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節課一眨眼過去。 (4)
關燈
小
中
大
狠撞擊心頭。
袁飛揚低聲道，“你的傷…”
吳潛短促道，“不用。”
袁飛揚走到鐵欄前，將藥遞過去，“你自己來。”
吳潛背負雙手，沈默片刻，側過頭，看著袁飛揚。他這樣高傲的人，不允許自己露出難以掩飾的神情，然而又如何能夠克制眼底劇痛。
袁飛揚伸出的手微微顫抖。
韓梁走出房間，這是個套間，外頭還有一個客廳，他四下一看，只見葉新，便問，“袁飛揚呢。”
葉新站起身，支支吾吾。
韓梁皺眉，“袁飛揚呢！”
葉新只得道，“他…他有點事，很快就回來了。”
韓梁道，“這個時候能有什麽事，葉新，你老老實實的說！”
葉新見韓梁動了真怒，只得道，“他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此刻關著什麽人，不必再言。
韓梁面色極差，韓雪在他的身後，輕輕道，“韓梁，咱們可別傻乎乎的當了秦嬴政。還茫然不知。”
吳潛不願意接受包紮，
袁飛揚拿著藥物離開地下室，難掩疲倦神色。
回到主樓二層，推開屋門，袁飛揚道，“葉新，幫我個忙……”
屋內並無葉新，只有韓梁。
袁飛揚住了口。
韓梁問道，“去哪了。”
袁飛揚將藥物放在桌上，韓梁又問了一遍，袁飛揚淡淡道，“既然知道，何必再問。”
韓梁想起韓雪所說，心下更添一份沈重。
袁飛揚道，“找我有什麽事。如果是勸我離開上海，那就不必了。”
韓梁道，“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吳潛識破我們的計劃，並沒有將密碼交出來。我們希望，”韓梁頓了一頓，“由你出面說服他，也免他受苦。”
袁飛揚前半句聽得詫異，後半句卻是心中一沈，“什麽受苦。”
韓梁避而不談。
袁飛揚見韓梁這般，越發落實了心中的猜測，“還要刑求不成？”
韓梁道，“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
袁飛揚氣得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這個說客，我去當。但是你們也得告訴我，那份密碼到底是什麽。”
韓梁訝異道，“吳潛真的沒跟你提過。”
袁飛揚一拍桌子，“韓梁！”
韓梁自知失言。
袁飛揚閉了閉眼，克制自己，冷靜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確實不知情。”
韓梁看著袁飛揚。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那不是密碼，是鑰匙。”
組織內部有一處專門破譯設計密碼的部門。這個部門在哪兒，有多少人，都是什麽人，這是秘密中的秘密，外間只知道部門代號‘701’。
戰場上一旦被對方破獲了密碼，就等於是將自己的脖子套了根絞索，而絞索的另一端就握在敵人的手中。
前段時間組織如有神助破解了大量國軍密碼，傳聞是701挖到了一位不世出的奇才，然而輝煌並沒有維持多久。與此同時，還有另一個沈重打擊。
就如道家所說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切覆雜事物的根源其實簡單得令人咋舌。密碼變化萬端，然而萬變不離其宗。‘根碼’便是組織密碼的本源，因為701內部發生遽變，安全起見，組織決定轉移‘根碼’。如何轉移便成了最頭痛的問題，郵件、電報都有被截獲的危險，種種考慮之下，唯有采取最原始的辦法，將‘根碼’拆解，化整為零，隱藏在一份名單之中。然後讓一個人將改頭換面的‘根碼’送到安全地點。對於這個運送的人，他只知道自己運送的是一份機密名單。組織認為這事做的滴水不漏，萬無一失。哪裏想到最難以預測的便是‘人’的變數，此人竟在上海變節，更將密碼作為投誠之示意，獻給了八局，落在吳潛手中。
組織不惜提前動用一顆埋在八局內部以圖後舉的棋子，連帶上海分部一幹成員裏應外合來奪回密碼。
這顆棋子，便是袁飛揚。
這件事因為牽扯極其重大，因此連韓梁等人也不知道實際上要追回的不是名單，而是一份關乎成千上萬條性命的‘根碼’。
有了‘根碼’，敵人就如同拿到了寶庫的鑰匙，隨時都可能破解現行的一切密碼。
並且一時之間，也不可能從零開始重新建一份密碼冊。
袁飛揚沒有想到事態居然如此嚴重，到了這一步，終於明白韓梁說的‘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韓梁嘆氣，“袁飛揚，你若是不便出面，我們就……”
袁飛揚立刻道，“不！我去跟他談。”
葉新拿著藥物走進地下室，吳潛倒是沒有拒絕。
吳潛脫了外套，解開襯衫，靠著鐵欄席地而坐。幸好子彈沒有留在體內。
清理傷口時，吳潛沒有出聲。
葉新訕訕道，“你那邊肩上的傷倒是快好了。”
吳潛不答。
葉新不再自討沒趣，“忍著點。”
葉新拿起雙氧水瓶，正要倒在消毒棉上。卻被人按住了手，他轉頭看去，袁飛揚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出聲，然後接過雙氧水和棉花。
葉新順勢起身，退出了地下室。
袁飛揚看見吳潛肩上一大塊血跡斑斑的傷口，手下輕柔無比，然而再輕，也引得吳潛顫了一顫。
袁飛揚的手停了一停，再度落手。
吳潛咬緊嘴唇，臉色煞白，額上漸漸冒出冷汗。
袁飛揚的臉色更慘，仿佛中槍的是自己。
終於包紮妥當，吳潛用另一只胳膊費力拉上襯衫，轉過身來，嘶聲道，“謝……”
只說了一個字，便收住了口。
袁飛揚收拾起染血繃帶一類藥物，將一盒藥推進鐵欄後，“消炎藥。”
吳潛站起身，盡管身形踉蹌，還是退後數步。
袁飛揚也站起，想過如何開口得宜，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單刀直入，“密碼在哪裏。”
吳潛心痛，神情更是冷漠，“什麽密碼。”
袁飛揚道，“一半在我們這兒，還有一半在你那兒。”
吳潛道，“為什麽不去問韓小姐。”
袁飛揚詫異，“問她？”
吳潛也是微微一怔，“難道她說我沒有給？”
袁飛揚心中大疑，“難道不是。”
吳潛想說，卻又住了口。反而淡淡道，“她既然這麽說，那就是罷。”
袁飛揚心中已經埋下疑惑，再見吳潛這付神情，自然明白另有隱情。別人或許看不出來，然而他們最親昵之時遠勝任何人，袁飛揚當即道，“你既然已經給她，她怎麽會說沒拿到。”
吳潛不答。
袁飛揚急道，“這份密碼，韓梁他們勢在必得。這其中關系厲害非常！你若是已經給了韓雪，又如何拿得出來！”
吳潛道，“拿不出來就拿不出來。”
“你！”袁飛揚一掌拍上鐵欄，怒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就不能跟我說句實話嗎！”
吳潛唇角泛起一絲淒楚冷笑，“實話？”
袁飛揚心頭一跳，抓緊鐵欄。
吳潛看著袁飛揚，良久不語，神情就像是有一萬句要責問。但是眸中光亮漸漸黯淡，一萬句只剩一句，“你不配跟我說這兩個字。”
地下室忽然響起一聲槍響。
葉新韓梁等人守在地上，聽見這聲，一時都呆了一呆。韓梁最先回過神來，“快下去！”
一行人奔下樓梯。
袁飛揚又急又怒，臉色漲紅，手中握緊一柄槍，“你拿著！一槍打死了我！我們就算扯平！”
吳潛腳邊猶有彈痕，鐵青著臉，“你不相信我，我又何必再說。”
袁飛揚道，“事到如今還擺什麽架子！拿出密碼來，我還能求他們保你的性命！”
吳潛厲聲道，“不必！”
袁飛揚氣得渾身發抖。
葉新搶上前，奪下槍來，“袁飛揚！”
韓梁也上前，將袁飛揚一把推開，低聲斥責，“我讓你來當說客！不是刺客！”
袁飛揚氣得不輕，“你問問看他！我是存心救他的命！”
吳潛冷笑。
袁飛揚火頭再點，推開韓梁再要上前，“你！”
韓梁強推袁飛揚離開地下室。
回到主樓。
韓梁捏了捏眉心，無奈道，“袁飛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袁飛揚胸前起伏，牙關咬得青筋迸出。半天憋不出話來，一拳重重砸上椅把。
韓梁道，“你倒是說啊。”
袁飛揚道，“他沒有密碼。”
韓梁一楞。
袁飛揚道，“密碼已經給了韓雪，他是這麽說的。”
韓雪驚愕，“我？”
韓梁做了個手勢，“袁飛揚，你繼續。”
袁飛揚怒極冷笑，“還有什麽可繼續的？我當他是朋友，他這麽對我！之前的確是我對他不起，可這次我自願請命當這個說客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他可倒好，真要死在他的臭脾氣上！”
韓梁看了一眼韓雪，“你們先出去，我跟袁飛揚單獨談談。”
韓雪和葉新等人離開房間。
韓雪的臥室就在二樓，她走進臥室，卻是閃身翻出陽臺。沿著石砌雕花排水溝小心翼翼走到了韓梁二人所在的房間窗外，隱在陰影之中，只聽韓梁問，“照你的意思，吳潛並沒有說實話。”
袁飛揚嘆氣道，“他這個人的脾氣，我還是有一點把握的。他以前提過借刀殺人方是上策，而今無非就是要我們動搖軍心。”
韓梁緩緩道，“萬一呢。”
袁飛揚道，“我也想過萬一，可韓雪是我們的人，倘若她真的拿到了，何必瞞著我們。”
韓梁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麽吳潛那邊……”
袁飛揚沈默片刻，方才道，“韓梁，我求你一件事。”
韓梁道，“你不要讓我難做。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袁飛揚道，“你聽我說，藏密碼的地方只有他知道，現在他人在我們這兒，密碼自然不會洩露出去。”袁飛揚的哀求之意極明顯，“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夠說服他。”
韓梁不語。
袁飛揚又說了一通求情的話，韓雪再聽了一聽，便原路折回。
吳潛靠著鐵欄席地而坐，閉目而眠，美孚油燈的燈光昏黃，照在他的眉角。這段日子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加上心事煎熬，短短數日便顯得面頰消瘦，神情憔悴。
有人拾階而下，停在桌前，撥弄燈弦，將燈光調亮。
吳潛的睫毛動了一動，睜開眼來。
韓雪的聲音極溫柔，“處長的傷勢如何。”
吳潛看她一眼，並不回答。
韓雪拉過椅子，坐下。身後站著兩名男子，便是她所說的重慶同事。
韓雪看見地上一盒消炎藥，彎腰撿起，笑道，“這是袁飛揚給的吧。”
吳潛聽見那個名字，眉頭皺了一皺。
韓雪道，“處長還在氣他？那可真冤枉他了，袁飛揚為了你可是在韓梁面前大費唇舌，一力擔保你的安全。”
吳潛淡淡道，“是麽。”
韓雪嘆氣，“韓梁這個人最是公私分明。可我難免有些擔心，倘若他被袁飛揚說動，對你手下留情，我便有麻煩了。”
吳潛冷冷看著韓雪。
韓雪道，“我已經為處長安排好了。一旦韓梁同意動手，不出三個小時，我便有辦法讓處長永遠開不了口。”
吳潛道，“是麽。”
韓雪道，“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袁飛揚對處長倒還有一份情意，既然如此，夜長夢多，唯有先下手了。”
吳潛道，“怎麽下手。”
韓雪道，“稍後有八局的人來救處長出去，恰巧被我遇見，亂槍之中，處長不幸中彈，傷重不治。”
吳潛道，“救我的人呢。”
韓雪仿佛聽見一個極簡單的問題，忍不住笑了一笑，“自然是逃了。”
吳潛道，“韓小姐真是好籌算。”
韓雪道，“哪裏哪裏，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韓梁派誰來勸處長不好，偏偏是袁飛揚，處長跟他結怨之深，自然是十問九不應。也算是成全了我。處長說，他們會信你，還是信我？”
“信他。”
韓雪一驚，霍然起身。另兩名男子也是立即拔槍轉身。
樓梯上，有人緩步而下。
袁飛揚，韓梁，還有葉新和其他人。
韓雪的臉色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袁飛揚也舉著槍，嘴角卻有笑意，“老韓，我怎麽說的。”
韓雪鎮定下來，一笑，“都聽見了？”
袁飛揚反問，“你說呢。”
韓雪長出一口氣，“我還以為還有轉圜餘地。”
袁飛揚道，“當然有。”
韓雪道，“哦？”
袁飛揚以槍口指住她，“你是哪邊的人。還有，密碼在哪兒。”
韓雪道，“說出這些便可保命？”
袁飛揚道，“當然。”
韓雪擡手捋了捋耳邊鬢發，忽然問，“我想問，我是哪裏露出破綻。”
袁飛揚道，“沒有。”
韓雪詫異，也不知道這份詫異是真的還是裝的，“那是為什麽。”
袁飛揚看了一眼吳潛。
韓雪思前想後，恍然大悟，原來從地下室的那一槍開始便是個局。擡起手來鼓掌，“袁飛揚，我不得不佩服你。”
說時遲那時快，韓雪手腕一翻，從袖中滑出一柄朗格勃手槍，這種槍體積極小，便於攜帶，壞處是子彈僅有三發，要一個人的命已經足夠。
槍口對準吳潛。
吳潛目光一凜。
韓雪道，“處長，我的槍法再不好，三發也已經夠了。”
韓梁沈聲道，“要論人質，你找的不是好人選。”
“是麽？”韓雪看著袁飛揚，重覆道，“袁飛揚，是麽。”
袁飛揚的神情，任誰都可以看出異常。
袁飛揚沖下一步，韓雪的槍口再挺。
袁飛揚不得不停下，厲聲道，“放開他！”
韓雪道，“讓我們走。”
韓梁擰住眉頭。
袁飛揚盯住吳潛，後者神情淡然，生死置之度外。
袁飛揚道，“好。”
韓梁道，“袁飛揚！”
袁飛揚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冷靜，仿佛是在極力克制，“讓他們走。不然這兒的屍體就多一具，我的。”
韓雪退出地下室，讓人開車過來。
數步之遙，便是袁飛揚等人。
吳潛道，“秘書長近來可好。”
韓雪冷不丁聽到這句，不禁神色一變。
吳潛道，“之前是我說的早了，好籌算的不是韓小姐，而是……”
韓雪怒道，“住口！”
吳潛道，“韓小姐要我死，恐怕不止是要堵我的口。我死了，這筆債韓小姐自然打算推給共/匪。至於密碼，也可以說是我辦事不利，被共/匪奪了回去。韓小姐隨便找個日子把手上那份拿出來，不但在軍座面前長了保密局的面子，也重創了軍情八局。毛大秘書長這一棋下得精妙絕倫，一石三鳥……”
韓雪又氣又懼，氣得是吳潛當眾說破，懼的是臨行之前，毛大秘書長百般叮嚀，自己即便今日得以逃回去，還不知道要受如何嚴酷的處罰，是以心神驟然大亂。
只聽槍響，小巧的朗格勃落地。
韓雪手腕劇痛，鮮血淋漓。
吳潛回肘狠擊小腹。
韓雪悶哼一聲，連退數步。
袁飛揚搶上前來，方才那一槍，便是他開的。
一時間槍聲四作，幾名部下護著韓雪且戰且退。雙方力量懸殊，等到車旁，最後一名部下身中數槍，倒在車門。
韓雪推開此人，鉆進車內，司機立刻發動，車如離弦之箭一般射出。
韓雪回過頭來，狠狠剮了吳潛一眼，眼神極其怨毒。
韓梁道，“快！追！”
葉新早已備好車，當下一行人分成三輛車，全力追逐。
夜色如墨，韓雪所在的那輛車左突右沖，竟沖不出韓梁等人交織出的火力圈。慌不擇路之下，開到了一處卸貨碼頭。
韓梁探出身，喊道，“韓雪！把車停下！我們還可以商量！”
韓雪面色白裏透青。
韓梁轉頭吩咐同車，“瞄準輪胎！”
司機卻有猶豫，從照後鏡裏悄悄看了一眼韓雪。
韓雪勃然大怒，拔出槍來。
車內車外，同時槍響。
韓雪懂得開車，將司機屍體撥開，接過方向盤，車子有片刻失去掌握，歪了一歪。這一歪之間，後方射來的子彈失了準頭，射中油箱。
頓時，整輛車呼的一聲燃起，眨眼化為熊熊燃燒火球，沖下碼頭，跌入海中。
其餘車齊刷刷停下，韓梁等人奔到碼頭。只見那輛車露出水面的部分猶自畢剝燃燒，其餘已漸漸沈下海底。漆黑海水，通紅火球，形成一幅極詭異的畫面。
葉新道，“現在怎麽辦。”
韓梁眉頭緊鎖，“先回去。”
☆、第 14 章
回到落腳點，一行人將韓雪所住的房間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在墻紙夾縫中找到了象牙色的‘根碼’紙。
韓梁如釋重負，不過還不到悠閑的時候。他不能確定韓雪是否洩露過此處的消息，當即決定全員撤離。
眾人收拾極快，不過幾分鐘便散個幹幹凈凈。只留韓梁、葉新、袁飛揚還有吳潛。
韓梁道，“葉新，你跟我回去，那個醬鋪子先讓別人頂上。”
葉新哦了一聲。悄悄看了一眼袁飛揚，袁飛揚雙手插兜，立在吳潛的座位後方。
韓梁道，“袁飛揚，他住的地方也去不得了，你另外找個地方，等安置妥當了，我們再聯絡。”
袁飛揚道，“好。”
韓梁道，“葉新，走。”
葉新一楞，“可是……”
韓梁道，“路上再說。”
葉新只得答應。
一路走出大宅，韓梁自言自語的嘟囔，“看來，我也不公私分明。”
袁飛揚找了家小旅社住下，這種旅社老板帶夥計就一二個人，房子也是另外租的再轉手做租賃，屋內擺設物件多為當初一並租下來的舊家具，參差不齊，不像是客房，倒像是尋常人家。
兩人獨處一室，靜得落針可聞。
袁飛揚打破沈默，“我給你換藥。”
說完此句，才想起走的匆忙，沒帶一幹藥物。
袁飛揚不敢看吳潛，匆匆走向門口，“你等等，我出去買。”
吳潛道，“不必了。”
袁飛揚停下。
吳潛道，“韓梁的意思，你我都清楚。”
袁飛揚沈默。
吳潛道，“你轉告他，我欠他一次人情，即便來日相見各為敵營，我也必定報答。”
袁飛揚仍不答。
吳潛走到門口。
袁飛揚擡手按住門。
吳潛道，“讓開。”
袁飛揚一動不動，猶如鐵鑄石刻。
吳潛看著袁飛揚，平靜道，“你是打算讓我走，還是讓我死。”
袁飛揚劇震，終於慢慢收回手。
吳潛握住門把。瞬間，想再看那年輕人一眼。然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從此之後，隔如陰陽。
拉開門，燈光如水，瀉入黑暗的走廊。
吳潛一動不動。
袁飛揚從背後抱緊吳潛，雙臂勒得極緊。
吳潛低聲道，“放手。”
一顆眼淚落在後脖，仿佛一道魔咒融入肌膚。
吳潛握緊門把，閉了閉眼。
縱然霹靂手段又如何，化不了冥冥註定的劫難，解不開的命數，參不透的苦海。
轉回身，看見了一雙眼睛。淚光隱隱，睫毛分明，濕凝成絡。吳潛想嘆息也想微笑，側過頭來吻了一吻。
年輕人淚意猶在，神情茫然，做夢似的輕輕道，“……處座？”
吳潛反手帶攏門。
走廊的一段光塊漸漸狹窄，直到重回黑暗。
吳潛躺在床上，赤裸肩頭，唯有一圈繃帶，隱約透出血色。
袁飛揚俯下身，一點一點吻過繃帶，萬般愛惜。吻到頸窩，重又擡起身，凝視吳潛的眼睛，緩緩低下頭，細吻纏綿，難舍難分。
房間窗外，明月孤零零懸在中天。夜霧幽藍，江波蒼茫，如海上，如夢中。
明晃晃的陽光照亮窗臺。
袁飛揚陡然驚醒，映入眼簾的是一方陌生天花板，邊緣殘留水漬。扭頭一看，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
袁飛揚湊過去，吳潛睡得正熟。
袁飛揚輕輕親了親鬢角，聞見隱隱汗味，更覺心頭繚繞萬縷情絲，使人繾綣徘徊。
吳潛眉睫漆黑，鼻梁高挺，袁飛揚看了一會兒，摸了摸吳潛的鼻子，再摸了摸自己的。
吳潛的唇角泛起一絲柔軟弧度。
袁飛揚低聲道，“我吵醒你了。”
吳潛微微睜開眼，懶懶笑道，“沒有。”
袁飛揚橫過手腕，抱著吳潛，將頭靠在肩上，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吳潛也沒有出聲。
安靜中，只有呼吸一起一伏。
袁飛揚輕輕道，“你在想什麽。”
吳潛不答反問，“你呢。”
袁飛揚笑道，“猜猜看。”
吳潛笑道，“你的鬼點子太多，我猜不到。”
袁飛揚收了收手臂，低頭吻著吳潛的脖子，輕聲道，“我在想，不知道身上的錢夠不夠房錢。”
吳潛失笑。
袁飛揚嘆氣，“我說真的。要是付不起只好把你壓在這兒了。”
吳潛笑道，“為什麽不是壓你。”
袁飛揚道，“把你壓在這兒，我逃不掉。若是易地而處。”
袁飛揚頓了頓。
吳潛道，“易地而處又如何。”
袁飛揚看著吳潛，笑道，“我自然有辦法脫身，再去找處座。”
吳潛道，“只可惜。”
袁飛揚一怔道，“可惜？”
吳潛坐起身，“你說的話，我不敢信。”
袁飛揚心中一震，辯解道，“處座，之前……”
吳潛撿起襯衫穿上，低頭扣著扣子，嘴角卻有笑意。
袁飛揚回過神來，懊惱不已，嘀咕道，“怎麽也會騙人了。”
吳潛穿好襯衫，回過身來，對著袁飛揚微微一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陽光明亮，照得襯衫雪也似發亮。襯衫下擺露出一雙長腿，線條勻稱。
袁飛揚舔了舔嘴唇，“處座請過來。”
吳潛反而後退一步，“什麽事。”
袁飛揚道，“我想起來還有件要緊事沒跟處座說。”
吳潛道，“說吧。”
袁飛揚道，“關系重大。”
吳潛詫異道，“這兒也沒有其他人。”
袁飛揚恨得牙癢癢，撓得心頭更癢。
吳潛倒是一本正經的詢問，“到底什麽事。”
袁飛揚清了清嗓子，“韓雪當真是軍統的人？”
吳潛道，“是。”
袁飛揚皺眉道，“軍統的人何至於下如此殺手，。”
吳潛淡淡一笑，“這也不是什麽秘密。”
蔣經國對毛人鳳向來恨得咬牙切齒，對於毛人鳳一手把持的保密局更是既憎又懼。恰在此時，毛人鳳麾下的杜長城闖下一件大禍。杜長城時任國防部技術總隊隊長，在組織‘海上大爆破’軍事演習中大肆貪汙，為蔣經國所查。杜長城也是賊膽包天，竟然打算綁架蔣經國。蔣經國治下的軍情局又豈是吃幹飯的，不但將計就計將杜長城連人帶案一並綁至軍法單位，更借此在蔣介石面前告了一狀，蔣介石見居然動到了長子頭上，大為震怒，批示一律槍決。就此，毛人鳳不但折損一員大將，更在蔣介石跟前失去信任。於是‘根碼’便成了毛人鳳的救命稻草。再加上吳潛乃是軍情局的英才之一，借此扣上裏通共/匪的頭銜，簡直是一箭雙雕。
袁飛揚問，“莫非韓雪在重慶那段時間並不知道名單就是根碼。”
吳潛道，“很有可能。我之前以為是你們……”他頓了頓，“是你們抓回了那個人，現在想來，之所以沒了音訊，或許是落進了軍統的手裏。”
雖然是個叛徒，然而落在軍統那邊定然受盡生不如死的折磨，袁飛揚嘆了口氣，“既然軍統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毛人鳳此人又是手腕歹毒，處座務必小心。”
吳潛嗯了一聲。
袁飛揚本想說既然那邊殺機四伏，不如你來我這兒，但是眼下時機並不成熟，唯有將此話先藏在心中。
袁飛揚叫來夥計，付過小費，托他買些東西。
二十幾分鐘之後，夥計便回來，帶來藥物以及早點。
袁飛揚將燒餅油條遞給吳潛，“先填填肚子。”
吳潛伸手去接。袁飛揚卻猛然收回手，神情極其古怪。
吳潛詫異，“怎麽了？”
袁飛揚抽出燒餅油條隨手放在一邊，將那份油跡斑斑的報紙攤開，往桌上一放，倒抽一口涼氣。
白紙黑字，號外標題，
四月二十三日，共匪渡江！南京淪陷！
袁飛揚立即找到了韓梁，韓梁那邊也剛看到報紙，與後方聯系，確認消息屬實，一行人不禁歡呼出聲，後知後覺想起吳潛在場，不免有些訕訕。
吳潛轉身走出房間，袁飛揚追出去，一把拉住吳潛，“處座！”
吳潛站住腳，“小辛在哪兒。”
袁飛揚道，“就在樓下。”
吳潛道，“我要帶他走。”
袁飛揚問，“去哪兒。”
吳潛道，“回八局。”
袁飛揚道，“然後呢。”
吳潛不答。
袁飛揚手上用勁，“長江一破，戰局已定。處座你……”
吳潛輕輕道，“別說。說了也無用。身逢亂世，太多不得已。”
袁飛揚松開手，握緊成拳。
吳潛轉身，走下樓梯。
片刻之後，韓梁追出來，“吳潛呢！”
袁飛揚道，“走了。”
韓梁一楞，“走了？你就這麽讓他走了？！”
袁飛揚道，“這不是你的意思嗎。”
韓梁抓頭道，“可那是昨晚，現在…現在……唉！”
袁飛揚看著空蕩蕩的樓梯盡頭，“他不會說的。”
八局雖如日常一般運作，然而南京淪陷帶來的不安灰霧悄悄彌漫每個角落。
吳潛帶著副官出現在八局門口，有人奔出來相迎。
吳潛將副官交給旁人，“他受了傷，帶去包紮。”
旁人道，“遵命。處座，局座要見您。”
吳潛來到局長辦公室門口，還未敲門，局長副官便打開門，低聲道，“處座快請進。”
吳潛快步走進，局長站起身來，“怎麽搞成樣子。”
吳潛拿不準局長是否已然得知毛大秘書長一節，簡單回道所接觸的共/黨乃是軍統奸細，險些中了圈套，幸好全身而退。
往日局長若是知道保密局動了這種手腳，定然大為光火，如今沒有追問細節，反倒是神色凝重，心不在焉。
吳潛道，“局座，還有什麽吩咐？”
局長擡起頭來，盯著吳潛好一會兒，緩緩道，“吳潛，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也是八局的股肱支柱。”
吳潛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局座……”
局長欲言又止，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好好休息。”
吳潛坐在醫療室。
醫護官將繃帶拆下，一圈圈疊放在搪瓷盤中。
數小時之前，那年輕人曾經親吻此處。
吳潛擡手輕輕按住肩頭。
透過醫療室的窗戶，吳潛看見局長的專車開了出去。醫護官也看見了，喃喃道，“只怕是準備逃了……”
他回過神來，惶恐的看著吳潛。
吳潛只當沒有聽見。
街上人來車往，空中掠過戰機黑影，行人駐足擡頭，滿臉不安。
吳潛打開門，打開燈，有人低聲道，“處座。”
吳潛一驚，快步走到窗前，張望毫無異常，皺眉道，“這個時候還敢來？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袁飛揚道，“我擔心你，況且這附近的人都撤了。”
吳潛道，“你還不走。”
袁飛揚誠懇道，“即便要走，也等天黑。”
這話也有道理，吳潛勉強答應。
天色一黑，吳潛再道，“你該走了。”
袁飛揚走到窗前。背後，吳潛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握緊了手，指尖刺入掌心，“對你我都好。”
袁飛揚極慢極慢的點了點頭。
吳潛轉過身，不願目送。
窗簾起伏擺動，風吹得窗軸作響，
吳潛的背脊挺得極直，肩上壓了無數重擔，正以肉眼看不見的姿態緩緩頹折。
極其突然的，有人從背後抱住。
吳潛掙開，氣痛交加，“你！”心中一陣劇痛，竟至要等了一等，才能怒道，“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
“我想聽。”袁飛揚道，用幾乎要被痛苦壓垮的淒楚眼神看著吳潛，“可是，我不能。”
那已經不能稱為親吻的親吻就像撕咬。情事激烈粗暴得更像是一種折磨，
袁飛揚咬過鎖骨，扯動肩頭傷口，吳潛悶哼，袁飛揚停下，也只是停了一停。鬢角滲出汗珠兒，那點汗水也被袁飛揚舔去。竭盡全力，全心全意，只想把對方融於血肉之中。
夜間起了大風，順著窗戶縫嗖嗖吹入室內。
吳潛睡夢之中感到涼意，往後縮了一縮。
袁飛揚更緊的抱住吳潛。低頭凝視。
風聲瀟瀟，猶如林濤。
袁飛揚擡起頭，看著窗外。
夜色沈沈，山雨欲來，沒有人能夠躲得過這場註定到來的時代的風暴。
次日，初二。
附近有戶商家祖籍閩南，逢初二燒紙祈福。見時局動蕩，放掛鞭炮迎迎喜氣。
鞭炮聲一響，吳潛驚醒，直覺去摸枕頭底下的槍。
袁飛揚按住他的手，“沒事，是我。”
吳潛看見袁飛揚，先松了口氣，又凝起臉色，“怎麽還沒走。”
袁飛揚笑道，“冒犯了處座就一走了之，這像什麽話……”
在吳潛的眼神中，袁飛揚的微笑支撐不住，漸漸散去，
吳潛坐起身來，聲音由於昨夜顯得沙啞，“走。”
袁飛揚苦笑，“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吳潛心中同樣苦澀，“還能說什麽。”
袁飛揚像對吳潛說，也像對自己說，“還有時間……一定還有別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袁飛揚低聲道，“你的傷…”
吳潛短促道，“不用。”
袁飛揚走到鐵欄前，將藥遞過去，“你自己來。”
吳潛背負雙手，沈默片刻，側過頭，看著袁飛揚。他這樣高傲的人，不允許自己露出難以掩飾的神情，然而又如何能夠克制眼底劇痛。
袁飛揚伸出的手微微顫抖。
韓梁走出房間，這是個套間，外頭還有一個客廳，他四下一看，只見葉新，便問，“袁飛揚呢。”
葉新站起身，支支吾吾。
韓梁皺眉，“袁飛揚呢！”
葉新只得道，“他…他有點事，很快就回來了。”
韓梁道，“這個時候能有什麽事，葉新，你老老實實的說！”
葉新見韓梁動了真怒，只得道，“他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此刻關著什麽人，不必再言。
韓梁面色極差，韓雪在他的身後，輕輕道，“韓梁，咱們可別傻乎乎的當了秦嬴政。還茫然不知。”
吳潛不願意接受包紮，
袁飛揚拿著藥物離開地下室，難掩疲倦神色。
回到主樓二層，推開屋門，袁飛揚道，“葉新，幫我個忙……”
屋內並無葉新，只有韓梁。
袁飛揚住了口。
韓梁問道，“去哪了。”
袁飛揚將藥物放在桌上，韓梁又問了一遍，袁飛揚淡淡道，“既然知道，何必再問。”
韓梁想起韓雪所說，心下更添一份沈重。
袁飛揚道，“找我有什麽事。如果是勸我離開上海，那就不必了。”
韓梁道，“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吳潛識破我們的計劃，並沒有將密碼交出來。我們希望，”韓梁頓了一頓，“由你出面說服他，也免他受苦。”
袁飛揚前半句聽得詫異，後半句卻是心中一沈，“什麽受苦。”
韓梁避而不談。
袁飛揚見韓梁這般，越發落實了心中的猜測，“還要刑求不成？”
韓梁道，“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
袁飛揚氣得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這個說客，我去當。但是你們也得告訴我，那份密碼到底是什麽。”
韓梁訝異道，“吳潛真的沒跟你提過。”
袁飛揚一拍桌子，“韓梁！”
韓梁自知失言。
袁飛揚閉了閉眼，克制自己，冷靜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確實不知情。”
韓梁看著袁飛揚。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那不是密碼，是鑰匙。”
組織內部有一處專門破譯設計密碼的部門。這個部門在哪兒，有多少人，都是什麽人，這是秘密中的秘密，外間只知道部門代號‘701’。
戰場上一旦被對方破獲了密碼，就等於是將自己的脖子套了根絞索，而絞索的另一端就握在敵人的手中。
前段時間組織如有神助破解了大量國軍密碼，傳聞是701挖到了一位不世出的奇才，然而輝煌並沒有維持多久。與此同時，還有另一個沈重打擊。
就如道家所說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切覆雜事物的根源其實簡單得令人咋舌。密碼變化萬端，然而萬變不離其宗。‘根碼’便是組織密碼的本源，因為701內部發生遽變，安全起見，組織決定轉移‘根碼’。如何轉移便成了最頭痛的問題，郵件、電報都有被截獲的危險，種種考慮之下，唯有采取最原始的辦法，將‘根碼’拆解，化整為零，隱藏在一份名單之中。然後讓一個人將改頭換面的‘根碼’送到安全地點。對於這個運送的人，他只知道自己運送的是一份機密名單。組織認為這事做的滴水不漏，萬無一失。哪裏想到最難以預測的便是‘人’的變數，此人竟在上海變節，更將密碼作為投誠之示意，獻給了八局，落在吳潛手中。
組織不惜提前動用一顆埋在八局內部以圖後舉的棋子，連帶上海分部一幹成員裏應外合來奪回密碼。
這顆棋子，便是袁飛揚。
這件事因為牽扯極其重大，因此連韓梁等人也不知道實際上要追回的不是名單，而是一份關乎成千上萬條性命的‘根碼’。
有了‘根碼’，敵人就如同拿到了寶庫的鑰匙，隨時都可能破解現行的一切密碼。
並且一時之間，也不可能從零開始重新建一份密碼冊。
袁飛揚沒有想到事態居然如此嚴重，到了這一步，終於明白韓梁說的‘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韓梁嘆氣，“袁飛揚，你若是不便出面，我們就……”
袁飛揚立刻道，“不！我去跟他談。”
葉新拿著藥物走進地下室，吳潛倒是沒有拒絕。
吳潛脫了外套，解開襯衫，靠著鐵欄席地而坐。幸好子彈沒有留在體內。
清理傷口時，吳潛沒有出聲。
葉新訕訕道，“你那邊肩上的傷倒是快好了。”
吳潛不答。
葉新不再自討沒趣，“忍著點。”
葉新拿起雙氧水瓶，正要倒在消毒棉上。卻被人按住了手，他轉頭看去，袁飛揚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出聲，然後接過雙氧水和棉花。
葉新順勢起身，退出了地下室。
袁飛揚看見吳潛肩上一大塊血跡斑斑的傷口，手下輕柔無比，然而再輕，也引得吳潛顫了一顫。
袁飛揚的手停了一停，再度落手。
吳潛咬緊嘴唇，臉色煞白，額上漸漸冒出冷汗。
袁飛揚的臉色更慘，仿佛中槍的是自己。
終於包紮妥當，吳潛用另一只胳膊費力拉上襯衫，轉過身來，嘶聲道，“謝……”
只說了一個字，便收住了口。
袁飛揚收拾起染血繃帶一類藥物，將一盒藥推進鐵欄後，“消炎藥。”
吳潛站起身，盡管身形踉蹌，還是退後數步。
袁飛揚也站起，想過如何開口得宜，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單刀直入，“密碼在哪裏。”
吳潛心痛，神情更是冷漠，“什麽密碼。”
袁飛揚道，“一半在我們這兒，還有一半在你那兒。”
吳潛道，“為什麽不去問韓小姐。”
袁飛揚詫異，“問她？”
吳潛也是微微一怔，“難道她說我沒有給？”
袁飛揚心中大疑，“難道不是。”
吳潛想說，卻又住了口。反而淡淡道，“她既然這麽說，那就是罷。”
袁飛揚心中已經埋下疑惑，再見吳潛這付神情，自然明白另有隱情。別人或許看不出來，然而他們最親昵之時遠勝任何人，袁飛揚當即道，“你既然已經給她，她怎麽會說沒拿到。”
吳潛不答。
袁飛揚急道，“這份密碼，韓梁他們勢在必得。這其中關系厲害非常！你若是已經給了韓雪，又如何拿得出來！”
吳潛道，“拿不出來就拿不出來。”
“你！”袁飛揚一掌拍上鐵欄，怒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就不能跟我說句實話嗎！”
吳潛唇角泛起一絲淒楚冷笑，“實話？”
袁飛揚心頭一跳，抓緊鐵欄。
吳潛看著袁飛揚，良久不語，神情就像是有一萬句要責問。但是眸中光亮漸漸黯淡，一萬句只剩一句，“你不配跟我說這兩個字。”
地下室忽然響起一聲槍響。
葉新韓梁等人守在地上，聽見這聲，一時都呆了一呆。韓梁最先回過神來，“快下去！”
一行人奔下樓梯。
袁飛揚又急又怒，臉色漲紅，手中握緊一柄槍，“你拿著！一槍打死了我！我們就算扯平！”
吳潛腳邊猶有彈痕，鐵青著臉，“你不相信我，我又何必再說。”
袁飛揚道，“事到如今還擺什麽架子！拿出密碼來，我還能求他們保你的性命！”
吳潛厲聲道，“不必！”
袁飛揚氣得渾身發抖。
葉新搶上前，奪下槍來，“袁飛揚！”
韓梁也上前，將袁飛揚一把推開，低聲斥責，“我讓你來當說客！不是刺客！”
袁飛揚氣得不輕，“你問問看他！我是存心救他的命！”
吳潛冷笑。
袁飛揚火頭再點，推開韓梁再要上前，“你！”
韓梁強推袁飛揚離開地下室。
回到主樓。
韓梁捏了捏眉心，無奈道，“袁飛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袁飛揚胸前起伏，牙關咬得青筋迸出。半天憋不出話來，一拳重重砸上椅把。
韓梁道，“你倒是說啊。”
袁飛揚道，“他沒有密碼。”
韓梁一楞。
袁飛揚道，“密碼已經給了韓雪，他是這麽說的。”
韓雪驚愕，“我？”
韓梁做了個手勢，“袁飛揚，你繼續。”
袁飛揚怒極冷笑，“還有什麽可繼續的？我當他是朋友，他這麽對我！之前的確是我對他不起，可這次我自願請命當這個說客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他可倒好，真要死在他的臭脾氣上！”
韓梁看了一眼韓雪，“你們先出去，我跟袁飛揚單獨談談。”
韓雪和葉新等人離開房間。
韓雪的臥室就在二樓，她走進臥室，卻是閃身翻出陽臺。沿著石砌雕花排水溝小心翼翼走到了韓梁二人所在的房間窗外，隱在陰影之中，只聽韓梁問，“照你的意思，吳潛並沒有說實話。”
袁飛揚嘆氣道，“他這個人的脾氣，我還是有一點把握的。他以前提過借刀殺人方是上策，而今無非就是要我們動搖軍心。”
韓梁緩緩道，“萬一呢。”
袁飛揚道，“我也想過萬一，可韓雪是我們的人，倘若她真的拿到了，何必瞞著我們。”
韓梁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麽吳潛那邊……”
袁飛揚沈默片刻，方才道，“韓梁，我求你一件事。”
韓梁道，“你不要讓我難做。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袁飛揚道，“你聽我說，藏密碼的地方只有他知道，現在他人在我們這兒，密碼自然不會洩露出去。”袁飛揚的哀求之意極明顯，“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夠說服他。”
韓梁不語。
袁飛揚又說了一通求情的話，韓雪再聽了一聽，便原路折回。
吳潛靠著鐵欄席地而坐，閉目而眠，美孚油燈的燈光昏黃，照在他的眉角。這段日子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加上心事煎熬，短短數日便顯得面頰消瘦，神情憔悴。
有人拾階而下，停在桌前，撥弄燈弦，將燈光調亮。
吳潛的睫毛動了一動，睜開眼來。
韓雪的聲音極溫柔，“處長的傷勢如何。”
吳潛看她一眼，並不回答。
韓雪拉過椅子，坐下。身後站著兩名男子，便是她所說的重慶同事。
韓雪看見地上一盒消炎藥，彎腰撿起，笑道，“這是袁飛揚給的吧。”
吳潛聽見那個名字，眉頭皺了一皺。
韓雪道，“處長還在氣他？那可真冤枉他了，袁飛揚為了你可是在韓梁面前大費唇舌，一力擔保你的安全。”
吳潛淡淡道，“是麽。”
韓雪嘆氣，“韓梁這個人最是公私分明。可我難免有些擔心，倘若他被袁飛揚說動，對你手下留情，我便有麻煩了。”
吳潛冷冷看著韓雪。
韓雪道，“我已經為處長安排好了。一旦韓梁同意動手，不出三個小時，我便有辦法讓處長永遠開不了口。”
吳潛道，“是麽。”
韓雪道，“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袁飛揚對處長倒還有一份情意，既然如此，夜長夢多，唯有先下手了。”
吳潛道，“怎麽下手。”
韓雪道，“稍後有八局的人來救處長出去，恰巧被我遇見，亂槍之中，處長不幸中彈，傷重不治。”
吳潛道，“救我的人呢。”
韓雪仿佛聽見一個極簡單的問題，忍不住笑了一笑，“自然是逃了。”
吳潛道，“韓小姐真是好籌算。”
韓雪道，“哪裏哪裏，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韓梁派誰來勸處長不好，偏偏是袁飛揚，處長跟他結怨之深，自然是十問九不應。也算是成全了我。處長說，他們會信你，還是信我？”
“信他。”
韓雪一驚，霍然起身。另兩名男子也是立即拔槍轉身。
樓梯上，有人緩步而下。
袁飛揚，韓梁，還有葉新和其他人。
韓雪的臉色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袁飛揚也舉著槍，嘴角卻有笑意，“老韓，我怎麽說的。”
韓雪鎮定下來，一笑，“都聽見了？”
袁飛揚反問，“你說呢。”
韓雪長出一口氣，“我還以為還有轉圜餘地。”
袁飛揚道，“當然有。”
韓雪道，“哦？”
袁飛揚以槍口指住她，“你是哪邊的人。還有，密碼在哪兒。”
韓雪道，“說出這些便可保命？”
袁飛揚道，“當然。”
韓雪擡手捋了捋耳邊鬢發，忽然問，“我想問，我是哪裏露出破綻。”
袁飛揚道，“沒有。”
韓雪詫異，也不知道這份詫異是真的還是裝的，“那是為什麽。”
袁飛揚看了一眼吳潛。
韓雪思前想後，恍然大悟，原來從地下室的那一槍開始便是個局。擡起手來鼓掌，“袁飛揚，我不得不佩服你。”
說時遲那時快，韓雪手腕一翻，從袖中滑出一柄朗格勃手槍，這種槍體積極小，便於攜帶，壞處是子彈僅有三發，要一個人的命已經足夠。
槍口對準吳潛。
吳潛目光一凜。
韓雪道，“處長，我的槍法再不好，三發也已經夠了。”
韓梁沈聲道，“要論人質，你找的不是好人選。”
“是麽？”韓雪看著袁飛揚，重覆道，“袁飛揚，是麽。”
袁飛揚的神情，任誰都可以看出異常。
袁飛揚沖下一步，韓雪的槍口再挺。
袁飛揚不得不停下，厲聲道，“放開他！”
韓雪道，“讓我們走。”
韓梁擰住眉頭。
袁飛揚盯住吳潛，後者神情淡然，生死置之度外。
袁飛揚道，“好。”
韓梁道，“袁飛揚！”
袁飛揚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冷靜，仿佛是在極力克制，“讓他們走。不然這兒的屍體就多一具，我的。”
韓雪退出地下室，讓人開車過來。
數步之遙，便是袁飛揚等人。
吳潛道，“秘書長近來可好。”
韓雪冷不丁聽到這句，不禁神色一變。
吳潛道，“之前是我說的早了，好籌算的不是韓小姐，而是……”
韓雪怒道，“住口！”
吳潛道，“韓小姐要我死，恐怕不止是要堵我的口。我死了，這筆債韓小姐自然打算推給共/匪。至於密碼，也可以說是我辦事不利，被共/匪奪了回去。韓小姐隨便找個日子把手上那份拿出來，不但在軍座面前長了保密局的面子，也重創了軍情八局。毛大秘書長這一棋下得精妙絕倫，一石三鳥……”
韓雪又氣又懼，氣得是吳潛當眾說破，懼的是臨行之前，毛大秘書長百般叮嚀，自己即便今日得以逃回去，還不知道要受如何嚴酷的處罰，是以心神驟然大亂。
只聽槍響，小巧的朗格勃落地。
韓雪手腕劇痛，鮮血淋漓。
吳潛回肘狠擊小腹。
韓雪悶哼一聲，連退數步。
袁飛揚搶上前來，方才那一槍，便是他開的。
一時間槍聲四作，幾名部下護著韓雪且戰且退。雙方力量懸殊，等到車旁，最後一名部下身中數槍，倒在車門。
韓雪推開此人，鉆進車內，司機立刻發動，車如離弦之箭一般射出。
韓雪回過頭來，狠狠剮了吳潛一眼，眼神極其怨毒。
韓梁道，“快！追！”
葉新早已備好車，當下一行人分成三輛車，全力追逐。
夜色如墨，韓雪所在的那輛車左突右沖，竟沖不出韓梁等人交織出的火力圈。慌不擇路之下，開到了一處卸貨碼頭。
韓梁探出身，喊道，“韓雪！把車停下！我們還可以商量！”
韓雪面色白裏透青。
韓梁轉頭吩咐同車，“瞄準輪胎！”
司機卻有猶豫，從照後鏡裏悄悄看了一眼韓雪。
韓雪勃然大怒，拔出槍來。
車內車外，同時槍響。
韓雪懂得開車，將司機屍體撥開，接過方向盤，車子有片刻失去掌握，歪了一歪。這一歪之間，後方射來的子彈失了準頭，射中油箱。
頓時，整輛車呼的一聲燃起，眨眼化為熊熊燃燒火球，沖下碼頭，跌入海中。
其餘車齊刷刷停下，韓梁等人奔到碼頭。只見那輛車露出水面的部分猶自畢剝燃燒，其餘已漸漸沈下海底。漆黑海水，通紅火球，形成一幅極詭異的畫面。
葉新道，“現在怎麽辦。”
韓梁眉頭緊鎖，“先回去。”
☆、第 14 章
回到落腳點，一行人將韓雪所住的房間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在墻紙夾縫中找到了象牙色的‘根碼’紙。
韓梁如釋重負，不過還不到悠閑的時候。他不能確定韓雪是否洩露過此處的消息，當即決定全員撤離。
眾人收拾極快，不過幾分鐘便散個幹幹凈凈。只留韓梁、葉新、袁飛揚還有吳潛。
韓梁道，“葉新，你跟我回去，那個醬鋪子先讓別人頂上。”
葉新哦了一聲。悄悄看了一眼袁飛揚，袁飛揚雙手插兜，立在吳潛的座位後方。
韓梁道，“袁飛揚，他住的地方也去不得了，你另外找個地方，等安置妥當了，我們再聯絡。”
袁飛揚道，“好。”
韓梁道，“葉新，走。”
葉新一楞，“可是……”
韓梁道，“路上再說。”
葉新只得答應。
一路走出大宅，韓梁自言自語的嘟囔，“看來，我也不公私分明。”
袁飛揚找了家小旅社住下，這種旅社老板帶夥計就一二個人，房子也是另外租的再轉手做租賃，屋內擺設物件多為當初一並租下來的舊家具，參差不齊，不像是客房，倒像是尋常人家。
兩人獨處一室，靜得落針可聞。
袁飛揚打破沈默，“我給你換藥。”
說完此句，才想起走的匆忙，沒帶一幹藥物。
袁飛揚不敢看吳潛，匆匆走向門口，“你等等，我出去買。”
吳潛道，“不必了。”
袁飛揚停下。
吳潛道，“韓梁的意思，你我都清楚。”
袁飛揚沈默。
吳潛道，“你轉告他，我欠他一次人情，即便來日相見各為敵營，我也必定報答。”
袁飛揚仍不答。
吳潛走到門口。
袁飛揚擡手按住門。
吳潛道，“讓開。”
袁飛揚一動不動，猶如鐵鑄石刻。
吳潛看著袁飛揚，平靜道，“你是打算讓我走，還是讓我死。”
袁飛揚劇震，終於慢慢收回手。
吳潛握住門把。瞬間，想再看那年輕人一眼。然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從此之後，隔如陰陽。
拉開門，燈光如水，瀉入黑暗的走廊。
吳潛一動不動。
袁飛揚從背後抱緊吳潛，雙臂勒得極緊。
吳潛低聲道，“放手。”
一顆眼淚落在後脖，仿佛一道魔咒融入肌膚。
吳潛握緊門把，閉了閉眼。
縱然霹靂手段又如何，化不了冥冥註定的劫難，解不開的命數，參不透的苦海。
轉回身，看見了一雙眼睛。淚光隱隱，睫毛分明，濕凝成絡。吳潛想嘆息也想微笑，側過頭來吻了一吻。
年輕人淚意猶在，神情茫然，做夢似的輕輕道，“……處座？”
吳潛反手帶攏門。
走廊的一段光塊漸漸狹窄，直到重回黑暗。
吳潛躺在床上，赤裸肩頭，唯有一圈繃帶，隱約透出血色。
袁飛揚俯下身，一點一點吻過繃帶，萬般愛惜。吻到頸窩，重又擡起身，凝視吳潛的眼睛，緩緩低下頭，細吻纏綿，難舍難分。
房間窗外，明月孤零零懸在中天。夜霧幽藍，江波蒼茫，如海上，如夢中。
明晃晃的陽光照亮窗臺。
袁飛揚陡然驚醒，映入眼簾的是一方陌生天花板，邊緣殘留水漬。扭頭一看，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
袁飛揚湊過去，吳潛睡得正熟。
袁飛揚輕輕親了親鬢角，聞見隱隱汗味，更覺心頭繚繞萬縷情絲，使人繾綣徘徊。
吳潛眉睫漆黑，鼻梁高挺，袁飛揚看了一會兒，摸了摸吳潛的鼻子，再摸了摸自己的。
吳潛的唇角泛起一絲柔軟弧度。
袁飛揚低聲道，“我吵醒你了。”
吳潛微微睜開眼，懶懶笑道，“沒有。”
袁飛揚橫過手腕，抱著吳潛，將頭靠在肩上，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吳潛也沒有出聲。
安靜中，只有呼吸一起一伏。
袁飛揚輕輕道，“你在想什麽。”
吳潛不答反問，“你呢。”
袁飛揚笑道，“猜猜看。”
吳潛笑道，“你的鬼點子太多，我猜不到。”
袁飛揚收了收手臂，低頭吻著吳潛的脖子，輕聲道，“我在想，不知道身上的錢夠不夠房錢。”
吳潛失笑。
袁飛揚嘆氣，“我說真的。要是付不起只好把你壓在這兒了。”
吳潛笑道，“為什麽不是壓你。”
袁飛揚道，“把你壓在這兒，我逃不掉。若是易地而處。”
袁飛揚頓了頓。
吳潛道，“易地而處又如何。”
袁飛揚看著吳潛，笑道，“我自然有辦法脫身，再去找處座。”
吳潛道，“只可惜。”
袁飛揚一怔道，“可惜？”
吳潛坐起身，“你說的話，我不敢信。”
袁飛揚心中一震，辯解道，“處座，之前……”
吳潛撿起襯衫穿上，低頭扣著扣子，嘴角卻有笑意。
袁飛揚回過神來，懊惱不已，嘀咕道，“怎麽也會騙人了。”
吳潛穿好襯衫，回過身來，對著袁飛揚微微一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陽光明亮，照得襯衫雪也似發亮。襯衫下擺露出一雙長腿，線條勻稱。
袁飛揚舔了舔嘴唇，“處座請過來。”
吳潛反而後退一步，“什麽事。”
袁飛揚道，“我想起來還有件要緊事沒跟處座說。”
吳潛道，“說吧。”
袁飛揚道，“關系重大。”
吳潛詫異道，“這兒也沒有其他人。”
袁飛揚恨得牙癢癢，撓得心頭更癢。
吳潛倒是一本正經的詢問，“到底什麽事。”
袁飛揚清了清嗓子，“韓雪當真是軍統的人？”
吳潛道，“是。”
袁飛揚皺眉道，“軍統的人何至於下如此殺手，。”
吳潛淡淡一笑，“這也不是什麽秘密。”
蔣經國對毛人鳳向來恨得咬牙切齒，對於毛人鳳一手把持的保密局更是既憎又懼。恰在此時，毛人鳳麾下的杜長城闖下一件大禍。杜長城時任國防部技術總隊隊長，在組織‘海上大爆破’軍事演習中大肆貪汙，為蔣經國所查。杜長城也是賊膽包天，竟然打算綁架蔣經國。蔣經國治下的軍情局又豈是吃幹飯的，不但將計就計將杜長城連人帶案一並綁至軍法單位，更借此在蔣介石面前告了一狀，蔣介石見居然動到了長子頭上，大為震怒，批示一律槍決。就此，毛人鳳不但折損一員大將，更在蔣介石跟前失去信任。於是‘根碼’便成了毛人鳳的救命稻草。再加上吳潛乃是軍情局的英才之一，借此扣上裏通共/匪的頭銜，簡直是一箭雙雕。
袁飛揚問，“莫非韓雪在重慶那段時間並不知道名單就是根碼。”
吳潛道，“很有可能。我之前以為是你們……”他頓了頓，“是你們抓回了那個人，現在想來，之所以沒了音訊，或許是落進了軍統的手裏。”
雖然是個叛徒，然而落在軍統那邊定然受盡生不如死的折磨，袁飛揚嘆了口氣，“既然軍統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毛人鳳此人又是手腕歹毒，處座務必小心。”
吳潛嗯了一聲。
袁飛揚本想說既然那邊殺機四伏，不如你來我這兒，但是眼下時機並不成熟，唯有將此話先藏在心中。
袁飛揚叫來夥計，付過小費，托他買些東西。
二十幾分鐘之後，夥計便回來，帶來藥物以及早點。
袁飛揚將燒餅油條遞給吳潛，“先填填肚子。”
吳潛伸手去接。袁飛揚卻猛然收回手，神情極其古怪。
吳潛詫異，“怎麽了？”
袁飛揚抽出燒餅油條隨手放在一邊，將那份油跡斑斑的報紙攤開，往桌上一放，倒抽一口涼氣。
白紙黑字，號外標題，
四月二十三日，共匪渡江！南京淪陷！
袁飛揚立即找到了韓梁，韓梁那邊也剛看到報紙，與後方聯系，確認消息屬實，一行人不禁歡呼出聲，後知後覺想起吳潛在場，不免有些訕訕。
吳潛轉身走出房間，袁飛揚追出去，一把拉住吳潛，“處座！”
吳潛站住腳，“小辛在哪兒。”
袁飛揚道，“就在樓下。”
吳潛道，“我要帶他走。”
袁飛揚問，“去哪兒。”
吳潛道，“回八局。”
袁飛揚道，“然後呢。”
吳潛不答。
袁飛揚手上用勁，“長江一破，戰局已定。處座你……”
吳潛輕輕道，“別說。說了也無用。身逢亂世，太多不得已。”
袁飛揚松開手，握緊成拳。
吳潛轉身，走下樓梯。
片刻之後，韓梁追出來，“吳潛呢！”
袁飛揚道，“走了。”
韓梁一楞，“走了？你就這麽讓他走了？！”
袁飛揚道，“這不是你的意思嗎。”
韓梁抓頭道，“可那是昨晚，現在…現在……唉！”
袁飛揚看著空蕩蕩的樓梯盡頭，“他不會說的。”
八局雖如日常一般運作，然而南京淪陷帶來的不安灰霧悄悄彌漫每個角落。
吳潛帶著副官出現在八局門口，有人奔出來相迎。
吳潛將副官交給旁人，“他受了傷，帶去包紮。”
旁人道，“遵命。處座，局座要見您。”
吳潛來到局長辦公室門口，還未敲門，局長副官便打開門，低聲道，“處座快請進。”
吳潛快步走進，局長站起身來，“怎麽搞成樣子。”
吳潛拿不準局長是否已然得知毛大秘書長一節，簡單回道所接觸的共/黨乃是軍統奸細，險些中了圈套，幸好全身而退。
往日局長若是知道保密局動了這種手腳，定然大為光火，如今沒有追問細節，反倒是神色凝重，心不在焉。
吳潛道，“局座，還有什麽吩咐？”
局長擡起頭來，盯著吳潛好一會兒，緩緩道，“吳潛，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也是八局的股肱支柱。”
吳潛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局座……”
局長欲言又止，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好好休息。”
吳潛坐在醫療室。
醫護官將繃帶拆下，一圈圈疊放在搪瓷盤中。
數小時之前，那年輕人曾經親吻此處。
吳潛擡手輕輕按住肩頭。
透過醫療室的窗戶，吳潛看見局長的專車開了出去。醫護官也看見了，喃喃道，“只怕是準備逃了……”
他回過神來，惶恐的看著吳潛。
吳潛只當沒有聽見。
街上人來車往，空中掠過戰機黑影，行人駐足擡頭，滿臉不安。
吳潛打開門，打開燈，有人低聲道，“處座。”
吳潛一驚，快步走到窗前，張望毫無異常，皺眉道，“這個時候還敢來？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袁飛揚道，“我擔心你，況且這附近的人都撤了。”
吳潛道，“你還不走。”
袁飛揚誠懇道，“即便要走，也等天黑。”
這話也有道理，吳潛勉強答應。
天色一黑，吳潛再道，“你該走了。”
袁飛揚走到窗前。背後，吳潛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握緊了手，指尖刺入掌心，“對你我都好。”
袁飛揚極慢極慢的點了點頭。
吳潛轉過身，不願目送。
窗簾起伏擺動，風吹得窗軸作響，
吳潛的背脊挺得極直，肩上壓了無數重擔，正以肉眼看不見的姿態緩緩頹折。
極其突然的，有人從背後抱住。
吳潛掙開，氣痛交加，“你！”心中一陣劇痛，竟至要等了一等，才能怒道，“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
“我想聽。”袁飛揚道，用幾乎要被痛苦壓垮的淒楚眼神看著吳潛，“可是，我不能。”
那已經不能稱為親吻的親吻就像撕咬。情事激烈粗暴得更像是一種折磨，
袁飛揚咬過鎖骨，扯動肩頭傷口，吳潛悶哼，袁飛揚停下，也只是停了一停。鬢角滲出汗珠兒，那點汗水也被袁飛揚舔去。竭盡全力，全心全意，只想把對方融於血肉之中。
夜間起了大風，順著窗戶縫嗖嗖吹入室內。
吳潛睡夢之中感到涼意，往後縮了一縮。
袁飛揚更緊的抱住吳潛。低頭凝視。
風聲瀟瀟，猶如林濤。
袁飛揚擡起頭，看著窗外。
夜色沈沈，山雨欲來，沒有人能夠躲得過這場註定到來的時代的風暴。
次日，初二。
附近有戶商家祖籍閩南，逢初二燒紙祈福。見時局動蕩，放掛鞭炮迎迎喜氣。
鞭炮聲一響，吳潛驚醒，直覺去摸枕頭底下的槍。
袁飛揚按住他的手，“沒事，是我。”
吳潛看見袁飛揚，先松了口氣，又凝起臉色，“怎麽還沒走。”
袁飛揚笑道，“冒犯了處座就一走了之，這像什麽話……”
在吳潛的眼神中，袁飛揚的微笑支撐不住，漸漸散去，
吳潛坐起身來，聲音由於昨夜顯得沙啞，“走。”
袁飛揚苦笑，“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吳潛心中同樣苦澀，“還能說什麽。”
袁飛揚像對吳潛說，也像對自己說，“還有時間……一定還有別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