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霧氣，在月光上時濃時淡，繚繞徘徊。

煙波浩渺，天地廣大。此去，或許再不能見。

一大早，船長室內。

袁飛揚穿好雪白筆挺的船長制服，戴上帽子，對著鏡子，正了一正。推開門走出房間。

大副等人看見袁飛揚這般模樣，都略有吃驚。

袁飛揚平靜道，“天氣怎麽樣，沒問題，咱們就走。”

二副問，“去哪兒？”

袁飛揚道，“回廈門。”

二副道，“天氣正常，海面能見度七十五。”

兩個字擱在喉間，若有千鈞，袁飛揚深呼吸，“出發。”

二副笑道，“現在可不行。”

袁飛揚詫異。

二副看著其他人，大家發出善意哄笑。

二副笑道，“有個東西忘記交給韓雪，煩請謝大船長當一回跑腿？”

袁飛揚看著一屋子的人，回過味來，哭笑不得。

韓雪對著鏡子扣上珍珠耳墜，門口響起敲門聲，她停下手，略偏轉頭，思忖片刻，拉開梳化臺的雕花抽屜，撩起旗袍高叉，將一柄小巧的掌心雷插入腿上所綁的槍帶。

韓雪打開門。詫異道，“袁飛揚？”

袁飛揚笑道，“是我，方便嗎。”

韓雪將袁飛揚讓進屋內，“這話該我問你，你怎麽還沒回去？”

袁飛揚頓了一頓，“有些緣故。”

韓雪看見袁飛揚手中提著一只紙袋，便道，“這是？”

袁飛揚道，“一點廈門的特產，之前忘了給你。”

韓雪疑惑的笑了笑，接過道，“那我先謝謝了。”

袁飛揚道，“東西送到，我走了。”

韓雪詫異道，“就為了這個？”

袁飛揚想了想，決定坑一把自家的二副，“其實是我們二副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交給你的，是他親手選的點心。”

韓雪失笑，“謝謝他。”

袁飛揚笑道，“我一定把話帶到。”

兩人走向門口，袁飛揚隨口道，“你今天穿的真是漂亮。”

韓雪道，“終於搭上了湯恩伯那條線，今晚有個舞會。”

袁飛揚道，“萬事小心。”

韓雪道，“你也是，回去一路務必小心。”

袁飛揚笑了笑，眉目柔和。

韓雪伸手打開門，兩人自然而然看向門口。

辛副官舉著手，還未敲下去，門便開了。

下一秒，副官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站在他身後的吳潛，一瞬間，臉色雪白。

韓雪雖不知道這兩邊有過什麽糾葛，但見情狀，便知嚴重，當即微笑道，“這位是八局行動處的吳處長，這位是。”

謝一航率先伸出手去，微笑，“謝一航。”

吳潛極慢極慢道，“……謝一航？”

謝一航看見副官，卻咦了一聲，笑道，“這位長官，我們見過。”

辛副官驚得說不出話來，慢了一拍，“……見，見過？”

謝一航道，“前兩天，貴處的人來過船上。”

辛副官啊的一聲，可是那晚見到的船長應該是有些花白頭發。他看了一眼謝一航，但見謝一航神情自若，一時之間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

謝一航對韓雪道，“韓小姐，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先告辭。”

韓雪道，“好的，下回再約。”

謝一航踏出門，吳潛擋在路前，禮貌道，“吳處長？”

吳潛看著謝一航，那是一種沈默的，難以相信的，悲喜交集，甚至絕望的眼神。

吳潛終於開口道，“謝先生做船務生意。”

謝一航道，“是。”

吳潛道，“在十一鋪碼頭。”

謝一航笑了笑，再道，“是。”

吳潛沒有說話。

那一天，自己也在碼頭。

謝一航再道，“吳處長？”

吳潛道，“既然謝先生是韓小姐的朋友，今晚不如一起。”

謝一航抱歉笑道，“吳處長盛情拳拳，只是我的船今晚就要走……”

吳潛道，“今晚？”

謝一航道，“是。”

吳潛道，“去哪兒。”

謝一航詫異，仍舊回答，“廈門。”

吳潛道，“謝先生是廈門人。”

謝一航道，“祖籍福州，在海上跑點單幫生意。”

吳潛不發一言，凝視謝一航。

謝一航試探道，“吳處長，是不是我的船……有什麽問題？”

吳潛微微的吸了一口氣，壓抑顫抖的聲音，“謝先生的船若是不急，不妨，參加今晚的宴會。”

每說一個字，他都一眨不眨的看著謝一航。說得很慢，就像怕被拒絕。

謝一航回頭看了一眼韓雪。

韓雪打圓場，“吳處長都給這麽大的面子，你再不答應可是說不過去。”

謝一航無奈一笑，“那我只好卻之不恭。”

車子駛在路上。

吳潛離開湯恩伯的辦公室的時候，被交托了接一位小姐來國際大飯店。現在，這位小姐和她的那位朋友在另一輛車上。

副官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道，“處座！”

吳潛閉著雙目，“查清楚這個謝一航。”

副官道，“是。”

國際大飯店與銀都飯店隔江遙望，兩家飯店同樣在露臺設置了舞場，此刻天色已暗，布滿露臺上方的細小燈泡紛紛亮起，猶如璀璨銀河剪下一角。

樂隊奏響舞曲。舞池中人影雙雙，衣香鬢影。

吳潛和謝一航並無交談，或許是覺得沈默，謝一航開口道，“吳處長不去跳一曲嗎。”

吳潛道，“不會。”

謝一航略顯尷尬。

燈光變幻。

吳潛註視謝一航的側面。

樂隊奏出‘月圓花好’。

曾經有過這樣夜晚，年輕人說，‘處座若不嫌棄，卑職鬥膽，願盡綿薄之力’。

看著年輕人戰戰兢兢握住自己的手，吳潛並沒有提醒對方，軍校時期，社交舞是必備課程。

燈影下，年輕人睫毛密密，微笑溫柔。

那時月光，那時燈。

韓梁見到袁飛揚又驚又喜，然而聽完這一段緣故，氣怒交加，“袁飛揚！你們這是在胡鬧！”

袁飛揚坐在暗室桌邊，一言不發。

葉新道，“算了算了，袁飛揚也不想的，誰能料到……”

韓梁指住袁飛揚，怒道，“這完全可以避免！你就不應該下船！為什麽不第一時間離開？你難道不知道你留在這兒有多危險？！”

袁飛揚道，“我知道。”

“知道你還……！”

葉新攔住韓梁，韓梁氣得推開，“葉新你讓開！”

葉新難得大聲喝道，“好了！”

韓梁被這一聲喝得暫時壓住了火氣。

葉新瞧瞧韓梁，再瞧瞧袁飛揚，“事情已然這樣了，著急也沒用，想想解決辦法才是。”

韓梁也坐下，與袁飛揚隔著一張桌子，悶聲道，“你什麽時候走。”

袁飛揚道，“走不了。”

袁飛揚從國際大飯店的宴會抽身出來，馬不停蹄趕回十一鋪碼頭，上船第一句便是，“走！”

大副二副等人卻是面色極差，遞來一封通知。

來自八局的港口管制令，若非手批允許，外船一律不得離港。

袁飛揚沒有想到為了留住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謝一航’，那個人會使出這般手段。

聽說了港口管制令，韓梁也是皺起眉頭。

袁飛揚道，“怎麽了。”

韓梁道，“沒事。”

袁飛揚再三追問。韓梁方才說出最近陸路查得極緊，月浦一道布滿碉堡，儼然是重火力的局勢。因此組織來往多以商船名義，借著十一浦碼頭往來。

袁飛揚沈默片刻，低聲道，“是我的錯。”

韓梁嘆氣，“怎麽能怪你。想必是八局也註意到了水路，只是最近有幾個人，必須要離開上海。”

韓雪得知此事，微微一笑，“包在我身上。”

袁飛揚道，“真的？”

兩人坐在咖啡廳內，靠窗位置，能瞧見門口。

韓雪將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輕輕擱在桌上，笑道，“湯恩伯要運走一批私貨，分量不輕，需專門雇幾個腳夫。”

袁飛揚心領神會，“多謝。”

韓雪笑道，“有什麽可謝的。我還有件事要你幫忙。”

袁飛揚道，“請說。”

韓雪道，“我聽說你之前和吳潛認識？”

袁飛揚牽動了一動嘴角，慢慢道，“我曾經在八局待過一段時間。”

韓雪詫異道，“那你還敢…”

袁飛揚苦笑。

韓雪笑一笑，便問，“想必你清楚他的個性。可有什麽接近他的辦法。”

袁飛揚心中一動，“接近他？”

韓雪道，“只怪我們之前了解的不夠仔細，還以為目標是湯恩伯，如今發現是吳潛，倒也不算太晚。”

袁飛揚攪拌著咖啡。

韓雪道，“袁飛揚？”

袁飛揚道，“那時，我在總務處，他在行動處，沒什麽交集，對於他的事，我知道的並不多。”

韓雪嘆道，“那只好再想其他辦法。”

十一鋪畢竟是大港。八局不可能鎖住港口，譬如外洋船只，軍統相關船只，陸陸續續拿到了許可令。

乘風號的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頭。

休息日，吳潛在家中，剛剛泡了一壺茶，只聽敲門聲，他走過去開了門。門外的人卻是謝一航。

謝一航道，“吳處長，打擾了。”

吳潛道，“有事？”

謝一航面有難色，“有件事，想請吳處長幫忙。”

吳潛向來不喜歡這種人情往來，然而對於謝一航，板不起臉，“謝先生坐下再說。”

謝一航坐下。從吳潛手中接過茶，說了聲謝謝，吞吞吐吐想申請出港許可令，貨船耽誤一天便少一天的生意，小本生意，拖不起十天半個月。

吳潛站在窗前，喝著茶，不發一語。

謝一航道，“我們船做的是清白生意，處長若是不信……”

吳潛偏過頭來，“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謝一航再等了一等，見吳潛沒有說話的意思，流露失望神情，站起身道，“那麽，我不打擾處長了。”

吳潛送謝一航出了門。

見到年輕人逐階走下臺階。

“謝先生，請等一等”

兩人坐在車上。車子開往郊區，兩旁樓房漸矮，田地漸多。

謝一航忍不住問，“處長，我們這是去？”

吳潛道，“見我一個朋友。”

謝一航仍有詫異，沒有再問。

車子停在一處陵園門口。

守園子的是個老大爺，平常這兒沒什麽人來往，也就是清明快到，才陸續有人上墳。老大爺在門口擺了個攤，賣些金銀紙箔，香燭鮮花。

吳潛買了一束花，都是些小野花，白的黃的花骨朵兒。

穿過一座座高墳低墓，他們走進一間祠堂。

祠堂空曠寒冷，屋頂鑲著一扇天窗，仍然讓人覺得光線昏暗，四面黃幔，無風垂地。

祠堂兩側是寄名牌位，層層疊疊，猶如兩排小山。

吳潛走上前，將花放在牌位供桌上。

謝一航看見一塊牌位。上面有一個名字。

——袁飛揚。

吳潛往後退了一步，聽見謝一航道，“這是？”

他凝視牌位，慢慢道，“一位朋友。他……被他們家裏人帶回故鄉。我留著這個，權當是個紀念。”

謝一航道，“想必是處長很好的朋友。”

吳潛沈默。

幾縷陽光從鏤花窗射進，灰塵緩緩沈澱。

吳潛的一方肩亮，一方暗。一側臉明，一側暗。

牌位與人，幾步之遙，隔開生死，天塹之距。

走出祠堂，穿過墓場，有人燒紙錢。白紙如蝶翻飛，不遠處大片油菜花田，無數花朵怒放，被陽光照得猶如黃金海。

謝一航忽然道，“處長。”

吳潛停下腳步。

謝一航道，“死者長已矣。倘若處長的這位朋友地下有知，想必也不願意見到處長這個樣子。”

吳潛背著單手，望向遠處，淡淡道，“是嗎。”

謝一航看著吳潛的背影，“是。”

吳潛沈默片刻，“謝先生，你錯了。”

謝一航本不該再說，但是不服氣，“哪裏錯了。”

吳潛微微一笑，“我這個朋友很有一點脾氣。倘若知道我把他拋在腦後，一定會生氣。”

回程車上，吳潛道，“謝先生提的事，我會關照下面。”

謝一航一時竟沒有想到是何事。

吳潛道，“通行證需要一些手續，倘若查驗無誤，我會讓人送來。”

謝一航沈默片刻，“多謝處長。”

第二天，吳潛踏入辦公室，副官已將‘謝一航’此人的資料放在桌前。

福建船務登記處的確有這麽一個人，而且是早幾年就有了，並不是這兩年冒出來的。這個人有來處，有過去，有家人，有朋友。

吳潛合上資料，囑咐副官為謝一航的船辦通行證，至於管制令，先不必忙著撤。

副官欲言又止。

吳潛知道副官想說什麽。

即便是一樣的臉，那又如何。

一樣的聲音，一樣的相貌。又如何。

他的袁飛揚，長埋幽冥。從此之後，天下再沒有第二個。

韓雪很快便得到了接近吳潛的機會。

或許是為了粉飾時局太平緩和緊張氣氛，上海一年一度的慈善會提前舉辦。

韓雪弄到了一張請帖，袁飛揚知道這事，一笑，“吳潛不會去的。”

韓雪道，“怎麽不會，我打聽過了，他去年就去過。”

袁飛揚勾起往事，但笑不語。

過了幾天，會場的地點定了，出席的嘉賓也定了。韓雪沖袁飛揚晃了晃手裏的名單，“你看。”

袁飛揚拿過名單，一眼便掃見吳潛的名字赫然其上。

袁飛揚慢慢的將名單紙疊回去，“韓雪，我想問你一件事。”

韓雪道，“請說。”

袁飛揚道，“為什麽選中了吳潛。”

韓雪笑道，“什麽意思。”

袁飛揚道，“我原先以為你來上海是為了偵查敵情，你選中了湯恩伯，我不奇怪。可為什麽是吳潛。他在上海的名聲再顯赫也不過是八局的行動處長，他能在上海只手遮天，卻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韓雪微微一笑，帶著某種告誡的意味輕輕道，“袁飛揚。”

袁飛揚明白自己這麽問是超過了界限。韓雪是重慶方面的專員，在這個隨時隨地可能爆發最不可能發生的戰爭的繁華都市裏，韓雪手中握著的機密遠勝過任何子彈炮火。

可是他不得不問，因為事關吳潛。

袁飛揚吸了口氣，“我畢竟在八局做過一段時日。或許能幫得上你的忙。”

韓雪一笑，只道，“你說錯了一點。”

袁飛揚道，“哪一點。”

韓雪起身，“是他選中了我們，不是我們選中了他。”

袁飛揚愕然。

韓雪卻道，“我還沒有準備宴會上的衣服，不知道謝船長有沒有空，陪我一趟？”

袁飛揚嘆氣，扶著椅子站起身。

霞霓旗袍店門口。

袁飛揚下了黃包車，伸手扶著韓雪下車。

兩人走進店內，一個十來歲的小夥計上前招呼。見袁飛揚韓雪兩人舉止言談不俗，便搬出時下新鮮貨色，韓雪選了一陣，拿起一匹深酒紅色的絲絨在袁飛揚身上比來比去，袁飛揚躲之不及，“幹什麽幹什麽，這是給你做衣裳，又不是給我。”

韓雪抿唇笑道，“就當是答謝你今天陪我這一趟。”

袁飛揚道，“哦，原來是出堂費。”

韓雪嗔道，“有這麽說自己的嗎。”

袁飛揚一笑。

門上鈴鐺一響，玻璃門被人推開。

袁飛揚無意間回了回頭，卻是吳潛和漫漫。

早先韓梁已向漫漫打過招呼，然而漫漫再見袁飛揚的驚訝也有一半出自真心，當下一時難以言語。

吳潛低聲道，“人有相似，這是謝一航謝船長。”

“謝一航？”漫漫道，“吳處長認識。”

吳潛道，“有過數面之緣。”

說完此句，吳潛向袁飛揚點了點頭。

袁飛揚卻沒有回意。

韓雪道，“吳處長，真巧，在這兒遇見您。”

吳潛道，“陪我一位朋友。”

韓雪看著漫漫，兩名女子並不清楚對方底細，便虛應個微笑。

吳潛道，“這位是韓小姐。韓小姐，這位是我朋友……”

袁飛揚忽然咳了一聲。

韓雪詫異。

袁飛揚道，“韓小姐，來看看這緞子如何，很襯你的花容月貌。”

韓雪和漫漫都是一陣錯愕。

韓雪走到袁飛揚身邊，裝作看料子，低聲道，“你怎麽了。”

袁飛揚抿著嘴不吭聲。

漫漫和吳潛走到另一側櫃臺。漫漫選了一會兒，便選中一塊布料，吳潛下了定金，兩人看著就要出店。

袁飛揚雖然是低著頭，視線卻情不自禁的追了過去。

從店裏出來，袁飛揚一路悶悶的。

回到房間——而今他已從船上搬到了韓雪所在的酒店，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袁飛揚叫了瓶酒，這幾乎是犯錯誤的事。工作要求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以前當‘袁飛揚’的時候，喝酒應酬是必備，自從當上了謝一航便滴酒不沾。今晚不同，袁飛揚難受，心裏憋著一肚子的話卻都無處去說。

袁飛揚推開窗戶，幽藍的天空，寒白的月光。

他必須將秘密永遠的緊緊的鎖在牙關之後，深埋心底，即便是沈睡中，酣醉後，也不能透露一絲一毫。

這個秘密其實只是兩個字。

袁飛揚擡起手按住嘴唇。

……處座。

慈善宴當晚，韓雪看了一看袁飛揚，“你的臉色有些不大好。”

袁飛揚臉色一片淡漠，“沒什麽，昨晚上可能著涼。”

韓雪道，“你不用陪我，回去休息……”

袁飛揚打斷她，“你一個人，不安全。”

韓雪看了看袁飛揚，便不再說。

袁飛揚在場中看見了漫漫，對韓雪道，“我過去一下。”

韓雪點頭。

袁飛揚走到漫漫身邊，“漫漫。”

漫漫回頭見是他，“謝船長。”

袁飛揚舉了舉杯，低聲道，“他怎麽會跟你一起。”

漫漫道，“誰。”

袁飛揚垂目，看著杯中淡琥珀色的酒液。

漫漫嘆氣，“因為你。”

袁飛揚眉目一動。

漫漫道，“你不在的這一年，他來找過我幾次，每一次都是談你的事。談你如何認識我，談你我之間如何相處，說來說去，都是在說你。這次也是他說之前麻了煩我，該還這份人情。”

袁飛揚沈默。

漫漫嘆道，“雖然這麽說不應該，可是，袁飛揚，你……”漫漫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你不應該回來。”

袁飛揚拿著酒杯，默默站了許久，忽有所感，轉過頭去。

吳潛一身軍裝大氅，身後跟著兩名副官，走進會場。

吳潛察覺視線，向這邊看來，看見了袁飛揚和漫漫，略點了點頭示意，再向別處走去。

袁飛揚感覺得到吳潛的視線掃過自己的面容，平靜無波。

全然不像那一次意外重逢，吳潛的眼睛仿佛能在自己的胸前燒灼出一個大洞。

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因為吳潛確信了，自己不是‘袁飛揚’。

吳潛站在場邊，很是無聊。他本來無意參加這種場合，只是當初答應了漫漫，便來赴個會露個臉。再者，八局方面也很樂意他的出席，顯得政府對市面控制餘裕，各界名流無需有懷。

謝一航走過來，“吳處長。”

吳潛道，“我已讓下面的人著手在辦通行證的事，也就這三五日的工夫，謝先生不必著急。”

謝一航頓了一頓，“多謝吳處長。”

吳潛沒有繼續寒暄的意思，轉頭望著臺上。

謝一航道，“吳處長經常出席這種宴會麽。”

謝一航仿佛知道自己問得奇怪，補充道，“看處長似乎沒什麽興致。”

吳潛將酒杯舉到唇前，略沾了一沾，“走個過場而已。”

謝一航道，“我也是待著無聊。不如，出去走一走。”

吳潛沈默片刻，“也好。”

兩人走出酒店。

謝一航自然而然的接過門童遞過來的吳潛的大氅。

吳潛道，“有勞。”

謝一航動作略微一滯。

路燈一盞隔著一盞，投下一圈又一圈的光影。

兩人並肩緩行，幾乎沒什麽交談。

心裏都擱著秘密的人談起話來，是極累人的事，又要裝，又不能讓對方看出裝來，索性幹脆閉口不言。

謝一航先開了口，“吳處長。”

吳潛道，“嗯？”

謝一航道，“這次能夠拿到通行令，多謝吳處長幫忙。”

吳潛道，“一點小事，何足掛齒。”

謝一航道，“該謝的，還是要謝。”

吳潛站住腳，忽然道，“能不能請謝先生幫一個忙。”

謝一航看著吳潛，發自肺腑，“願為處長效力。”

吳潛退開一步，仿佛不願意看清楚謝一航的面容，也仿佛是不願意謝一航看清楚自己的面容，輕輕道，“請謝先生叫我一聲，處座。”

謝一航楞住。

幾乎同時，路對面暗巷中，火光一閃！

謝一航不及多想，“處座！小心！”

暗室中，袁飛揚面色鐵青，“是誰動的手？！”

韓梁揉著眉心。

葉新道，“袁飛揚……”

袁飛揚怒道，“我問是誰動的手！！”

韓梁放下手，擡頭看著袁飛揚，“沒人動手。”

袁飛揚怒道，“沒人動手？！那那一槍是從哪兒來的？不是我們的人，難道還是……”

韓梁平靜的註視著袁飛揚。

袁飛揚慢慢道，“……是軍統的人。”

韓梁道，“是。”

袁飛揚的背脊發寒。

他終於明白了韓雪說的話。不是他們選中了吳潛，是吳潛選中了他們。

他記得吳潛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微笑說，‘你說，投共如何’。

這便是八局苦心經營安排的行動。然而，吳潛等人卻不知道。袁飛揚策劃假死，離開上海的前一天，向組織遞交出最後一份報告。

報告的內容是八局密謀安排有人假意投共。

袁飛揚站在原地，渾身冰涼，猶如冰雪，凍結了全身的血脈。

☆、第 11 章

醫院綠化十分好，花圃有百日紅，涼亭有藤花，住院樓旁有兩棵紫魚玉蘭，年歲久長，枝葉茂盛，花開極大，風一吹過，深紫淺紫的花瓣紛紛落下。

吳潛穿著病服，坐在床上，風吹起窗簾，猶如遠去的船帆，又如白鴿的翅膀，振振欲飛。

謝一航站在門前，看了一會兒，方才擡起手來敲了敲門。

吳潛轉過頭來，有些驚訝，“謝先生。”

謝一航走到窗前，“吳處長的傷怎麽樣了。”

吳潛笑了笑，“不礙事。”

怎麽會不礙事。他親眼見著那顆子彈射中了吳潛的左肩，軍統那班東西，即便是要做苦肉計也犯不著這樣，必定是挾怨私報。

吳潛見謝一航神色陰晴不定，還道是謝一航心有餘悸，便道，“昨晚險些連累謝先生。”

謝一航道，“是。差一點就是我吃了槍子兒，不知道吳處長打算怎麽賠。”

說著，眉毛一擡，

這樣的神情，恍惚是那個人。

此時，病房門又響，漫漫提著一籃水果進來，“聽說處長受了傷，不要緊吧。”

吳潛淡淡道，“不要緊，勞漫漫小姐掛心。”

吳潛的話說的少，他本來就是這個性格，再加上又是病人。謝一航和漫漫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一會兒是女校的趣聞，一會兒是航海的奇遇。

直到房門第三度響起，韓雪立在門前，笑道，“吳處長這兒好熱鬧。”

吳潛終於眼底閃過一絲光澤，坐起身來，“韓小姐。”

但凡是個有眼睛的都能看出這兩人之間流動不一般的氣息，漫漫找了個借口告辭，謝一航也是。

兩人穿過醫院的中庭，漫漫就不樂意了，“老袁，那個韓小姐是怎麽回事。”

袁飛揚道，“什麽怎麽回事。”

漫漫道，“你剛才沒看見？當初我要接近吳潛那是千難萬難，怎麽她一出來，吳潛就不一樣了。”

袁飛揚拖長聲哦了一聲，“原來是有人吃醋了。”

漫漫不屑的撇嘴，“你才吃醋呢。當我沒看出來。”

袁飛揚腳下步子一頓，“你看出什麽來了。”

漫漫道，“在旗袍店那回，吳潛不過是看了那位韓小姐一眼，你就毛不顛兒的急成那樣，不是吃醋是什麽。”

袁飛揚笑了一笑，他轉頭，看著玉蘭花樹樹冠底下半掩的窗戶。

嘴角掛著的那點笑容便落下去，落下去，沈甸甸的掛在心頭，心也攔不住，一起滑落深淵。

送走了韓雪，吳潛松了口氣，這‘投共’的第一步算是踏出去了。

門上敲響，吳潛嘆氣，今天是怎麽了，他的病房倒成了流水場。

“請進。”

進門的人是謝一航，手裏拿著個油紙包。

吳潛道，“這是……”

謝一航道，“漫漫擔心醫院的夥食不好，您的營養跟不上，特地買的，擔心您房間有客人不方便，讓我送上來，”這番話滴水不漏，不過謝一航最後補了兩個字，“處座。”

吳潛忽然咳了兩聲。

謝一航裝無知，他裝無知簡直駕輕就熟，“哪兒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醫生過來看看？處座。”

最後兩個字加重音。

謝一航道，“之前謝某不知道規矩，多得處座提點，還望處座包涵。對了處座，你是現在吃還是等會吃。”

一口一個處座，吳潛無奈道，“是什麽。”

謝一航還真不知道是什麽，就在附近的點心鋪隨手稱了幾樣東西，現在打開一看，有奶油蛋糕有巧克力蛋卷，不像是探病的，他毫不猶豫就把黑鍋送給了漫漫，“漫漫小姐買的這些真是特別。”

吳潛道，“……先放著吧。”

謝一航道，“是，處座。”

吳潛道，“……謝先生。”

謝一航道，“什麽事，處座。”

吳潛道，“……謝謝。”

謝一航道，“不客氣，處座。應該的，處座。”

吳潛想說點什麽。然而看見了謝一航的面容，在陽光之下微微翹起的唇角。多麽像一個人。

謝一航不說話，就讓他這麽看著。

然後吳潛收回了視線，剛剛有些活泛的表情，又淡漠下去，“我有些累了。謝先生自便。”

謝一航看著吳潛的蒼白臉色。

有句話，他不應該說。可還是說了，“處座有沒有想過離開上海。”

吳潛的神色一下子冷然，“謝先生，有些話不該說。”

謝一航低聲苦笑，“處座的傷需要靜養，上海正值多事之秋，何不換個地方……”

吳潛冷冷道，“謝一航！”

謝一航不為所動，繼續道，“即便不是為了自己，為了別人，處座也應該好好照顧自己。”

吳潛冷笑，“謝先生未免管得太寬。”

“如果是袁飛揚呢。”

吳潛猛然一震，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看著謝一航。

那一樣的眉目，那一樣的神情。

謝一航靜靜道，“如果今天是袁飛揚站在這兒，讓你好好照顧自己，你會這麽回答他嗎。”

吳潛抓著床單的手一點一點緊起來，手背青筋清晰可見，幾乎是咬著牙說，“出去。”

謝一航道，“處座……”

吳潛的眼睛幾乎如同兩柄鋒利至極的匕首能在謝一航的身上留下兩道血淋淋的傷痕，“給我出去！！”

謝一航沈默的，退開一步，轉過身，走出了病房，帶上門。

吳潛慢慢的靠回床頭，看著窗外的玉蘭花。

雕謝的花，會再開。凍結的江水，會融化。年覆一年，四季輪回。可是有些人永遠不會再回來。這個永遠，是一生。

如果他一早知道，和袁飛揚相聚的日子那麽短暫。

他低聲的，對著窗外說，“你喜歡去什麽地方，我再也不攔著你。你不願意聽我的話，那就不聽好了。”

慢慢的，淚痕濡濕了睫毛。

有一千句一萬句的話想說。

到最後，只是一句，你在哪兒。

上有碧落，下有黃泉。茫茫冥冥，幽魂萬千。我要到哪裏找你，你又在哪裏，是不是已然入了輪回，倘若沒有，為什麽至今不肯來見一見我。

門外，年輕人緊緊咬住嘴唇也無法抑制顫抖，唇色慘白，神情同樣淒楚，輕輕的將額頭靠在門板之上。

辛副官站在病床邊，將需要吳潛過目的文件一一呈上，又低聲說了些事，吳潛停著，偶爾點一點頭。

走廊上有腳步聲，停在門外。

有人敲了敲門。

辛副官看了看吳潛，吳潛點頭。

辛副官道，“進來。”

門推得有些慢，仿佛是門外的人猶豫要不要進來。

吳潛看見了謝一航。

謝一航略有局促。

吳潛對副官道，“這些東西先放著。”

辛副官自然是明白吳潛的意思，便道，“那麽卑職下午再來。”

吳潛點了點頭。

辛副官與謝一航擦身而過，謝一航讓開門，辛副官忍不住看了一眼，真的是太像了。

房間只剩兩人。

吳潛拿起文件，翻了一頁，簽上兩個字。再拿起另一份，照舊是翻看幾頁，再簽字。

謝一航囁嚅道，“吳處長。”

吳潛淡淡道，“什麽事。”

謝一航道，“謝某……是來道歉的。”

吳潛道，“謝先生道什麽歉。”

謝一航道，“昨天是謝某忘形，還請處長大量海涵。”

吳潛道，“昨天？我並不記得謝先生有失禮之處。”

謝一航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沖上去跟吳潛說，就不能有什麽說什麽嗎？你打算戴著這幅冷冰冰的面具給誰看！我又不是別人！

恰恰，他此刻就是‘別人’。

謝一航的意形頹敗，簡直一目了然。

吳潛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心軟，或許還是占了皮相的便宜。誰讓這個謝一航垂頭喪氣的樣子，跟他的袁飛揚一模一樣。

吳潛放下文件，嘆了口氣，“昨天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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