雅間落座之後,徐幼微道:“殿下到底有何賜教?”

靜寧公主看著徐幼微,看著那張絕美的卻又顯得特別單純無辜的小臉兒,道:“我要嫁給孟觀潮,你一清二楚。對此,你作何打算?”

徐幼微忍不住微笑,“對於你,我不需做任何打算。“

靜寧公主先是覺得自己被輕視了,隨之而來的卻是狐疑,“怎麽說?”

“沒必要罷了。”一如既往的,徐幼微笑得單純無害。

看著那張笑靨,就忍不住一點點撕碎!靜寧公主這麽想著,也這麽說了。

徐幼微稍稍揚了揚眉,笑容加深三分,由衷地道:“我能理解很多人的不甘。”很多女子愛慕孟觀潮,不是口頭那麽一說,她目前已很清楚。

靜寧公主到底是尋回了理智,想起自己來這兒不是洩私憤的,便言歸正傳:“我嫁入孟府,對於孟府,有莫大的益處,不論官商。”

徐幼微多看了說話的人兩眼,“所謂的官商益處,對於孟府,有何助益?”

靜寧公主忍不住自傲起來,“那些事,豈是你一內宅夫人所能明白的!”

“如此,殿下是找錯了人。”徐幼微說著,優雅地起身離座。

“你給我坐下!”不論有多大的前提擺著,靜寧公主也壓不住被一再頂撞的火氣了。

徐幼微似是而非地一笑,居高臨下地看著靜寧。

靜寧公主嗤笑:“若只論你我,你早死在我手裏多少回了。到此刻還能活蹦亂跳的,不過是依仗著孟家、靖王府對你妥善的照顧。”

“若只論你我,你就敢殺我?”徐幼微和聲詢問。

“殺了你又如何?”靜寧公主打鼻子裏輕哼一聲,“不定何時,你就要淪落為罪臣之女。當初徐家擁立靖王的事情,你可別忘了。”

“殿下就別說唬人的話了,徐家的事,也不勞你費心。”徐幼微心平氣和的,“你自回京之後,做了多少手腳,我大致有數。但是,我並不在意。你知道,想嫁太傅的女子,一向不少。”

靜寧公主挑眉,“所以,今日你是來跟我示威的?”

徐幼微覺得好笑,“並不是。想跟你幾句心裏話而已。”

靜寧公主有了些許興致,“說來聽聽。”

“第一,對於意中人,你如何爭取,只是你與他的事,全不需跟我找轍。第二,你所謂的傾心,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

靜寧公主不滿,“你指什麽?”

“你不了解太傅。”徐幼微道,“他在外忙著賑災後續事宜,你卻算計著如何進孟府的門,這實在是上不得臺面了。我並不是心懷天下的人,卻也知曉,在這時候,思他所思,想他所想,盡可能地幫他多做些事。殿下可知,道不同不相為謀?”

靜寧公主蹙眉,“災情剛起的時候,你和靖王妃就跳著腳地帶頭捐錢施粥,我憑什麽要巴巴地跟在你們後頭,給你們臉上貼金?”

“原來,我和靖王妃只是為了名聲才做那些。”徐幼微靜靜地看住靜寧。

靜寧被看的久了,發現對方的眼神不含一點情緒,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或物件兒,她心裏非常不舒服,要竭力克制才不發火。

“那麽,太傅、靖王又為何親自趕去賑災?”徐幼微認真地問道。

“那情形,誰肯去?”靜寧對著徐幼微的眼神,邊思索邊說道,“情形好了,要收拾許久爛攤子,情形不好,不是染了時疫,就會背上罪名,官員們自然都要躲著。他們兩個除了親自上陣,還能如何?太傅是責無旁貸,靖王則是急於表現。”

徐幼微失望地搖了搖頭,“太傅並非找不出代替自己前去的重臣,他只是記掛著受災的百姓,想快些對百姓伸出援手。兩軍陣前,他從來是沖在最前方的那一個,而天災,要比最兇險的仗還難打。對將士,對百姓,孟觀潮從不會有任何算計。”

靜寧抿了抿唇,因著被委婉地數落暴躁起來,“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除了認得他,口口聲聲鐘情於他,還有什麽值得一提?”徐幼微牽了牽唇,“你所謂的鐘情,簡直是辱沒他。”

“反了你了!”靜寧公主橫眉怒目,擡手去抄手邊的茶盞,然而手剛碰到茶盞的時候,便被一顆圓溜溜的東西擊中,立時疼得縮回了手,斂目揉著手的時候,無意間瞥見,擊中自己的居然只是一粒花生米。

同一時刻,靜寧身側的兩名侍女抽出袖中匕首,齊聲斥道:“大膽!”

侍書怡墨則是不動聲色,只是稍稍調整了站姿,侍書與二人對峙,怡墨則只留意著徐幼微。

一時間,室內殺氣騰騰的。

徐幼微毫無所覺的樣子,雲淡風輕地道:“殿下日後好自為之,若再給太傅平添紛擾,我,就不客氣了。”

靜寧冷笑,“不過是狐假虎威。單憑你,能將我怎樣?”

“有可用的人脈,不用才是傻瓜。”徐幼微悠然一笑,“你若不用公主的身份壓人,我識得你?”

“他不過是看中你的樣貌才娶了你。待得你年老色衰時,我倒要看看你會落得什麽下場!”

徐幼微覺得好笑,“我年老色衰時,你能好到哪兒去?這種孩子氣的話就免了吧。”

靜寧心煩到了極點,想讓眼前人快些滾,卻又清楚,自己的心願還需好生周旋,不到最後一步,不能與之翻臉。

徐幼微慢悠悠地道:“改日,我要向太後請一道賜婚懿旨——將你送到番邦和親的懿旨,你說可好?”

“你!”靜寧騰一下站起身來,帶的近前的茶盞摔落在地,切齒道,“你敢!”

“我說到做到。”徐幼微語氣和緩地道,“請了懿旨,我不會昭告天下,只是個握在手裏的把柄,最終是否銷毀,要看你肯不肯安生下來。”

其實,懿旨已經在徐幼微手裏:離宮前她去看了看太後,太後說了靜寧找過自己的事,問她作何打算。

她斟酌之後,便問太後能否給她一道興許永不會公之於眾的懿旨。

太後當即明白過來,笑了,倒是少見地有了興致,親自書寫懿旨、蓋印。

靜寧眨了眨眼睛,發現徐幼微這人奇得很:言語明明是對人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子,竟仍是一臉無辜的德行。氣得她肝兒疼。

“奸詐小人!”她從牙縫裏磨出這一句。

“你覬覦我夫君多久,我就用懿旨壓你多久。”徐幼微笑了笑,“告辭。”語畢轉身,款步離開。

靜寧望著她離開,望著輕輕搖晃的門簾,良久,跌坐回座椅,大哭起來。

徐幼微回到家中,與太夫人說了晚歸的原因。

太夫人笑問:“怎樣應付她的?”

徐幼微照實說了。

太夫人笑開來,“你啊,蔫兒壞蔫兒壞的。”

徐幼微笑得現出幾顆小白牙,“也是沒法子。她要是只與我這樣那樣的,也罷了,權當解悶兒,可她不同於別的女子。不拿捏住她,說不定哪日會找到您面前。”

靜寧公主真的不同於任何女子,就算太夫人是認可男人三妻四妾的心思,也決不能接受靜寧進孟府的門。

“也對。”太夫人道,“有了殺手鐧,靜寧公主就不敢再上躥下跳了,早些清凈了也好。畢竟,日後還有不少事情。”

徐幼微點了點頭。

轉過天來,徐如山來看女兒,閑話時道:“羅謙這一陣,升了三次官,如今在欽天監是一把手,再不會受窩囊氣了。”

徐幼微很為羅謙高興。

“他去找過我幾次,讓我帶話給你,感謝你對他的知遇之恩。”

徐幼微一笑置之。

徐如山則道:“你別不吭聲,跟我說說,怎麽會事先張羅起那麽多事情?”

徐幼微早有準備,道:“您還記得林漪如何進了孟府的門麽?”

徐如山聽妻子女兒說過,因而頷首。

“這次也是大同小異。我總是夢見有災情,連大致的日子都一清二楚。這次更奇的是,有個人與我一樣,他是心系百姓的性情,沒法子直接見到太傅,便設法與我相見,說了原委。就這樣,一步一步的,在他提點下,我就事先做了些準備。”徐幼微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著善意的謊言,“關系太大了,我也是在賭,希望是假的,卻又怕極了是真的,為此,便請您幫襯我一些,從欽天監入手,讓朝廷早一些防範災情。”

徐如山聽了,初時釋然,隨即就生出新的疑問:“那個提點你的人是誰?你為何不直接告訴觀潮?”

徐幼微道:“提點我的人,我認識,但是不願意讓任何人知曉。我答應了,不能食言。

“至於告訴觀潮,自是不可行的。那種事,我與他照實說了,他應該也相信,但很多情形就不是自然而然的了,會有人因為他的舉措說他莫名其妙。

“他的性子,您是知曉的,絕不肯利用欽天監做文章——他只相信事實,不信莫須有的預言,不可能八字沒一撇的時候,就命人安排欽天監做鋪墊。”

徐如山緩緩頷首,繼而又笑,“像是什麽都明白了,卻又像還是一頭霧水。”

“弄那麽清楚做什麽?”徐幼微對父親耍賴,“事情辦成了最重要。”

“也是。沒壞處就行。”

靖王回到京城,先進宮覆命。

皇帝一改往日的疏離,笑著讓他落座、喝茶,隨後,拋出了一大堆問題,都是關乎他的太傅的。

靖王也一改以往在皇帝面前的寡言少語,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孟觀潮親自救百姓的事,也不隱瞞他的病情,“好不容易將養的見好了,到了災區沒多久就又犯病了,等他回來,讓寧夫人看看,盡量給他琢磨出個更好的方子。”

皇帝聽了,憂心不已,“唉,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停一停,又道,“你呢?還好吧?四叔說,你也沒少在水裏泡著。”

“沒事,調理一陣就行。”靖王細細地打量著皇帝,“我怎麽瞧著,你像是瘦了不少?”

皇帝小大人似的嘆息一聲,“每日發愁,能不瘦麽?”

靖王哈哈地笑起來,“說的跟真的似的。”

皇帝橫了他一眼。

“得了,我知道你愁。我想給太後娘娘請個安,能不能跟我一起前去?”

皇帝略一思忖就點頭,“好啊。難得你有這份兒心。”

兄弟兩個一起去了慈寧宮,見到太後,靖王瞧著她的病容,心緒覆雜。

太後倚著床頭,看著他們,唇角噙著笑,問起在外的情形。

靖王就好聲好氣又繪聲繪色地跟太後講述。

“那麽苦……”太後唏噓不已,“太傅他……”

“他還不錯。”靖王又事無巨細地講起在外對孟觀潮的見聞,說起了那個被觀潮哄著入睡的小男孩兒,說起了聽說的囡囡與大黃狗的事,也說了大雨如註之中,孟觀潮帶著官兵涉水而過,尋找受困的百姓。

這些是他願意且有意說的。已經是將死之人,多點兒良知,多一些對孟老四的了解,沒壞處。話裏話外的,他也並不掩飾對孟觀潮更多更深的了解帶來的更進一步的欣賞、敬重。

太後斂目聽著,漸漸的,神色變得格外痛苦。

皇帝以為是病痛所至,連忙親自服侍著母親躺好,又一疊聲喚太醫。

這樣的情形,靖王瞧著,倒是少見地對皇帝生出了一些不落忍,對太後麽……還是沒情緒,就那麽冷眼瞧著。

時光荏苒,日覆一日,無聲而平靜地逝去。

靜寧公主不想承認,自己被徐幼微輕輕松松地收拾了,卻不得不承認。因著被送到番邦和親的可能帶來的恐懼,她再不敢往孟府的人跟前湊,老老實實地留在公主府。

偶爾氣急了會忍不住嘀咕:孟觀潮,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千嬌百媚的小妻子,看起來是一只漂亮無辜的波斯貓,其實是一只小狼崽子,歹毒得沒邊兒了。

離中秋節近了,風中金桂飄香。

徐幼微每隔一日帶林漪進宮,逗留整日。太後的情形愈發不好了,在如今,要用虎狼之藥減輕過於嚴重的疼痛。

在宮裏,徐幼微的心緒總是十分覆雜,回到家中,對孟觀潮的思念,如三月勁草一般瘋長著。

那份思念,是深入骨髓的想念與擔憂所至,亦是前世今生對他所有的感情累積而至。

十月十四,什剎海別院的管事來稟:“別院一些地方需要修繕。之前因著災情,小的們盡力自己想法子,但是沒修好。眼下沒事了,也就大著膽子來稟明夫人了。”

“我去看看。”徐幼微交代完,知會過太夫人,坐馬車去了什剎海。

她聽李嬤嬤說過,什剎海這所別院,是孟觀潮置辦的第一所別院,不知是不是與原沖一起忙活的緣故,彼時興致頗高,花費了很多心思。雖然,絕大多數日子都閑置著,他連住幾日的工夫或閑情都沒有。

徐幼微沒想到的是,她剛到別院,孟觀潮就回京了。

他先回到府中,去母親房裏請安。

太夫人笑著嘆氣,“要是早一些回來該多好?幼微剛去了什剎海別院。”

孟觀潮只是一笑。

“等會兒我就派人喚她回來。”

“不用。”孟觀潮說道,“我換身衣服就去宮裏覆命,估摸著還得給太後請安,不定什麽時候才回來,沒必要耽擱她處理事情。”

太夫人想了想,頷首道:“好。那就這樣,你回來的時候,幼微要是還沒往回返,你要是還有精氣神兒,就去接她一趟。這一陣子,你辛苦,她也不輕生。”

“成。聽您的。”

太夫人起身,攜了兒子的手,親自送他回卿雲齋,一面仔細打量他,一面關切地噓寒問暖。

“爹爹!”林漪小鳥一般跑過來。

孟觀潮立時笑了,俯身對女兒張開手臂,將她撈起來,抱在懷裏,“閨女,想爹爹了?”

“想!”林漪明明燦爛地笑著,眼中卻閃爍出水光。

孟觀潮笑著揉了揉她的小臉兒,“這叫喜極而泣。”

“嗯!爹爹說的是。”林漪愛嬌地摟住父親的頸子,親了親他的面頰,又擔心地問,“爹爹抱著我累不累?我長高了,也長胖了。”

孟觀潮哈哈一樂,拍了拍她的背,“你這點兒斤兩,還想累著爹爹?”

太夫人和林漪隨之笑出聲來,隨即,後者伸出小手摸著他的面頰,很心疼地道,“爹爹瘦了。”

“年歲大的人,瘦一些是好事。”

太夫人擡手拍在他背部,“胡扯什麽呢?二十六歲就年紀大了?那我們這歲數的豈不是活成妖精了?”

父女兩個大笑。

孟觀潮與母親、女兒說笑一陣子,匆匆洗漱更衣,去了宮裏。

皇帝一如每日下午,在禦書房聽人講算經,聽得顧鶴微聲通稟,立時拋下書卷跳起來,撒腿就往外跑,把講經的人嚇得一楞一楞的。

皇帝遠遠看到身著大紅官服的孟觀潮,也不吭聲,只是飛跑向他。

孟觀潮停下腳步,等在原地。

皇帝二話不說,和小時候很多次一樣,猴到自己的四叔身上,緊緊地勾住他肩頭。

“還好麽?”就像女兒跑向自己的時候一樣,孟觀潮心裏暖暖的,語氣就格外柔和。

皇帝點頭,又搖頭,末了把下巴擱在他肩頭,輕聲道:“四叔,我可想你了,你總算回來了。”

孟觀潮抱著懷裏小小的少年,“去哪兒?”

“南書房。”皇帝可不管自己的形象,更緊地猴在他身上,“四叔抱著去。”

孟觀潮輕輕地笑,“行啊。”他知道,自己回來,只是讓皇帝的難過擔憂減少些許而已,慈寧宮那位,會成為皇帝一段日子的陰霾。

到了南書房,兩個人公務私事混在一起說,過了小半個時辰,皇帝很懂事地道:“四叔剛回來,先回家,好生歇息三兩日。”

孟觀潮卻問:“太後娘娘如何了?”

皇帝神色一黯,“娘親病得更重了。”說著話,擡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孟觀潮,“四叔,你可以去看看她,寬慰她幾句麽?你的話,娘親總是聽的。”

孟觀潮說好。

“那我陪你一起去。”皇帝動作利落地走到孟觀潮身邊,握住他的手,搖了搖。

孟觀潮也說好。

到了慈寧宮,皇帝和孟觀潮相形到了太後病榻前,行禮問安。

太後看到孟觀潮,眼中閃過真實的喜悅,命人賜座上茶,又吃力地坐起來,倚著床頭和一大一小說話。閑話一陣,便打發皇帝離開,“去聽課吧。你四叔剛回來就偷懶,怎麽成?”

皇帝乖乖地笑著稱是,辭了二人,回了禦書房。

太後對服侍在側的人打個手勢,示意她們到外間。

近來,這些特地安排的宮人已經基本上全部奉行太後的意思,而在此刻,卻是齊齊望向孟觀潮,見他頷首之後,才恭敬地行禮退下。

孟觀潮站起來,神色平靜地望著太後。

太後審視著他的神色,語氣艱澀:“你,消氣了沒有?”

“談不上那些。”

“我就是個瞎子、瘋子、傻子。”她說。

孟觀潮牽了牽唇,不置可否。

太後眼中噙滿了淚,吸了吸鼻子,輕聲道:“自事發到今日,我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起先,是因為惱恨,在如今,只有歉疚,悔恨。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寒兒。”

孟觀潮不語。

“我的日子,不多了。卻沒什麽不放心的。”太後道,“我這樣的人,縱使活下去,也遲早會成為寒兒的軟肋,不定何時便又要犯下大錯。如此,早死了也好。寒兒沒了隱患,你清凈了,我解脫了。”

孟觀潮仍是默然以對。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太後擦去滑落到面上的淚,“而你,壓在心裏的話,不妨說出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卻曉得你是怎樣的性情。有些話說出來,心結可能也就打開了。”

孟觀潮望著著她,終於出聲道:“只有這些?”

太後點頭。

孟觀潮似笑非笑的,“倒是我想多了。我之前懷疑,你又要出幺蛾子。”

太後自己也沒想到,聞言竟笑了,“怎麽可能。除了犯蠢的那件事,我腦子還算正常。”

孟觀潮和聲道:“我沒心結。歸根結底,是先帝把皇上托付給我。如今想來,先帝駕崩之前,有些事我是做過了,譬如除掉先帝安排的其他的輔臣。你從那時起,心裏就不踏實了吧?”

太後很誠實地點頭。

“這就是了。”孟觀潮凝視著她,“我做過的一切,你多擔待。你做過的一切,我理解。”

太後的眼淚又一次掉落。

孟觀潮拱手行禮,步履如風地離開。得知幼微還在別院,徑自策馬去往什剎海。

對於太後,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幾分理解。

常年在深宮的女子、孩子,地位越高,越容易鉆牛角尖,選擇了哪條路,必是不撞南墻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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