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法。”

沒有時間了。

一旦失去長江天險，國民黨雖全力應戰，依然挽不住兵敗如山。解放軍各部隊勢如破竹，先後占領蘇南、浙東、閩北、贛東北廣大地區及杭州、南昌等地。五月十七日解放武漢三鎮，再之後，兵臨上海。

短短數日，上海這個繁華都市瞬間沈寂，猶如死城。

局長請來吳潛，先問，“傷勢如何。”

吳潛道，“差不多了。”

局長嗯了一聲，走到窗前，背負雙手，窗外是林立高樓，十裏洋場，曾經何等燈紅酒綠，歌舞喧嘩。

“城破，也就是這幾日的事。”

吳潛暗暗吃驚，“局座！”

局長擡手，“不必跟我說那些虛話了。那些話，你也說不好。”

吳潛道，“是。”

局長道，“我雖料到長江一破我軍危矣，沒想到竟頹敗如斯，原本委座籌劃隔江而治，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句空想。吳潛，我當著你說這些話，便不把你當外人。”

局長轉過身，將一張信封放在桌上，“這是船票。”

吳潛一楞。

局長道，“委座召我等前去重慶，”他頓了一頓，想必是會議事關重大，不便透露，“我無法分身，這兒有一批重要東西，由你親自送去臺灣。”

吳潛更是詫異，“臺灣？”

局長肅色道，“極其要緊，關乎戰局安危。”

吳潛想了一想，“既然關乎戰事，是否不應由我們出面？畢竟湯恩伯還在……”

局長道，“他在這兒督促前線。怎能離開。”

吳潛道，“是卑職想的不周到。”

局長走到吳潛跟前，拍了一拍肩，“八局上下，我唯一信你。東西已密封在箱，切切不可打開。”

吳潛道，“卑職明白。”

袁飛揚知道了這一消息。

眼下戰局一觸即發，吳潛這一走未嘗不是好事，海上畢竟遠離戰火。然而一來一往，數十天之後，上海又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局面。最糟糕的情況，或許今天便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袁飛揚所想的並沒有流露表面，“什麽時候走。”

吳潛道，“明天。”

袁飛揚道，“這麽快？”

吳潛道，“是局長的意思。”

袁飛揚看著吳潛，慢吞吞道，“我是不是應當把你抓住了嚴刑拷打，好問清楚那些‘重要東西’是什麽。”

吳潛走過來，站在袁飛揚面前。

袁飛揚忙道，“處座寬宏，我說笑的。”

吳潛擡手解扣子。

袁飛揚一楞，慌忙站起，低聲道，“這是做什麽。”

吳潛仰起臉，註視袁飛揚的眼睛，“明天，我就走了。”

袁飛揚便知道他的心思和吳潛的心思是一樣的。卻不願意顯露出來，笑道，“處座不打算回來了？”

吳潛道，“或許。”

袁飛揚轉開話題，“我有些餓了，差不多該吃晚飯。”

自長江破後，湯恩伯據守上海及沿瀏河、太倉、青浦、嘉善一帶，近來更是嚴防死守幾近封城，城內物價一漲再漲。吳潛雖能夠得到軍部食物配給，也不如以往。草草下了兩碗面，兩個人吃得食不知味。

袁飛揚洗過碗筷，順手打開了收音機，正巧播報前方戰況。袁飛揚忙轉臺，終於找到了一臺放歌。

屋內一盞臺燈，墨綠玻璃燈罩，光線柔和，照著一方地毯還有沒顧得上修補的墻壁斑斑彈孔。

袁飛揚側耳聽歌，笑了一笑。

吳潛道，“笑什麽。”

袁飛揚笑道，“我說了，處座可不準生氣。”

吳潛斜了袁飛揚一眼，“你還能有事讓我生氣？”

袁飛揚道，“處座還記不記得教跳舞的晚上。”

吳潛想起往事，神情柔和。

袁飛揚湊過來，挨得極近。看見吳潛的眼底有燈火的影子，一小簇，又一小簇，閃動的亮光，像星星的碎片。見過的最美麗的星星。

“那天晚上我就在想，這個小霹靂，未免也長得太好看了一點。”

吳潛唇角泛起一絲淡淡笑意，“就這件事？”

袁飛揚再湊近，嘴唇幾乎碰著了嘴唇，“還有一句話。我也騙了處座。”

那一天他說，

我好像有一點點喜歡你。

他的聲音像吹醒了花的微風。

他們輕輕的親吻，吳潛低聲道，“袁飛揚。”

袁飛揚含笑道，“嗯？”

“……船票。”

袁飛揚詫異。

吳潛看著袁飛揚，“還有一張。”

袁飛揚的眼神一點一滴清醒起來，驀然站起身。

吳潛道，“我在碼頭等你。”

袁飛揚沒有回答，立了片刻，轉身離去。

天不亮，吳潛便被敲門聲驚醒。

副官道，“處座，出事了！吳浦線破了！”

吳潛皺眉，吳浦離碼頭極近，“什麽時候的事。”

副官道，“兩個小時之前。”

吳潛當機立斷，“立刻出發！”

車子和行李一早就預備好了，連副官在內一共六人，分兩輛車，趕到碼頭。

碼頭的景象遠勝想象。

之前戰事吃緊的消息一再傳來，卻沒有切實感知，如今炮火打到了家門口，城中人們終於坐不住了，整個碼頭猶如煮開的粥，上得了船的，上不了船的，有票的，沒票的，全都擠在船邊，一時雞飛狗跳，人罵車鳴，車子難行半寸。

吳潛道，“下車。”

副官道，“這些東西？”

吳潛道，“搬過去。”

船員急出了滿頭汗，見人靠近便一把推開。

副官怒道，“看清楚！這兒是八局的！”

船員氣急敗壞道，“哪個局的都不行！”

副官道，“你說什麽！”

吳潛上前，抖開局長手令，鮮紅圖章落款。

那船員楞了一楞，拉開隔離線，“趕緊上來！”

吳潛等人上了甲板，隨後幾個想渾水摸魚的都被船員厲聲呼喝趕下去。

“處座！”

吳潛猛然回頭。

袁飛揚撥開人群，擠到跳板之前。船員剛要阻攔，吳潛立刻道，“等一等！他是一起的！”

副官聽見這句，滿面愕然。

袁飛揚走上跳板，吳潛趕過去，兩人不約而同隔著一步之遙站住。

吳潛心頭如釋重負，“……你來了。”

袁飛揚道，“我是來送行的。”

吳潛的臉色白了一白。

船笛長鳴，即將出航。

沒擠上船的人更加喧嚷，還有絕望以至於嚎啕的，一時間沸反盈天。

袁飛揚看著吳潛，萬語千言，輕輕道，“處座，一路順風。”

吳潛面色雪白。

船員催促道收板了，快上去。

袁飛揚道，不，我要下船。

船員看著袁飛揚，仿佛看著一個瘋子。

吳潛回身走了一步，又一步，身形猛一踉蹌。

副官大驚，撤手箱子，上前扶住，“處座！”

箱子磕地，箱蓋受撞開啟，滾出無數金光閃爍之物。仔細辨認，竟是黃金銀圓，赫然蓋著中央銀行總庫的徽印。

吳潛看著另兩口箱子，厲聲道，“打開！”

擡箱的人不敢妄動。

吳潛拔槍射鎖，箱子砰然落地，又是一箱古董字畫。

副官楞住，“怎麽、怎麽會是……”

船上乘客眾多，早被這幕看傻，不少人咽了口唾沫。就在這時船員抵擋不住數百人的沖撞，人們一股腦兒湧上船。跳板狹窄，有幾個不慎跌落水中，引起一片驚呼。另有些人摔倒在地，轉瞬便被千百腳踩踏而過。

場面混亂至極，慘呼聲不絕於耳，猶如生地獄。

副官想去拉吳潛，卻被人狠狠撞開。連番沖撞，副官暈頭轉向，直到被人一把抓住胳膊，那人急道，“處座呢！”

副官定了定神，“袁飛揚？！”

袁飛揚急道，“處座在哪兒！”

副官道，“不、不知道……”

袁飛揚轉頭看去，烏泱泱人頭攢動。心急如焚，喊道，“處座，處座！……吳潛！”

這一丁點聲音瞬即便被慘呼聲浪吞噬。猶如水滴消失於大海。

身後有人撞過，袁飛揚站立不穩，失足跌倒，腳下一空，才發現已被擠到了甲板邊緣，原本甲板的一帶鐵扶手竟被生生擠得變形。

袁飛揚情急扣住甲板邊緣，懸空吊在船外。

驀然，遠處一聲炮響。

不知是解放軍又或者是湯恩伯的軍隊率先開火，炮火交織極緊，仿佛近在咫尺。

人們更加慌亂，船下的人想上船，上船的人想進船艙。船員驅趕不盡，自己先被炮聲嚇住，反身往上層跑，更引得無數人跟上去。

袁飛揚的手被踩過無數下，咬牙忍痛，撐著胳膊，艱難的拉起身子。有人慘叫一聲，跌落下去，擦過袁飛揚身邊，落入大海。

袁飛揚被一撞，難以平衡，同時落下。

一雙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一寸寸拽上來，拖上甲板。

吳潛眼睛充血，怒道，“你不是走了嗎！”

袁飛揚喘著氣，好一會兒才平覆呼吸。

吳潛心有餘悸，剛才一瞬間，幾乎心跳停止，“為什麽要回來！”

袁飛揚擡頭看著吳潛，伸手緊緊抱住。

有句話說出來是萬劫不覆，天地不容。

他將這句話藏在心上，藏了太久太久，仿佛是一把火日夜煎熬，燒到最後，心未成灰，卻成精魄。

他的心中，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

“我跟你走。”

吳潛楞住。

船隨著海浪搖晃，遠處炮聲隆隆，黑色硝煙升騰而起，彌漫半邊天空。

袁飛揚雙臂發抖，聲音嘶啞，“生著，咱們在一塊，死了，也在一起。”

吳潛慢慢的伸出手，抱住袁飛揚，逐漸收緊。

天地之大，總有一處地方，容納他們二人。

有人趁亂哄搶黃金銀元，另外四人已被沖散，副官一人護之不住，正是心焦，只覺腳下一陣晃動，有人喊道，“船開了！船開了！”

副官大急，顧不上那些財物，擠出人群四處尋找吳潛。

幸好此時大部分的人都擠去了二層，副官擠到了欄桿邊，握住變形的扶手，焦急張望，猛然怔住。

碼頭上，許多擠不上船的人或是失魂落魄，或是絕望號哭，卻有兩個人逆著人潮，往相反方向走去。

副官扯開嗓子，“處座！”

岸上的高個兒仿佛聽見這一聲，回過頭來。

副官怔住。

那人對身邊的人說了句話，另一個人回過頭來，看著副官所站的方向，微微笑了一笑。

巨輪乘風破浪，離上海越來越遠，高樓漸漸成了影子，碼頭上的人們更成了極小的黑點。

副官握著欄桿，仍舊望著碼頭方向。

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處座露出這樣的微笑。

☆、第 15 章

韓梁來到袁飛揚的暫居處，敲了敲門，有人開門。

韓梁一楞，幾乎以為自己眼花。

吳潛道，“找袁飛揚嗎。”

袁飛揚走過來，方才在洗頭，一腦袋的濕漉漉，隨意道，“老韓，你來了。”

吳潛側開身。

韓梁僵在門口。

袁飛揚問，“毛巾擱哪兒了。”

吳潛遞過去，袁飛揚一邊擦一邊回頭看了看韓梁，“進來啊。”

韓梁踏進屋。

吳潛道，“喝茶？”

韓梁半驚半疑的點了點頭。

吳潛走向廚房，卻被袁飛揚拉住，袁飛揚對韓梁道，“沒外人，有事你直說。”

韓梁原本要帶極不好的消息，但是眼前這一幕讓他覺得那些消息都不值一提。他心中有許多疑惑，但是當著吳潛的面，也不好問出來。

袁飛揚道，“老韓？”

韓梁咳了一聲。

吳潛道，“我去泡茶。”

袁飛揚抓住吳潛的手不放。

吳潛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袁飛揚不樂意，吳潛皺了皺眉，袁飛揚只得放開手。

吳潛離開客廳，韓梁方才道，“這是怎麽回事？”

袁飛揚道，“他……已經不是八局的人。”

韓梁震驚，“這不可能！我們沒收到一點消息！”

袁飛揚一笑，“這個當口放出他失蹤消息，豈不是讓人以為他投靠共黨，那是動搖軍心的大罪。”

韓梁抓住一個詞，“等等，失蹤？”

袁飛揚道，“外面風聲這麽緊，你來找我是有大事？”

韓梁見袁飛揚不願多談，便道，“國民黨開始大清洗。”

袁飛揚神情一凜。

韓梁道，“國民黨著手撤退。”

袁飛揚下意識看了一眼廚房，“撤退？”

韓梁道，“不錯，我們收到消息。前段時間蔣介石讓吳嵩慶去中央銀行總庫，支出了全部的黃金外幣，轉運臺灣。”

在廚房捕捉到這個詞的吳潛下意識握緊拳。

袁飛揚沈吟，“他們這麽快就開始打撤退的主意？我還以為湯恩伯會以死守城。”

韓梁冷笑，“就算他們願意死守，那些外國領事肯答應嗎。上海這個地方一旦打起來必是巷戰，牽一發而動全身，各國各行利益息息相關，是絕對打不起來的。”

既然守不住城，國民黨退敗已成定局，垂死掙紮必定喪心病狂，這最後一次大清洗的手段之狠毒牽涉之廣，略微想一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韓梁凝重道，“這段時間，務必小心。”

袁飛揚同樣鄭重的點了點頭。

“至於他。”韓梁頓了頓，“按規矩，我是要報告上去的。”

袁飛揚道，“好。”

韓梁急得抓了抓頭，“袁飛揚，你實話告訴我，你是打算讓他投誠還是有什麽計劃？”

袁飛揚搖了搖頭，笑道，“都不是。”

韓梁無奈的看著袁飛揚，“我可真後悔。”

袁飛揚詫異，“後悔什麽。”

韓梁道，“後悔不該讓你去接近他。這下可好，”韓梁自嘲道，“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姓共還是姓國。”

袁飛揚噗的一聲笑出來。

送走了韓梁，袁飛揚走進廚房。

吳潛靠在窗邊喝茶，雙腿輕輕交疊，廚房都被站出了眼前一亮之感。

袁飛揚走過去，將手撐在窗臺兩邊，圍住了吳潛，笑道，“韓梁埋怨我。”

吳潛垂眼看著茶杯，“埋怨什麽。”

“說我中了美人計，失了節氣。”

吳潛擡起眼來，看了袁飛揚一眼。

袁飛揚低聲道，“別擔心。”

吳潛轉頭，看著窗外。

窗戶玻璃在陽光折射出淡銀色的光芒，猶如一大塊琉璃。

吳潛的側面，顯得分外清晰。

家裏存糧不多，袁飛揚和吳潛兩個人又都不是不擅長燒飯的。

袁飛揚常常捧著一碗青菜寬湯面，唉聲嘆氣的嘆一口，吃一口，再嘆一口，再吃一口，直到腦門被吳潛的筷子敲了一下，“好好吃飯。”

袁飛揚道，“吃飽了。”

吳潛也知道面的味道實在說不上好，便問，“想吃什麽。”

袁飛揚笑道，“真的吃飽了。”

吃過了飯，袁飛揚洗碗。

這段時間，組織停止一切活動，所有人員進入‘沈睡’狀態。戰鬥已經從臺面下轉到臺面上，隆隆炮聲似乎一日比一日更靠近城區，只是湯恩伯不惜一切代價調出所有兵力，是以解放軍方面遲遲沒有取得決定性推進。

袁飛揚無聊的趴在桌上調了一會兒電臺，被暖洋洋的太陽曬著，不知不覺睡著。

吳潛拿起外衣輕輕蓋上，轉身走出門。

袁飛揚睡眼惺忪道，“處座？”

吳潛無奈，回身道，“我以為你睡了。”

袁飛揚道，“別小看咱們地下黨員的高度警覺性。”

他伸了個懶腰，看著吳潛，伸出手。

吳潛走了回來，被袁飛揚抱住，袁飛揚將臉貼在吳潛胸前，磨磨蹭蹭的，倦意未散，口齒粘滯，“去哪兒。”

吳潛道，“有些悶，出去走走。”

袁飛揚道，“騙人。”

他仰起臉來看著吳潛，“是不是綠柳居。”

吳潛不答。默認。

袁飛揚露出得意笑容，“給我買吃的？”

吳潛道，“我自己想吃。”

袁飛揚站起身，抹了抹臉，拿起外套。

吳潛攔住。

袁飛揚笑道，“在上海，認得你的人只怕比認得我的多。“

吳潛道，“我不想吃了。”

袁飛揚道，“不行。我的饞蟲已經勾起來了。”

吳潛道，“那一起去。”

袁飛揚還想再說，吳潛道，“這可是你說過的。”

袁飛揚無可奈何，“那行，都別去了。”

他不怕危險，但是怕吳潛有危險。吳潛的心中，也是如此。

日頭偏西，遙遠的零星的炮聲少下去。

袁飛揚開燈，燈不亮，想必又是炸斷了哪裏的電線。

袁飛揚拉開抽屜找蠟燭，翻了個底朝天，也只找出一小節蠟燭頭。將碗倒過來扣在桌上，做個簡易燭臺，又點上蠟燭。一小團光芒，蒙蒙亮起。

吳潛從廚房出來，“煤氣也斷了。”

袁飛揚內心翻個白眼，“我一定得給他們意見，打仗歸打仗，別影響人吃飯。”

吳潛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想吃什麽。”

袁飛揚按了按肚子，可憐巴巴道，“家裏有什麽。”

吳潛道，“餅幹。”

袁飛揚哀號一聲，倒在沙發。

吳潛起先是微笑，見袁飛揚久久不動，便走上前，半是詫異半是擔憂道，“袁飛揚？”

袁飛揚把臉埋在沙發裏，拍了拍身邊，示意吳潛坐下。

吳潛坐在袁飛揚邊上。忽然動了一動，神情像是用盡極大的力氣來忍耐，聲音也有說不出的怪異，“……袁飛揚！”

袁飛揚咬著褲子拉鏈一點點往下。跪在沙發之前，低下頭，口中仿佛含住了什麽，含糊不清道，“我餓了。”

撲的一聲，蠟燭熄滅。

窗外夜幕漆黑，沒有了霓虹，星星格外明亮。

昏暗的房間之中，吳潛赤裸的背脊有不一樣的色澤。

袁飛揚伸手圈住，蹭了蹭吳潛的肩頭。

吳潛似睡非睡，輕輕嗯了一聲。

袁飛揚道，“處座，咱們說會兒話吧。”

吳潛唇角微翹，“說什麽。”

袁飛揚道，“譬如以後。”

吳潛不答。

袁飛揚低聲道，“處座？”

吳潛笑道，“你什麽時候把這個稱呼給換了。”

袁飛揚一怔，尷尬道，“習慣了。”

吳潛道，“以後這麽叫，恐怕不大合適。”

袁飛揚眼中一亮，剛想開口

吳潛道，“得換一個。”

袁飛揚的嘴唇貼著吳潛的脖後，輕輕道，“吳潛。”

“不夠恭敬。”

袁飛揚楞住。

吳潛轉過身來，看著袁飛揚，“換一個。”

袁飛揚支支吾吾。

吳潛盯著袁飛揚的眼睛，不容打混。

袁飛揚沒法子，飛快念了一聲。

吳潛道，“沒聽清。”

袁飛揚又說了一遍。

吳潛湊過去，“大聲點。”

袁飛揚的頭往下低往下低，躲進被子裏。

吳潛按住了，“說。”

袁飛揚不肯擡頭，耳朵尖兒幾乎紅得透明，囁嚅道，“……吳潛哥。”

吳潛及時忍住了笑，這要是笑出了聲，年輕人定然跳床逃走。

房間重又安靜下去。

吳潛聽見袁飛揚的呼吸，平穩的，綿長的。年輕人熟睡了，吳潛眼中毫無半點睡意。

從知道袁飛揚的‘死訊’那天開始，他便有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準備。一則是因為袁飛揚，二則局勢艱難，以死殉黨。

如今黨已非黨，他要為了袁飛揚好好籌劃打算。

☆、end

次日清早，袁飛揚醒來，身邊無人，“處座？”

吳潛走進臥室，將一套衣服放在床上，微笑道，“換身衣服，陪我去個地方。”

袁飛揚怔了一怔，“現在？哪兒？”

吳潛道，“香山路。”

袁飛揚更詫異，“法租界？”

吳潛有位軍校時期的好友在法租界，任外交要職。

吳潛登門造訪，顧忌有些話不便在袁飛揚面前提起，便讓袁飛揚等在門外。

好友聽完來意，“你若是想走，我現在就可為你安排。”

吳潛搖頭，“現在不是時候。”

好友沈吟。

吳潛道，“可有為難之處？”

好友苦笑，“不瞞你說，我也不知道會留多久，什麽時候上頭一句話，我就得走。”

吳潛站起身，伸出手與好友握了一握，“多謝。”

好友道，“別這麽說，我都幫不上忙。”他略一頓，“我聽見一些關於你的言論。”

吳潛道，“什麽？”

好友道，“說你卷了一筆款子，逃出上海。”

吳潛失笑。

好友忙道，“不過現在你在這兒，謠言不攻自破。”

吳潛道，“是真的。”

好友楞住。

吳潛笑道，“我正被八局通緝，還請你為我遮掩一二。”

好友楞楞道，“吳潛，你開玩笑的吧？”

吳潛被好友的話提醒，這兒雖是租界，卻有政治人士出入，難免不會遇上舊識，便道，“我先告辭。”

好友忙道，“等等，你還沒說清楚……”

門外忽然起了一陣喧嘩。

好友皺了皺眉，“怎麽回事？”

門外的秘書道，“陳督辦，是保密局的人來了。”

陳督辦道，“保密局？他們來幹什麽！這兒是法租界，由得他們胡來？！”

秘書道，“說是來抓赤/匪。”

陳督辦嘀咕道，“赤/匪赤/匪，等明天旗子一換，哪個是匪還不知道……”

吳潛猛然沖出門，陳督辦一把拽住，“吳潛？”

吳潛面色鐵青，甩開陳督辦，沖出門去，門外空空蕩蕩。吳潛心往下沈，急奔而下，趕到大門，正好看見袁飛揚被穿著黑色制服的保密局人推到押解車前。

他幾乎立刻要沖出去，然而就是同時，袁飛揚看見了他，口型道，不要出來。

吳潛握緊拳。

袁飛揚還想說別的，已經被強行塞進車內。

吳潛暫且留在陳督辦家中。

陳督辦掛了電話，轉述從保密局打聽來的消息，“今天的事是有人告密。說看見共/匪進了我們大樓。看來明天我們老板為了這事又得發火。保密局也是瘋了，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這些，死了也要拖個墊背的不成。”

吳潛原本坐在桌後，用手支撐額頭，聽見此句，忽然一震，松開手。

陳督辦端詳吳潛神色，走到桌前，低聲道，“那個人是誰？”

吳潛沒出聲。

陳督辦道，“真是共產黨？”

吳潛默認。

陳督辦驚愕，“你怎麽會跟共產黨有聯系？”

吳潛道，“再幫我一個忙。”

陳督辦猶豫。

吳潛道，“我不會令你難做。拜托了。”

陳督辦嘆氣，“我認識你這麽久，還沒見過你求過人。”

保密局的地下室，那是旁人最不願意踏足的地方。原先不許任何外人進出，然而現在城破在即，人心浮動，也不如以往看守那般嚴密，陳督辦輾轉辦法，終於得以進門。

隔著黑漆漆的欄桿，陳督辦不敢靠近，也不願意靠近，試探道，“……袁飛揚？”

沒人回答。

陳督辦再走近一些，方才看清鐵欄後的人被高高吊起，僅僅只能用腳尖踮地。略有松勁，身子下沈，被固定住的肩胛往上，兩相抵觸，直到胳膊被一寸寸拉成脫臼。

陳督辦再道，“袁飛揚？”

有個黑乎乎的人影擡起頭，聲音嘶啞至極，“……誰？”

陳督辦道，“你是袁飛揚？”

那人影笑了一笑，如果那是笑的話，“這兒叫袁飛揚的…好像只有我……”

陳督辦道，“有個人托我來看你。”

那人影沈默。

陳督辦忍不住道，“袁飛揚？”

那人影沙啞道，“他還好嗎。”

陳督辦道，“還好。”

那人道，“我出不去了。”

陳督辦於心不忍。不過這是實話。要進來探人不難，要放人，那是絕不可能。短短數日，保密局已處決了近百名共/匪，不可不謂喪心病狂。

那人道，“你幫我帶一句話給他。”

陳督辦轉述，“‘我說過的話，一筆勾銷’。還有，‘如果你跟過來，不管去了哪兒，我都不見你’。”

吳潛居然笑了一笑。

陳督辦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涼氣，不管是溫和的一字一句告訴自己口信的年輕人，又或者是此時此刻的吳潛。

吳潛起身，“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陳督辦忙道，“你要走？”

吳潛道，“叨擾多時，也該走了。”

陳督辦頓了頓，“我……我去了保密局這一趟，他們似乎也在找你。吳潛，”陳督辦誠懇道，“我的調令就快下來了，回法國，那兒比這邊安全得多，你跟我一起走吧。”

吳潛搖了搖頭，微笑道，“謝謝。”

陳督辦見留不住他，只得問，“那麽，你打算去哪兒。”

吳潛頓了一頓，說了一句陳督辦聽不懂的話，“他見不見我，由不得他。”

韓梁敲了敲門。

門內的人道，“請進。”

韓梁一猶豫，推開門，踏進屋內。

屋內開著燈，吳潛居然是一身軍裝。

吳潛回身看著韓梁，“韓先生來的比我想的要遲。”

韓梁道，“我們收到消息了。”

吳潛道，“你們何時去救他。”

韓梁緊了緊拳頭，艱難道，“不去。”

吳潛竟無一絲驚訝，仿佛早就知道這個回答。

韓梁道，“現在這個時候，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吳潛平靜道，“他怎麽辦。”

韓梁握緊了拳頭，極艱難道，“他應該有犧牲的準備。”

吳潛望著窗外。

今晚有電，路燈明亮。光線透過窗戶，照得吳潛的臉色仿佛雪白。眉端眼前，睫下鼻梁，每一寸的線條如同刀斧鑿成，毫無一絲多餘，也無一痕累贅。

“湯恩伯的戰線布圖，我大概知道。”

韓梁震驚。

吳潛的語氣極其平淡，“有了這份圖，攻克上海並非難事。”

韓梁激動至極，“圖在哪兒……！”

“我要袁飛揚。”

吳潛淡淡道，“你們救袁飛揚出來，我就把圖交給你們。”

韓梁報告上級。

戰役正值膠著局面，上級經過考慮，同意了吳潛的條件。

環龍路的某棟不起眼的花園小洋樓，實際上是在大清洗過程中僥幸保存的聚點之一。從外邊看，每扇窗戶漆黑，安靜無聲，一如往常。

然而在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厚重窗簾隔絕燈光。

電臺前坐著一人，手指飛快敲打密盤，將吳潛說的話逐字譯成電報發送出去。

吳潛道，“第二十一、第五十一、第五十二約二十個師，配屬坦克、裝甲車百輛守備黃浦江以西，置主力於吳淞。第十二、第三十七軍約五個師駐紮黃浦江以東，設置大量假電臺迷惑視線。”

周圍的人互相交換視線，吳潛說的若是不差，則戰局扭轉在望！

吳潛的臉色平靜直至空白，仿佛口中說出的話是來自某架機器，“……主力於高橋，以確保市區及吳淞口海上通道，另有海軍。”

他停下口。

電報員道，“海軍什麽。”

韓梁低聲問他人，“袁飛揚那邊怎麽樣。”

對方回答，“還沒來消息，算算時間，若是救出來，現在也該……”

電話猛然響起。

一瞬間，韓梁幾乎能夠感覺到吳潛緊繃至於極限。

有人快步走過去，接起電話，“餵……好，好。明白。”

那人回頭道，“全員平安！”

吳潛閉上眼。過了幾分鐘，方才緩緩睜開，繼續道，“另有海軍二號艦……”

韓梁註視吳潛，他們之前相處過，也正因如此，滿屋子只有他聽出了吳潛的聲音在克制顫抖。

交代完軍力布置，吳潛立刻起身，晃了一晃，

韓梁扶住，低聲道，“小心。”

吳潛站了一站，點了點頭。

韓梁道，“車在樓下。”

吳潛走得極快，有幾次險些摔倒。

穿過花園，走出園門，韓梁沖停在不遠處的黑色福特車打了手勢，車緩緩駛來。

韓梁看了看吳潛，“謝謝。”

吳潛道，“不必。”

韓梁道，“是為了袁飛揚謝謝你。”

吳潛這才看了一眼韓梁。

韓梁發自真心道，“袁飛揚能認識你。是他的運氣。”

吳潛極淡極淡的一笑，“袁飛揚有你這樣的朋友，何嘗不是。”

車停下，小個子司機下車，“吳處長。”

韓梁和吳潛同時一怔。

司機摘下帽子，露出一張極其恐怖的臉。半面是姣好的女子容貌，另有半面布滿燒傷，不似人形。紅唇扭曲出極其詭異的笑容。

韓梁瞬間渾身冰涼，“韓雪——！！”

短促槍聲驟然響起，劃破夜空，驚起枝頭宿鳥。鳥兒振翅飛去，枝椏晃了一晃，又慢慢停住，凝固在夜色中。

袁飛揚下了車，拖著一條腿，一瘸一拐地穿過花園。

韓梁從屋內奔出，扶著袁飛揚。

袁飛揚站住腳，“他在哪兒。”

韓梁沈默。

“他在哪兒。”

兩句話說的一模一樣，聲調神情毫無區別。

韓梁低聲道，“袁飛揚，你聽我說。”

袁飛揚道，“他在哪兒。”

吳潛躺在沙發上。只看神情，仿佛熟睡。

袁飛揚看了很久很久，慢慢的坐下去，靠著沙發，又過了一會兒，慢慢的握住吳潛的手。

韓梁攔住其他人，走出房間關上門。

那天晚上，那扇門之後的沈默，是韓梁這一生之中所見過的最為哀慟最為絕望的沈默。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全面解放。

十二月十日，蔣介石飛往臺灣。

國共內戰全面結束。

兩年以後，三/反五/反運動爆發。

袁飛揚軍情八局的履歷接受調查，不得在黨內任職，關押別山嶺監獄。

入獄兩年之後，時任某編號軍參謀的韓梁出面擔保釋放。

時光彈指，一九六七年夏天，秦城監獄多了一名韓姓前任參謀。半年後，歿於獄中。

遠在另一個城市，一個被稱為‘國民黨特務’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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