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節課一眨眼過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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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漫漫走出校門，見到吳潛仍站在老地方，仍舊是一樣的姿勢，一樣的神情，仿佛是從沒有變過。
國際飯店的咖啡廳。
樓層高，從窗戶望出去，能夠看見流淌的黃浦江，江面上偶爾駛過的一兩艘運煤船。
深褐色的咖啡盛在雪白骨瓷杯中。
吳潛拿起咖啡杯，輕抿一口，放回茶碟，“今年還會辦慈善會麽。”
劉漫漫猜不透吳潛的意思，便道，“應該會。”
吳潛道，“屆時，請漫漫小姐將帖子給我。”
劉漫漫一陣愕然。
吳潛望了一眼窗外，又是那種落在遙遠的不知名盡頭的眼神。
“袁飛揚。”
劉漫漫拿著茶杯的手一顫，幾乎潑出咖啡。
吳潛淡淡道，“他跟你是怎麽認識的。”
劉漫漫一時之間心神大亂！
吳潛道，“我一直忘了問他。”他笑了笑，對漫漫道，“我冒昧了，漫漫小姐想必不願意提這些。”
劉漫漫聽出吳潛的聲音不像是在逼問自己，更不像是別有深意，便道，“其實，也是一樁誤會。”
理由是一年之前就預備好的。在那場計劃中，漫漫接近吳潛從而盜出一份機密密碼。有個人只是配角，原該功成身退。然而，誰都沒有預料到結局。
劉漫漫說完那個遲了一年的緣由，想起袁飛揚，心頭也是一酸，“其實……他倒也不是壞人。”
吳潛笑了笑，這次的微笑卻是發自內心，“他只是愛胡鬧。”
從國際飯店出來，吳潛轉到夜巴黎坐了一會。以前若非公事應酬，不會來這種地方。
舞廳的小聽差按照慣例買了吳潛凡來必點的幾件東西，恭恭敬敬的拿著紙包送上前。
吳潛接過，將錢留在桌上，轉身離去。
夜深，回到家中。
吳潛將紙包放在桌上，紙包印著綠柳居三個紅色楷字。
洗漱完畢，躺上床。
夤夜清冷。
時間過得越久，卻越是記得年輕人微笑的眼神，柔軟的嘴唇，溫柔的聲音，輕輕的說‘吳潛’。他帶著微笑，輕輕的說，‘我好像有一點點喜歡你’。
如此清晰。
栩栩，如生。
吳潛的拳頭緊緊抵住眉心，睫毛漸濕，漸漸的，滑落一道淚痕。
蔣勁夫敲了敲行動處處長辦公室的門。
“進來。”
蔣勁夫推門進去，畢恭畢敬呈上一張請帖。
吳潛接到手看了一看，原來是慈善會的邀請帖，“放著吧。”
蔣勁夫放在桌子一角，卻沒有立刻告退。
吳潛道，“還有事？”
蔣勁夫猶豫道，“是關於袁飛揚。”
吳潛擡起頭，看著蔣勁夫。
蔣勁夫被吳潛雙眼一看，嚇得打了個磕巴，“他、他們家來了消息。說是那屋子既然空了這麽久，索性就退了，咱們幾個便商量這個禮拜再去一趟，也當是告個別，不知道處座是不是也……”
蔣勁夫說這話其實有些忐忑，對於袁飛揚生前和吳潛交好這樣的傳聞，蔣勁夫是半信半疑，直到那次袁飛揚受傷，他親眼見到吳潛走進醫護室的那種慘白臉色。方才相信這兩人交情匪淺。
吳潛重新低下頭，淡淡道，“我有事。”
蔣勁夫松了口氣，心想所謂交情，也不過如此，便道，“屬下告退。”
吳潛點了點頭。
暮色四合。
樓下，總務處一行人離開，各自散去。
街對面，吳潛下車。
沿著臺階，逐階而上，打開那扇房間的門。
房內還殘留著總務處的人留下的痕跡，幾顆煙頭，一杯放在窗臺上的酒杯，杯中白酒清澈。
吳潛伸手撫過沙發。撫過積了一層薄灰的茶幾。就像撫過那個年輕人的手指，的聲音，的影子。
那年輕人仿佛驚訝他在這兒，又很高興他在這兒，笑道，
‘處座。’
吳潛陡然一驚，猛然回身，卻見夕照陽臺，半壁金黃，空無一人。
窗戶被風吹得動了一動，杯中酒泛出波紋。
四面八方，有風來兮，茫茫冥冥，追魂不得。
八局的行動處處長鐵石心腸雷霆手段，何時不曾令人聞風喪膽。
然而此時此刻，他沖著虛空，懷著一絲荒誕至極的希望，“……是不是你？”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風漸弱，酒杯波紋漸漸平覆。
吳潛大駭，撲到窗前，緊緊抓住窗臺，“袁飛揚！是不是你在這兒！”
風還是停了。
吳潛松開手，慢慢退後了一步。
不是他。
他若是在，怎麽會不出來相見。
哪怕是一縷亡魂，哪怕是——
哪怕是最後一次，那面目全非的模樣。
吳潛退後，直到靠住了墻。
不管變成了什麽樣子，你都應該來見我。袁飛揚，這是軍令。
遙遠的天際，夕陽收起最後一絲光線，倦鴉還巢，行人各回居所。窗外的熙熙攘攘轉為安寧。
到了最後，那年輕人還是違抗了他的命令。
夜色籠罩，海面與夜空融為一體，分不清界限，天地之間仿佛只有一種顏色，也只有一艘孤零零的船。
江面有風浩浩吹來，穿著雪白制服的年輕人站在甲板上。
“一航。”韓雪走出艙室，“你在這兒。”
謝一航回頭，“怎麽了。”
夜風吹來幾分涼意，韓雪緊了緊披肩，“明天能到上海嗎。”
謝一航道，“天亮之前就能到十一鋪碼頭。”
韓雪點了點頭，她此次來到上海肩負重任，不知不覺間眉頭便帶上了心事重重的神色。
謝一航道，“不用擔心。韓梁已經做好了安排。”
韓雪笑了一笑，握住甲板扶欄，卻問，“一航，你不跟我們一起嗎。”
謝一航望向船頭，那兒除了茫茫的海面什麽也沒有。但是再往前幾十裏幾百裏，更為遙遠的地方，有一座極其繁華的都市，那座城市有燈紅酒綠，有十裏洋場，也有他一生都不能再見的人。
謝一航道，“送你們到了上海，我就回廈門。”
天將拂曉，海上彌漫乳白色的霧氣，隨著天色轉亮，這層霧氣非但沒有退去，反倒濃厚起來。
謝一航走到了船長室，他這個船長是掛了名的，船長的一把手實際是大副。
謝一航問道，“天氣好像不太對。”
大副道，“正常，春秋天都是這樣的羊羔浪。”
冬入春或是秋轉冬的季節交替之時，由於冷熱氣流相撞，海上風力加大，泛起的浪花一波接著一波，卻不很大，因此叫做羊羔浪，與之相伴一起出現的時而大霧時而驟雨，不過持續時間都不長，對於正常航行沒有影響。
果然，不多時，一道道金色陽光已然刺穿晨霧，霧氣終於漸漸撒去。陽光照在海上，一時猶如萬點波光，粼粼生耀。
十一鋪碼頭作為上海最重要的貿易碼頭之一，泊滿了大大小小的各色貨船。
謝一航的船憑著廈門海務局開的條子，順利入港。
他們的貨船表面上做的是普通商務買賣，實則暗地傳送消息，護送人員，運輸物資等等。
韓雪一行人拿起行李，即將下船。
韓雪回身，對謝一航伸出手，“一航，這次多謝你。”
謝一航握了一握，“應該的。見到韓梁，幫我帶句話。”
韓雪道，“什麽話？”
謝一航頓了頓，“就說，一位老朋友問他好。”
韓雪一笑，“好的。”
謝一航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二副過來，“船長？”
謝一航道，“走吧。”
二副道，“還不能走。”
謝一航道，“怎麽了？”
二副解釋道，“補充食水。”
謝一航一楞，自己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便囑咐盡快補充。
韓雪坐在黃包車上，有車夫拉著，不急不緩的行過街頭。眼見市面昌盛，街景和平，然而隆隆的炮聲已然近在咫尺。
她先來到了一家普通招待所住下，放下行李，換了身輕便衣服，再度出門。來到一家南北醬料麻油鋪子前，韓雪走進去，鋪子沒有其他客人，韓雪四下看了一眼，一個懶洋洋的夥計道，“啊小姐要什麽。”
韓雪道，“兩節洋蠟燭。”
夥計道，“小店沒有。”
韓雪道，“那用什麽點燈。”
夥計道，“菜油蓖麻油。”
韓雪道，“怎麽不用燈油。”
夥計一拍腦門，“對的對的。”隨即回頭道，“老板，買燈油。”
片刻之後，出來一位長衫打扮的男子，手裏提著一小桶黑泥陶甕，“哪位要的。”
韓雪道，“我。”
那男子看了韓雪一眼，韓雪從包裏掏出錢遞上去。
紙鈔之中夾著一張紙，紙色略白，每家雜貨鋪都有賣的尋常信紙，不同的是紙上有凹凸不平幾個小點，若非刻意留心，根本差距不到。
這是組織內部破譯密碼機構專門用來辨認身份的一種硬卡紙，去年剛剛開始時興，雖然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倒的確是個好辦法。
那男子道，“韓雪？”
韓雪點頭，“您是？”
韓梁一笑，“韓梁。”
兩人再度握了握手，韓梁引著韓雪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什麽時候到的。”
韓雪道，“今天早上。”
“幾個人。”
“帶我，一共四個。”
韓梁道，“之前約是今晚。”
韓雪歉意道，“我想著先踩一踩地方。”
韓梁點了點頭，低聲道，“水路陸路？”
韓雪道，“陸路查得太緊。我們幾個人打算這兩天再探。”
韓梁搖頭，“不可。現在的上海不比年前。滬西這塊兒，據我們初步調查，便有一千五百來個碉堡，實際只怕更多。”
事實證明韓梁的估計並沒有錯，光是寶山一帶碉堡總數便多達2000多處。
韓雪驚愕道，“這麽多？”
韓梁道，“如今的上海是只欠火星的炸藥桶，一觸即發。”
兩人又談了一會，畢竟光天化日，時時可能有人進來，韓雪起身告辭。
韓梁道，“等等。”
他提上小甕，“你的油。”
韓雪一笑接過，想起一事，“有人讓我給你捎話問聲好。”
韓梁道，“誰？”
韓雪道，“謝一航，我們那艘船的船長。”
“謝一航？”韓梁困惑。
韓雪道，“他說，你知道他是誰。”
韓雪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比了個八。
韓梁恍然大悟，失笑道，“這臭小子……”
船補充完了食水，已是午後時分。
天空毫無一絲雲彩，藍得純粹，異乎尋常。
謝一航道，“都準備好了嗎。”
船長室內的船員均回是，謝一航道，“起錨出發。”
近來前方戰事吃緊，‘皇太子’蔣大公子來到上海親自督陣，湯恩伯日日在國際飯店設宴“慶功”，烈酒烹花，浮浪逐香，仿佛真是一幅大捷勝利景象。
吳潛身列其中，面無表情。
有人走到副官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副官對吳潛又說了幾句，吳潛略一點頭。
副官便退出飯店宴會，一走出外面，臉色立刻極其嚴肅，“你說的可是真的。”
那名八局行動處成員，“卑職絕無半點虛言！”
副官厲聲道，“立刻去碼頭！”
去年，他和袁飛揚兩人帶著行動處一支小隊來到碼頭例行巡檢，卻抓住了一只私販煙土私貨的小船。這種船的後臺通常是上海幫派老大，行動處與警察局通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這次袁飛揚扣下來箱子檢查，對方反抗的厲害，他們起了疑心，撬開箱子一看，卻是軍火！
當下兩方交火，對方引爆□□，袁飛揚將他推開，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
時隔將近一年，終於有了事後主謀的消息。那幫人賊心不死，再做私運軍火的買賣，而今就在十一鋪碼頭！
船笛長鳴，緩緩駛出港口。
謝一航站在船尾，看著漸漸遠去的城市，忽然有人快步而來，“船長，出事了！”
穿著白衣的海務局工作人員在碼頭盡頭打旗語。
大副辨認了一會兒，凝重道，“走不了了。”
謝一航一驚，“怎麽回事？”
大副道，“現在還不清楚。看這意思是嚴禁所有船只離開。”
謝一航思忖片刻，對二副道，“你打電話問問是出了什麽事。”
二副領命而去，帶回來的消息卻猶如驚雷響在謝一航的頭上。
這道嚴禁令，來自八局。
碼頭被重重圍住，嚴禁所有人出入。
海務局雖然接到命令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只是這個節骨眼上，接到來自軍部的命令，他們也不敢多問。
一時間，各船議論紛紛，皆懷疑是不是來緝拿共.黨。有幾艘即將出港的船此時也回岸，謝一航的船跟在最後。
大副低聲道，“一航，你看這情況……”
謝一航按住大副肩頭，“不要自亂陣腳，我們靜觀其變。”
年輕人說的鎮定，其實一顆心早已懸在了嗓子眼。
是不是，會不會，是他來了？
副官下車，快步走向碼頭。
行動處成員低聲道，“辛副官，這事兒是不是先告訴處座……”
副官道，“不必，你通知其他人，個個都把嘴給我鎖牢了，切不可透露一絲消息！”
部下低聲說是。
副官心中自有計較，旁人或許不清楚，然而他跟著吳潛多年，也未見過吳潛對別人猶對袁飛揚之萬一，倘若讓吳潛知道這件事，後果難以想象，況且這幫軍火販子背後定有人撐腰，吳潛身居其位，掣肘繁覆，何必再增添苦惱。
這麽想著，副官停下腳步，面前數十艘或大或小，或新或舊的船。
辛副官道，“哪艘。”
部下道，“…那幫人可能是嗅出了動靜，我們找到了貨，可是人逃了，不知在哪一艘…”
副官皺眉，“要貨做什麽！關鍵是人！一艘艘去找！”
部下為難道，“可是……有艘是大使館的船。”
副官一楞，“大使館？”思忖片刻，“先搜其他的。”
部下領命而去，副官也親自上船，一艘艘檢查。
搜到了謝一航的船上，大副上前，“幾位長官，是出了什麽事？”
沒人搭理他，幾名行動處人員早有分工，各自分開，仔細檢視。
大副掏出船證，惶恐道，“長官，咱們這船是正經買賣，斷沒有……”
副官接過船證看了看，看見船長一行簽的謝一航三個字，“你們船長呢。”
大副道，“船長不舒服。”
副官道，“帶我去看看。”
大副面有難色。
副官冷冷道，“怎麽，有問題？”
大副道，“不不，沒問題，您跟我來。”
兩人來到艙室後方，大副敲了敲門，“船長？船長？”
門板後傳來一陣咳嗽，“怎麽了。”
大副道，“軍部長官來檢查。”
船長的嗓子嘶啞，“讓他們查。”
大副為難道，“他們說要見見您。”
船長又咳了一陣，“好吧。”
大副推開門。
副官往裏看了一眼，雖然是船長休息的房間，但是也大不到哪裏去。只有一桌一床，毫無藏人空間。房內光線昏暗，隱約可見床上有人披衣而坐，頭發略微花白。
謝船長又咳了一通，虛弱道，“長官，恕我不能下床……咳咳咳。”
副官揮了揮手，退出房間。等了數十分鐘，其他人陸續回來報告毫無異常。
副官便下船，又上另一艘檢查。
好在今天停靠的都是中小型貨船，若是換成吃水過噸的大船，便說他們幾個，便是整個八局的人來了，只怕也要檢查一天。盡管如此，檢查完畢絕大多數船只之後已是入夜，遙遠天際，長庚星閃爍。
副官一行人毫無收獲，最先傳遞消息的人急得發誓說，卑職追著他們來了碼頭！
副官心內焦灼，卻也束手無策。
有人道，“是不是……那艘大使船。”
副官盯住了那搜藍漆游船，想要下令，卻又不能，不甘至極。
有人忽然驚呼。
副官斥道，“做什麽！”
那人戰戰兢兢道，“處…處座。”
副官心底一驚，立即轉頭看去。
江水去而覆返，無休無止，漲退潮之時，繞著碼頭支柱，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渦。
天色灰藍，藍得越深，如墨，如綢，
燈塔亮起，照亮碼頭。黑色瓜頭車駛來，停下，吳潛踏出車門。
行動處眾人皆驚，紛紛敬禮。
副官上前，“處、處座，您怎麽來了……”
吳潛淡淡的看了一眼。
副官背脊無端發寒。
吳潛道，“找到了麽。”
副官低聲道，“……還沒有。”
吳潛道，“都搜過了？”
副官便看向那艘藍色游船。
吳潛道，“搜。”
副官道，“可那是大使館……”
吳潛看著副官，副官立即道，“卑職明白。”
副官轉身返回，指揮眾人分成兩撥，一撥嚴加看守藍色游船，一旦發現有人企圖逃船，立即拿下，另一撥由自己帶隊上船檢查。
六角塔面，各亮一盞大汽燈，照得方圓之內亮如白夜。
吳潛一身軍裝，神色一如往常。他轉頭看來。
謝一航立即閃到窗後。忐忑了幾分鐘，心裏打著鼓，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看，吳潛已然轉頭回去。
不多時，副官押著幾人出現，行動處的人隨即離開。
大副等人松了口氣，原來八局抓的另有其人。
二副道，“我去問問咱們能走了沒有。”
謝一航仿佛沒聽見。
二副道，“船長？船長？”
大副道，“一航！”
謝一航回過神來，“怎麽了？”
二副道，“我去碼頭問問能不能走了。”
謝一航道，“哦，對，是該問。”
旁人對他這樣的反應略微驚詫，也沒有多問。
謝一航再度轉頭，視線追著吳潛，吳潛坐進車，車子發動，駛出了視線，消失在夜色之中。
韓雪當晚再度來到南北鋪子門外。由韓梁帶著來到隔壁民宅，打開衣櫃門後的暗道，走進鬥室，另兩名年輕男女站起身。
韓梁介紹，“這是葉新，這是漫漫。這是重慶來的韓雪。”
三人彼此握手。
韓梁道，“韓雪這次來是有重要任務。”
漫漫和葉新坐下，詢問的看著韓梁。
韓梁道，“還記得那半封密碼麽。”
漫漫和葉新神情肅然。
當年為了從八局手裏拿回密碼，他們想了無數辦法，費盡心機才拿回半封，另有半封至今還在八局手上。
原本預備將半封密碼名單中的人選撤出上海，然而行動不久，組織下令停止撤離活動。原因有二，一則前期花費無數人力心力，不能付諸東流，二則收到消息，國民黨當局嚴密監控任何一位離開上海的高層人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這個辦法雖然笨，卻極有效，正是八局行動處處長的提議。
韓梁道，“這一年來我們提心吊膽，只怕八局什麽時候破譯出了名單，卻遲遲不見行動。”
這也是葉新等人心中的疑惑。
韓雪微微一笑道，“因為根本就沒有另外半封名單。”
大上海，霓虹如河，每輛車駛過，便泛起一點五光十色的浪花。
吳潛照例讓車停在夜巴黎的門口。
門前不斷有人進出，黃包車與各類汽車更是川流不息。於是那名戴著軟呢帽子的年輕人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註意。
廳內燈光昏暗，舞曲靡靡。
那名年輕人選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點了杯雞尾酒。幾分鐘之後，雞尾酒上桌，年輕人沒有喝，他緊緊盯著舞臺方向，卻沒有看著臺上，而是盯著吳潛的背影。
自己才死了大半年，就知道來這種地方！以前是怎麽教訓自己的？現在看樣子倒不是一次兩次，都有指定的座兒！
那年輕人忿忿的拿下酒杯杯沿嵌的櫻桃，扔進嘴裏，嘎巴一咬，咬到核兒，牙根疼得一倒，又不敢出聲。
小聽差送上綠柳居的點心包。吳潛付過小費，起身離去。
那年輕人隨後跟上。
車子開得不快，到底超過步行速度。
年輕人不著急，因為知道吳潛的住處。
然而車子一轉方向，竟不是往住處去。
年輕人心中詫異。
前兩天，共.黨二十九軍的一個搜查營撤出了太倉隸塘鎮，這消息傳到某些人耳中，立即拿住了大做文章，說是勝果連連，大敗□□，湯恩伯抓住了‘皇太子’還沒走的機會，又在國際飯店開慶功宴。
吳潛向來厭煩這種場合，然而又不能不去。他不換禮服，直接一身軍裝。姿態冷然，依然架不住敬酒。
年輕人等在國際飯店大門斜對面的小巷，氣得把牙磨了又磨。
又等了快一個鐘頭，飯店大門一開，兩名侍應生扶著吳潛出來。
吳潛顯然是喝醉了，司機扶進車內。
這一個鐘頭的功夫，年輕人也沒有白等，弄了輛腳踏車，當下騎車追上去。
車子走的仍然不是回家的路，年輕人心中很是疑惑。漸漸的，疑惑淡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彌漫心頭。
車停下。
年輕人也剎停了腳踏車，擡起頭，那棟極其熟悉的樓房映入眼簾。
那是自己原先的住所。
吳潛下車，被夜風一吹，清醒幾分，揮開司機的手。
司機擔心道，“處座？”
吳潛道，“你回去吧。”
司機道，“可是處座……”
吳潛道，“我沒事。”
司機只得開車離去。
吳潛走進房間。放下紙包，解開領扣，只解了兩三顆，便覺得手指沈重，清明神思一點一滴陷入昏沈。
袁飛揚說服大副安全起見午夜再走，真正的理由，只有自己清楚。
一路跟到這兒，已是冒著天大的風險。
是時候走了。天涯海角，再不相見。
袁飛揚轉過身，最後一次回頭，看著那扇熟悉又陌生的窗戶。
拳頭不知不覺的握緊，緊得陣陣發抖。
他轉身，邁進樓房。
放輕腳步，拾級而上。
樓梯上有一絲光線。房門沒有關嚴，袁飛揚試著推了推門，等了一等，見毫無動靜，便推門進去。
吳潛靠在沙發上，似乎昏睡。
袁飛揚起初不敢靠近，但見吳潛滿臉通紅，呼吸深沈，便上前推了一推。
吳潛醉得深，毫無反應。
袁飛揚無意一眼看去，發現那個寫著綠柳居的紙包。他沈默片刻，擡手扶起吳潛，一路架進了臥室，放倒在床。見吳潛醉得不舒服，原想擰把毛巾，又怕弄巧成拙，反倒讓吳潛清醒過來。
袁飛揚在床邊坐了一會兒。
暗室，唯有隱隱呼吸。
吳潛擡手抓著胸前，眉頭微鎖。
袁飛揚伸手幫忙解開扣子。只解了半粒便被吳潛揮開。
再伸手，再被用力打開。
袁飛揚無奈，“處座……”
此聲出口，立刻閉上嘴。
即便睡夢之中，吳潛也是一震。
慢慢的，他的睫毛底下沁出水汽，睫毛漆黑而亮，濕成一絡一絡。
袁飛揚震驚錯愕，八局的行動處處長怎麽可能露出這樣的神情。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袁飛揚。
吳潛輕輕道，袁飛揚。
袁飛揚楞住了。
吳潛睜開眼，半夢半醒的神情，看見了袁飛揚，既不吃驚，也不歡喜。只是看一會兒，再閉上雙眼。然後，慢慢的滑下眼淚。
宇宙精魂，萬事萬物，不過一雙眼睛，不過一顆眼淚。
將最不應該拋卻的，全都拋諸腦後。
袁飛揚低下頭。細細親吻，誘使吳潛慢慢的張開嘴唇，吸吮舌尖，齒根碾磨，直到對方在喉間發出細碎喘息。
散發淡淡光芒的月亮懸在摩天大廈之上，城市猶如大海，這間小小的屋子便是汪洋之中，幾乎滅頂的孤舟。
吳潛身陷酒精與睡夢，幾乎出於本能，迷迷糊糊的深吻廝磨，□□難耐。擡起手，手指陷入年輕人的頭發之中，低聲呢喃，“袁飛揚……”
袁飛揚猛然清醒過來，立即松開手，連連倒退數步。等了一等，吳潛卻沒有反應，原來不過只是一句夢話。
月移天白，曙光照亮窗戶，吳潛醒來，宿醉引起一陣頭暈。
窗外鳥聲清脆，室內並無旁人。
他支身坐起，身上仍是昨天那身軍裝。過了片刻，慢慢擡起手來，撫過自己的嘴唇。
‘乘風’號貨船仍然停在碼頭。
大副不止一次催促袁飛揚回去。袁飛揚卻沒有下令。
大副詢問原因，袁飛揚又沒有明說。
兩人因此起了爭執，二副趕來勸來兩人。
大副怒氣沖沖的走出船長室。
二副看著袁飛揚，欲言又止，轉身去追大副。
袁飛揚慢慢坐回床上。
陽光照在十一鋪碼頭的海面，粼粼波光透過窗戶折射進來，照得天花板一片閃爍。
☆、第 10 章
傍晚。
袁飛揚立在樓對面的小巷陰影，他對自己說，再見吳潛一眼，最後一眼。
今晚，吳潛回來得很早。
依舊是八局的車送到門口，吳潛下車，進了小樓。
片刻之後，窗戶亮起。
袁飛揚擡頭，看著那扇散發燈光的窗戶。
吳潛推開了窗。
袁飛揚忙往後退了一步。
吳潛的心情似乎很好，在窗前站了幾分鐘，還點了一支煙，夾著煙的手撐在窗臺上。晚風吹過柔軟的發梢，還有微笑的唇角。
袁飛揚的心情也不由得好起來。
晚霞橘紅，天色蔚藍，匯在一處，融成金色霞光，仿佛不變，又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幻色彩與光線。
吳潛離開窗口。
袁飛揚戴上帽子，打算轉身離開，卻又站了幾分鐘。便是這幾分鐘，他吃驚的看見吳潛下樓。
即便國民黨仍然掌握上海大局，這時候又豈同往常，吳潛怎麽能貿貿然一個人出來！
這個念頭剛一出來，袁飛揚便懊惱自己怎麽替敵人著急擔心起來。
吳潛朝街尾走去。
袁飛揚一咬牙，罷了罷了！敵人就敵人，就當是預先看護戰俘。
吳潛身著便裝，不時和挎著菜籃的婦人或是騎著腳踏車的年輕人擦身而過。
這些人大概不知道剛剛走過自己身邊的人，足以在上海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吳潛走走停停，終於找到了目標一般眼前一亮，快步走去。
袁飛揚心中詫異，也跟了上去。
吳潛進的是一間挑著紹興酒招牌的酒鋪。
袁飛揚更奇，怎麽好端端的喝起酒來？
吳潛站在門口，看了一看，並沒有人上前招呼。
這其中有個緣故，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傳下來的規矩。凡是上海的紹興酒鋪，鋪子門口都立著一個用水牛皮蒙的筒子，筒內有十數籌，凡是客人來店，必出兩人來抽籌子，籌碼小者請客。店家看客人抽籌，自然上來招待。若是有不懂規矩的冒冒失失走進店，即便是拿出大把錢鈔，店家也只當是個呆鳥。
如今，吳潛便呆呆的站著。
袁飛揚看著著急，你說你又不懂其中的門道，幹嘛非往這家店跑。既然沒人招呼，何不出來。
吳潛又看了一眼櫃臺。小二雖在裏面，卻連眼皮也不擡一下。
袁飛揚恨得拳頭捏得嘎巴嘎巴響，著急如百爪撓心。
有個小孩兒跑進店，抽出籌子，往櫃臺上一扔，老三老四道，“打酒。”
小二道，“喲，你這小人，去去去，別鬧。”
小孩兒道，“我給我爸打酒。你管得著嗎。”
小二道，“你爸爸？在哪兒呢？”
趁著小孩兒跟小二打嘴仗，吳潛有樣學樣的拿出籌來，“要酒。”
躲在電線桿子後邊，遠遠的看著吳潛打好了酒，走出店鋪，袁飛揚這才松了口氣。
那小孩兒也從店裏跑出來，袁飛揚掏出幾元零錢給了。小孩兒自跑去一邊買糖。
袁飛揚心中的疑惑未減，吳潛向來不在家中設宴，難道是極特殊的客人？
為了弄明白這件事，自己更不能走。
這一等，便是深夜。
渡口方向隱隱傳來鐘聲，已過十二點。
吳潛打開窗戶，很不高興的望著茫茫夜色，仿佛在找什麽。咚的一聲，將酒壇放在窗邊。
袁飛揚活動活動站麻了的腿，納悶至極。
副官敲了敲門。
吳潛道，“進來。”
副官將文件放在桌上，“處座，廣州那邊的人來了。”
吳潛點頭，“讓他進……”
一個清晰的酒嗝。
副官低頭，極力裝作自然。
吳潛沈默，伸手拿過文件，“……安排下午。”
副官道，“是。”
副官退出房間，關上門。
吳潛摔筆，皺著眉頭，難道是酒喝得不夠多，昨晚沒能像那晚一樣，夢見袁飛揚。
黎明之前，袁飛揚悄悄回到船上。
打開艙室的門，身後傳來一聲，“一航。”
袁飛揚回頭，尷尬道，“還沒睡？”
二副抱著胳膊，似笑非笑，“回來了？”
袁飛揚支支吾吾，“我，我其實是……”
二副一臉了然，“行了，別解釋，其實我們都知道。”
袁飛揚錯愕，“你們知道？”
二副點頭。
袁飛揚道，“知道什麽？”
二副笑道，“還想瞞著咱們，你這遲遲不走，還能是什麽原因，無非是相思病。”
袁飛揚的心猛得一跳，跳得幾乎發疼，“胡說！”
二副拍了拍袁飛揚的肩，“得了，謝大船長，別裝了。不然還能是什麽原因，自然是為了韓雪小姐。”
袁飛揚啼笑皆非，“行，行，就當我是為了韓雪。”
二副臉色一正，“一航，一切以大事為重。”
袁飛揚伸手握緊船舷一側扶手，“……我明白。”
二副再拍了拍袁飛揚的肩，擦身走過。
袁飛揚的手指緊緊握住扶手。
海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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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飯店的咖啡廳。
樓層高，從窗戶望出去，能夠看見流淌的黃浦江，江面上偶爾駛過的一兩艘運煤船。
深褐色的咖啡盛在雪白骨瓷杯中。
吳潛拿起咖啡杯，輕抿一口，放回茶碟，“今年還會辦慈善會麽。”
劉漫漫猜不透吳潛的意思，便道，“應該會。”
吳潛道，“屆時，請漫漫小姐將帖子給我。”
劉漫漫一陣愕然。
吳潛望了一眼窗外，又是那種落在遙遠的不知名盡頭的眼神。
“袁飛揚。”
劉漫漫拿著茶杯的手一顫，幾乎潑出咖啡。
吳潛淡淡道，“他跟你是怎麽認識的。”
劉漫漫一時之間心神大亂！
吳潛道，“我一直忘了問他。”他笑了笑，對漫漫道，“我冒昧了，漫漫小姐想必不願意提這些。”
劉漫漫聽出吳潛的聲音不像是在逼問自己，更不像是別有深意，便道，“其實，也是一樁誤會。”
理由是一年之前就預備好的。在那場計劃中，漫漫接近吳潛從而盜出一份機密密碼。有個人只是配角，原該功成身退。然而，誰都沒有預料到結局。
劉漫漫說完那個遲了一年的緣由，想起袁飛揚，心頭也是一酸，“其實……他倒也不是壞人。”
吳潛笑了笑，這次的微笑卻是發自內心，“他只是愛胡鬧。”
從國際飯店出來，吳潛轉到夜巴黎坐了一會。以前若非公事應酬，不會來這種地方。
舞廳的小聽差按照慣例買了吳潛凡來必點的幾件東西，恭恭敬敬的拿著紙包送上前。
吳潛接過，將錢留在桌上，轉身離去。
夜深，回到家中。
吳潛將紙包放在桌上，紙包印著綠柳居三個紅色楷字。
洗漱完畢，躺上床。
夤夜清冷。
時間過得越久，卻越是記得年輕人微笑的眼神，柔軟的嘴唇，溫柔的聲音，輕輕的說‘吳潛’。他帶著微笑，輕輕的說，‘我好像有一點點喜歡你’。
如此清晰。
栩栩，如生。
吳潛的拳頭緊緊抵住眉心，睫毛漸濕，漸漸的，滑落一道淚痕。
蔣勁夫敲了敲行動處處長辦公室的門。
“進來。”
蔣勁夫推門進去，畢恭畢敬呈上一張請帖。
吳潛接到手看了一看，原來是慈善會的邀請帖，“放著吧。”
蔣勁夫放在桌子一角，卻沒有立刻告退。
吳潛道，“還有事？”
蔣勁夫猶豫道，“是關於袁飛揚。”
吳潛擡起頭，看著蔣勁夫。
蔣勁夫被吳潛雙眼一看，嚇得打了個磕巴，“他、他們家來了消息。說是那屋子既然空了這麽久，索性就退了，咱們幾個便商量這個禮拜再去一趟，也當是告個別，不知道處座是不是也……”
蔣勁夫說這話其實有些忐忑，對於袁飛揚生前和吳潛交好這樣的傳聞，蔣勁夫是半信半疑，直到那次袁飛揚受傷，他親眼見到吳潛走進醫護室的那種慘白臉色。方才相信這兩人交情匪淺。
吳潛重新低下頭，淡淡道，“我有事。”
蔣勁夫松了口氣，心想所謂交情，也不過如此，便道，“屬下告退。”
吳潛點了點頭。
暮色四合。
樓下，總務處一行人離開，各自散去。
街對面，吳潛下車。
沿著臺階，逐階而上，打開那扇房間的門。
房內還殘留著總務處的人留下的痕跡，幾顆煙頭，一杯放在窗臺上的酒杯，杯中白酒清澈。
吳潛伸手撫過沙發。撫過積了一層薄灰的茶幾。就像撫過那個年輕人的手指，的聲音，的影子。
那年輕人仿佛驚訝他在這兒，又很高興他在這兒，笑道，
‘處座。’
吳潛陡然一驚，猛然回身，卻見夕照陽臺，半壁金黃，空無一人。
窗戶被風吹得動了一動，杯中酒泛出波紋。
四面八方，有風來兮，茫茫冥冥，追魂不得。
八局的行動處處長鐵石心腸雷霆手段，何時不曾令人聞風喪膽。
然而此時此刻，他沖著虛空，懷著一絲荒誕至極的希望，“……是不是你？”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風漸弱，酒杯波紋漸漸平覆。
吳潛大駭，撲到窗前，緊緊抓住窗臺，“袁飛揚！是不是你在這兒！”
風還是停了。
吳潛松開手，慢慢退後了一步。
不是他。
他若是在，怎麽會不出來相見。
哪怕是一縷亡魂，哪怕是——
哪怕是最後一次，那面目全非的模樣。
吳潛退後，直到靠住了墻。
不管變成了什麽樣子，你都應該來見我。袁飛揚，這是軍令。
遙遠的天際，夕陽收起最後一絲光線，倦鴉還巢，行人各回居所。窗外的熙熙攘攘轉為安寧。
到了最後，那年輕人還是違抗了他的命令。
夜色籠罩，海面與夜空融為一體，分不清界限，天地之間仿佛只有一種顏色，也只有一艘孤零零的船。
江面有風浩浩吹來，穿著雪白制服的年輕人站在甲板上。
“一航。”韓雪走出艙室，“你在這兒。”
謝一航回頭，“怎麽了。”
夜風吹來幾分涼意，韓雪緊了緊披肩，“明天能到上海嗎。”
謝一航道，“天亮之前就能到十一鋪碼頭。”
韓雪點了點頭，她此次來到上海肩負重任，不知不覺間眉頭便帶上了心事重重的神色。
謝一航道，“不用擔心。韓梁已經做好了安排。”
韓雪笑了一笑，握住甲板扶欄，卻問，“一航，你不跟我們一起嗎。”
謝一航望向船頭，那兒除了茫茫的海面什麽也沒有。但是再往前幾十裏幾百裏，更為遙遠的地方，有一座極其繁華的都市，那座城市有燈紅酒綠，有十裏洋場，也有他一生都不能再見的人。
謝一航道，“送你們到了上海，我就回廈門。”
天將拂曉，海上彌漫乳白色的霧氣，隨著天色轉亮，這層霧氣非但沒有退去，反倒濃厚起來。
謝一航走到了船長室，他這個船長是掛了名的，船長的一把手實際是大副。
謝一航問道，“天氣好像不太對。”
大副道，“正常，春秋天都是這樣的羊羔浪。”
冬入春或是秋轉冬的季節交替之時，由於冷熱氣流相撞，海上風力加大，泛起的浪花一波接著一波，卻不很大，因此叫做羊羔浪，與之相伴一起出現的時而大霧時而驟雨，不過持續時間都不長，對於正常航行沒有影響。
果然，不多時，一道道金色陽光已然刺穿晨霧，霧氣終於漸漸撒去。陽光照在海上，一時猶如萬點波光，粼粼生耀。
十一鋪碼頭作為上海最重要的貿易碼頭之一，泊滿了大大小小的各色貨船。
謝一航的船憑著廈門海務局開的條子，順利入港。
他們的貨船表面上做的是普通商務買賣，實則暗地傳送消息，護送人員，運輸物資等等。
韓雪一行人拿起行李，即將下船。
韓雪回身，對謝一航伸出手，“一航，這次多謝你。”
謝一航握了一握，“應該的。見到韓梁，幫我帶句話。”
韓雪道，“什麽話？”
謝一航頓了頓，“就說，一位老朋友問他好。”
韓雪一笑，“好的。”
謝一航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二副過來，“船長？”
謝一航道，“走吧。”
二副道，“還不能走。”
謝一航道，“怎麽了？”
二副解釋道，“補充食水。”
謝一航一楞，自己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便囑咐盡快補充。
韓雪坐在黃包車上，有車夫拉著，不急不緩的行過街頭。眼見市面昌盛，街景和平，然而隆隆的炮聲已然近在咫尺。
她先來到了一家普通招待所住下，放下行李，換了身輕便衣服，再度出門。來到一家南北醬料麻油鋪子前，韓雪走進去，鋪子沒有其他客人，韓雪四下看了一眼，一個懶洋洋的夥計道，“啊小姐要什麽。”
韓雪道，“兩節洋蠟燭。”
夥計道，“小店沒有。”
韓雪道，“那用什麽點燈。”
夥計道，“菜油蓖麻油。”
韓雪道，“怎麽不用燈油。”
夥計一拍腦門，“對的對的。”隨即回頭道，“老板，買燈油。”
片刻之後，出來一位長衫打扮的男子，手裏提著一小桶黑泥陶甕，“哪位要的。”
韓雪道，“我。”
那男子看了韓雪一眼，韓雪從包裏掏出錢遞上去。
紙鈔之中夾著一張紙，紙色略白，每家雜貨鋪都有賣的尋常信紙，不同的是紙上有凹凸不平幾個小點，若非刻意留心，根本差距不到。
這是組織內部破譯密碼機構專門用來辨認身份的一種硬卡紙，去年剛剛開始時興，雖然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倒的確是個好辦法。
那男子道，“韓雪？”
韓雪點頭，“您是？”
韓梁一笑，“韓梁。”
兩人再度握了握手，韓梁引著韓雪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什麽時候到的。”
韓雪道，“今天早上。”
“幾個人。”
“帶我，一共四個。”
韓梁道，“之前約是今晚。”
韓雪歉意道，“我想著先踩一踩地方。”
韓梁點了點頭，低聲道，“水路陸路？”
韓雪道，“陸路查得太緊。我們幾個人打算這兩天再探。”
韓梁搖頭，“不可。現在的上海不比年前。滬西這塊兒，據我們初步調查，便有一千五百來個碉堡，實際只怕更多。”
事實證明韓梁的估計並沒有錯，光是寶山一帶碉堡總數便多達2000多處。
韓雪驚愕道，“這麽多？”
韓梁道，“如今的上海是只欠火星的炸藥桶，一觸即發。”
兩人又談了一會，畢竟光天化日，時時可能有人進來，韓雪起身告辭。
韓梁道，“等等。”
他提上小甕，“你的油。”
韓雪一笑接過，想起一事，“有人讓我給你捎話問聲好。”
韓梁道，“誰？”
韓雪道，“謝一航，我們那艘船的船長。”
“謝一航？”韓梁困惑。
韓雪道，“他說，你知道他是誰。”
韓雪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比了個八。
韓梁恍然大悟，失笑道，“這臭小子……”
船補充完了食水，已是午後時分。
天空毫無一絲雲彩，藍得純粹，異乎尋常。
謝一航道，“都準備好了嗎。”
船長室內的船員均回是，謝一航道，“起錨出發。”
近來前方戰事吃緊，‘皇太子’蔣大公子來到上海親自督陣，湯恩伯日日在國際飯店設宴“慶功”，烈酒烹花，浮浪逐香，仿佛真是一幅大捷勝利景象。
吳潛身列其中，面無表情。
有人走到副官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副官對吳潛又說了幾句，吳潛略一點頭。
副官便退出飯店宴會，一走出外面，臉色立刻極其嚴肅，“你說的可是真的。”
那名八局行動處成員，“卑職絕無半點虛言！”
副官厲聲道，“立刻去碼頭！”
去年，他和袁飛揚兩人帶著行動處一支小隊來到碼頭例行巡檢，卻抓住了一只私販煙土私貨的小船。這種船的後臺通常是上海幫派老大，行動處與警察局通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這次袁飛揚扣下來箱子檢查，對方反抗的厲害，他們起了疑心，撬開箱子一看，卻是軍火！
當下兩方交火，對方引爆□□，袁飛揚將他推開，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
時隔將近一年，終於有了事後主謀的消息。那幫人賊心不死，再做私運軍火的買賣，而今就在十一鋪碼頭！
船笛長鳴，緩緩駛出港口。
謝一航站在船尾，看著漸漸遠去的城市，忽然有人快步而來，“船長，出事了！”
穿著白衣的海務局工作人員在碼頭盡頭打旗語。
大副辨認了一會兒，凝重道，“走不了了。”
謝一航一驚，“怎麽回事？”
大副道，“現在還不清楚。看這意思是嚴禁所有船只離開。”
謝一航思忖片刻，對二副道，“你打電話問問是出了什麽事。”
二副領命而去，帶回來的消息卻猶如驚雷響在謝一航的頭上。
這道嚴禁令，來自八局。
碼頭被重重圍住，嚴禁所有人出入。
海務局雖然接到命令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只是這個節骨眼上，接到來自軍部的命令，他們也不敢多問。
一時間，各船議論紛紛，皆懷疑是不是來緝拿共.黨。有幾艘即將出港的船此時也回岸，謝一航的船跟在最後。
大副低聲道，“一航，你看這情況……”
謝一航按住大副肩頭，“不要自亂陣腳，我們靜觀其變。”
年輕人說的鎮定，其實一顆心早已懸在了嗓子眼。
是不是，會不會，是他來了？
副官下車，快步走向碼頭。
行動處成員低聲道，“辛副官，這事兒是不是先告訴處座……”
副官道，“不必，你通知其他人，個個都把嘴給我鎖牢了，切不可透露一絲消息！”
部下低聲說是。
副官心中自有計較，旁人或許不清楚，然而他跟著吳潛多年，也未見過吳潛對別人猶對袁飛揚之萬一，倘若讓吳潛知道這件事，後果難以想象，況且這幫軍火販子背後定有人撐腰，吳潛身居其位，掣肘繁覆，何必再增添苦惱。
這麽想著，副官停下腳步，面前數十艘或大或小，或新或舊的船。
辛副官道，“哪艘。”
部下道，“…那幫人可能是嗅出了動靜，我們找到了貨，可是人逃了，不知在哪一艘…”
副官皺眉，“要貨做什麽！關鍵是人！一艘艘去找！”
部下為難道，“可是……有艘是大使館的船。”
副官一楞，“大使館？”思忖片刻，“先搜其他的。”
部下領命而去，副官也親自上船，一艘艘檢查。
搜到了謝一航的船上，大副上前，“幾位長官，是出了什麽事？”
沒人搭理他，幾名行動處人員早有分工，各自分開，仔細檢視。
大副掏出船證，惶恐道，“長官，咱們這船是正經買賣，斷沒有……”
副官接過船證看了看，看見船長一行簽的謝一航三個字，“你們船長呢。”
大副道，“船長不舒服。”
副官道，“帶我去看看。”
大副面有難色。
副官冷冷道，“怎麽，有問題？”
大副道，“不不，沒問題，您跟我來。”
兩人來到艙室後方，大副敲了敲門，“船長？船長？”
門板後傳來一陣咳嗽，“怎麽了。”
大副道，“軍部長官來檢查。”
船長的嗓子嘶啞，“讓他們查。”
大副為難道，“他們說要見見您。”
船長又咳了一陣，“好吧。”
大副推開門。
副官往裏看了一眼，雖然是船長休息的房間，但是也大不到哪裏去。只有一桌一床，毫無藏人空間。房內光線昏暗，隱約可見床上有人披衣而坐，頭發略微花白。
謝船長又咳了一通，虛弱道，“長官，恕我不能下床……咳咳咳。”
副官揮了揮手，退出房間。等了數十分鐘，其他人陸續回來報告毫無異常。
副官便下船，又上另一艘檢查。
好在今天停靠的都是中小型貨船，若是換成吃水過噸的大船，便說他們幾個，便是整個八局的人來了，只怕也要檢查一天。盡管如此，檢查完畢絕大多數船只之後已是入夜，遙遠天際，長庚星閃爍。
副官一行人毫無收獲，最先傳遞消息的人急得發誓說，卑職追著他們來了碼頭！
副官心內焦灼，卻也束手無策。
有人道，“是不是……那艘大使船。”
副官盯住了那搜藍漆游船，想要下令，卻又不能，不甘至極。
有人忽然驚呼。
副官斥道，“做什麽！”
那人戰戰兢兢道，“處…處座。”
副官心底一驚，立即轉頭看去。
江水去而覆返，無休無止，漲退潮之時，繞著碼頭支柱，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渦。
天色灰藍，藍得越深，如墨，如綢，
燈塔亮起，照亮碼頭。黑色瓜頭車駛來，停下，吳潛踏出車門。
行動處眾人皆驚，紛紛敬禮。
副官上前，“處、處座，您怎麽來了……”
吳潛淡淡的看了一眼。
副官背脊無端發寒。
吳潛道，“找到了麽。”
副官低聲道，“……還沒有。”
吳潛道，“都搜過了？”
副官便看向那艘藍色游船。
吳潛道，“搜。”
副官道，“可那是大使館……”
吳潛看著副官，副官立即道，“卑職明白。”
副官轉身返回，指揮眾人分成兩撥，一撥嚴加看守藍色游船，一旦發現有人企圖逃船，立即拿下，另一撥由自己帶隊上船檢查。
六角塔面，各亮一盞大汽燈，照得方圓之內亮如白夜。
吳潛一身軍裝，神色一如往常。他轉頭看來。
謝一航立即閃到窗後。忐忑了幾分鐘，心裏打著鼓，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看，吳潛已然轉頭回去。
不多時，副官押著幾人出現，行動處的人隨即離開。
大副等人松了口氣，原來八局抓的另有其人。
二副道，“我去問問咱們能走了沒有。”
謝一航仿佛沒聽見。
二副道，“船長？船長？”
大副道，“一航！”
謝一航回過神來，“怎麽了？”
二副道，“我去碼頭問問能不能走了。”
謝一航道，“哦，對，是該問。”
旁人對他這樣的反應略微驚詫，也沒有多問。
謝一航再度轉頭，視線追著吳潛，吳潛坐進車，車子發動，駛出了視線，消失在夜色之中。
韓雪當晚再度來到南北鋪子門外。由韓梁帶著來到隔壁民宅，打開衣櫃門後的暗道，走進鬥室，另兩名年輕男女站起身。
韓梁介紹，“這是葉新，這是漫漫。這是重慶來的韓雪。”
三人彼此握手。
韓梁道，“韓雪這次來是有重要任務。”
漫漫和葉新坐下，詢問的看著韓梁。
韓梁道，“還記得那半封密碼麽。”
漫漫和葉新神情肅然。
當年為了從八局手裏拿回密碼，他們想了無數辦法，費盡心機才拿回半封，另有半封至今還在八局手上。
原本預備將半封密碼名單中的人選撤出上海，然而行動不久，組織下令停止撤離活動。原因有二，一則前期花費無數人力心力，不能付諸東流，二則收到消息，國民黨當局嚴密監控任何一位離開上海的高層人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這個辦法雖然笨，卻極有效，正是八局行動處處長的提議。
韓梁道，“這一年來我們提心吊膽，只怕八局什麽時候破譯出了名單，卻遲遲不見行動。”
這也是葉新等人心中的疑惑。
韓雪微微一笑道，“因為根本就沒有另外半封名單。”
大上海，霓虹如河，每輛車駛過，便泛起一點五光十色的浪花。
吳潛照例讓車停在夜巴黎的門口。
門前不斷有人進出，黃包車與各類汽車更是川流不息。於是那名戴著軟呢帽子的年輕人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註意。
廳內燈光昏暗，舞曲靡靡。
那名年輕人選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點了杯雞尾酒。幾分鐘之後，雞尾酒上桌，年輕人沒有喝，他緊緊盯著舞臺方向，卻沒有看著臺上，而是盯著吳潛的背影。
自己才死了大半年，就知道來這種地方！以前是怎麽教訓自己的？現在看樣子倒不是一次兩次，都有指定的座兒！
那年輕人忿忿的拿下酒杯杯沿嵌的櫻桃，扔進嘴裏，嘎巴一咬，咬到核兒，牙根疼得一倒，又不敢出聲。
小聽差送上綠柳居的點心包。吳潛付過小費，起身離去。
那年輕人隨後跟上。
車子開得不快，到底超過步行速度。
年輕人不著急，因為知道吳潛的住處。
然而車子一轉方向，竟不是往住處去。
年輕人心中詫異。
前兩天，共.黨二十九軍的一個搜查營撤出了太倉隸塘鎮，這消息傳到某些人耳中，立即拿住了大做文章，說是勝果連連，大敗□□，湯恩伯抓住了‘皇太子’還沒走的機會，又在國際飯店開慶功宴。
吳潛向來厭煩這種場合，然而又不能不去。他不換禮服，直接一身軍裝。姿態冷然，依然架不住敬酒。
年輕人等在國際飯店大門斜對面的小巷，氣得把牙磨了又磨。
又等了快一個鐘頭，飯店大門一開，兩名侍應生扶著吳潛出來。
吳潛顯然是喝醉了，司機扶進車內。
這一個鐘頭的功夫，年輕人也沒有白等，弄了輛腳踏車，當下騎車追上去。
車子走的仍然不是回家的路，年輕人心中很是疑惑。漸漸的，疑惑淡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彌漫心頭。
車停下。
年輕人也剎停了腳踏車，擡起頭，那棟極其熟悉的樓房映入眼簾。
那是自己原先的住所。
吳潛下車，被夜風一吹，清醒幾分，揮開司機的手。
司機擔心道，“處座？”
吳潛道，“你回去吧。”
司機道，“可是處座……”
吳潛道，“我沒事。”
司機只得開車離去。
吳潛走進房間。放下紙包，解開領扣，只解了兩三顆，便覺得手指沈重，清明神思一點一滴陷入昏沈。
袁飛揚說服大副安全起見午夜再走，真正的理由，只有自己清楚。
一路跟到這兒，已是冒著天大的風險。
是時候走了。天涯海角，再不相見。
袁飛揚轉過身，最後一次回頭，看著那扇熟悉又陌生的窗戶。
拳頭不知不覺的握緊，緊得陣陣發抖。
他轉身，邁進樓房。
放輕腳步，拾級而上。
樓梯上有一絲光線。房門沒有關嚴，袁飛揚試著推了推門，等了一等，見毫無動靜，便推門進去。
吳潛靠在沙發上，似乎昏睡。
袁飛揚起初不敢靠近，但見吳潛滿臉通紅，呼吸深沈，便上前推了一推。
吳潛醉得深，毫無反應。
袁飛揚無意一眼看去，發現那個寫著綠柳居的紙包。他沈默片刻，擡手扶起吳潛，一路架進了臥室，放倒在床。見吳潛醉得不舒服，原想擰把毛巾，又怕弄巧成拙，反倒讓吳潛清醒過來。
袁飛揚在床邊坐了一會兒。
暗室，唯有隱隱呼吸。
吳潛擡手抓著胸前，眉頭微鎖。
袁飛揚伸手幫忙解開扣子。只解了半粒便被吳潛揮開。
再伸手，再被用力打開。
袁飛揚無奈，“處座……”
此聲出口，立刻閉上嘴。
即便睡夢之中，吳潛也是一震。
慢慢的，他的睫毛底下沁出水汽，睫毛漆黑而亮，濕成一絡一絡。
袁飛揚震驚錯愕，八局的行動處處長怎麽可能露出這樣的神情。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袁飛揚。
吳潛輕輕道，袁飛揚。
袁飛揚楞住了。
吳潛睜開眼，半夢半醒的神情，看見了袁飛揚，既不吃驚，也不歡喜。只是看一會兒，再閉上雙眼。然後，慢慢的滑下眼淚。
宇宙精魂，萬事萬物，不過一雙眼睛，不過一顆眼淚。
將最不應該拋卻的，全都拋諸腦後。
袁飛揚低下頭。細細親吻，誘使吳潛慢慢的張開嘴唇，吸吮舌尖，齒根碾磨，直到對方在喉間發出細碎喘息。
散發淡淡光芒的月亮懸在摩天大廈之上，城市猶如大海，這間小小的屋子便是汪洋之中，幾乎滅頂的孤舟。
吳潛身陷酒精與睡夢，幾乎出於本能，迷迷糊糊的深吻廝磨，□□難耐。擡起手，手指陷入年輕人的頭發之中，低聲呢喃，“袁飛揚……”
袁飛揚猛然清醒過來，立即松開手，連連倒退數步。等了一等，吳潛卻沒有反應，原來不過只是一句夢話。
月移天白，曙光照亮窗戶，吳潛醒來，宿醉引起一陣頭暈。
窗外鳥聲清脆，室內並無旁人。
他支身坐起，身上仍是昨天那身軍裝。過了片刻，慢慢擡起手來，撫過自己的嘴唇。
‘乘風’號貨船仍然停在碼頭。
大副不止一次催促袁飛揚回去。袁飛揚卻沒有下令。
大副詢問原因，袁飛揚又沒有明說。
兩人因此起了爭執，二副趕來勸來兩人。
大副怒氣沖沖的走出船長室。
二副看著袁飛揚，欲言又止，轉身去追大副。
袁飛揚慢慢坐回床上。
陽光照在十一鋪碼頭的海面，粼粼波光透過窗戶折射進來，照得天花板一片閃爍。
☆、第 10 章
傍晚。
袁飛揚立在樓對面的小巷陰影，他對自己說，再見吳潛一眼，最後一眼。
今晚，吳潛回來得很早。
依舊是八局的車送到門口，吳潛下車，進了小樓。
片刻之後，窗戶亮起。
袁飛揚擡頭，看著那扇散發燈光的窗戶。
吳潛推開了窗。
袁飛揚忙往後退了一步。
吳潛的心情似乎很好，在窗前站了幾分鐘，還點了一支煙，夾著煙的手撐在窗臺上。晚風吹過柔軟的發梢，還有微笑的唇角。
袁飛揚的心情也不由得好起來。
晚霞橘紅，天色蔚藍，匯在一處，融成金色霞光，仿佛不變，又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幻色彩與光線。
吳潛離開窗口。
袁飛揚戴上帽子，打算轉身離開，卻又站了幾分鐘。便是這幾分鐘，他吃驚的看見吳潛下樓。
即便國民黨仍然掌握上海大局，這時候又豈同往常，吳潛怎麽能貿貿然一個人出來！
這個念頭剛一出來，袁飛揚便懊惱自己怎麽替敵人著急擔心起來。
吳潛朝街尾走去。
袁飛揚一咬牙，罷了罷了！敵人就敵人，就當是預先看護戰俘。
吳潛身著便裝，不時和挎著菜籃的婦人或是騎著腳踏車的年輕人擦身而過。
這些人大概不知道剛剛走過自己身邊的人，足以在上海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吳潛走走停停，終於找到了目標一般眼前一亮，快步走去。
袁飛揚心中詫異，也跟了上去。
吳潛進的是一間挑著紹興酒招牌的酒鋪。
袁飛揚更奇，怎麽好端端的喝起酒來？
吳潛站在門口，看了一看，並沒有人上前招呼。
這其中有個緣故，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傳下來的規矩。凡是上海的紹興酒鋪，鋪子門口都立著一個用水牛皮蒙的筒子，筒內有十數籌，凡是客人來店，必出兩人來抽籌子，籌碼小者請客。店家看客人抽籌，自然上來招待。若是有不懂規矩的冒冒失失走進店，即便是拿出大把錢鈔，店家也只當是個呆鳥。
如今，吳潛便呆呆的站著。
袁飛揚看著著急，你說你又不懂其中的門道，幹嘛非往這家店跑。既然沒人招呼，何不出來。
吳潛又看了一眼櫃臺。小二雖在裏面，卻連眼皮也不擡一下。
袁飛揚恨得拳頭捏得嘎巴嘎巴響，著急如百爪撓心。
有個小孩兒跑進店，抽出籌子，往櫃臺上一扔，老三老四道，“打酒。”
小二道，“喲，你這小人，去去去，別鬧。”
小孩兒道，“我給我爸打酒。你管得著嗎。”
小二道，“你爸爸？在哪兒呢？”
趁著小孩兒跟小二打嘴仗，吳潛有樣學樣的拿出籌來，“要酒。”
躲在電線桿子後邊，遠遠的看著吳潛打好了酒，走出店鋪，袁飛揚這才松了口氣。
那小孩兒也從店裏跑出來，袁飛揚掏出幾元零錢給了。小孩兒自跑去一邊買糖。
袁飛揚心中的疑惑未減，吳潛向來不在家中設宴，難道是極特殊的客人？
為了弄明白這件事，自己更不能走。
這一等，便是深夜。
渡口方向隱隱傳來鐘聲，已過十二點。
吳潛打開窗戶，很不高興的望著茫茫夜色，仿佛在找什麽。咚的一聲，將酒壇放在窗邊。
袁飛揚活動活動站麻了的腿，納悶至極。
副官敲了敲門。
吳潛道，“進來。”
副官將文件放在桌上，“處座，廣州那邊的人來了。”
吳潛點頭，“讓他進……”
一個清晰的酒嗝。
副官低頭，極力裝作自然。
吳潛沈默，伸手拿過文件，“……安排下午。”
副官道，“是。”
副官退出房間，關上門。
吳潛摔筆，皺著眉頭，難道是酒喝得不夠多，昨晚沒能像那晚一樣，夢見袁飛揚。
黎明之前，袁飛揚悄悄回到船上。
打開艙室的門，身後傳來一聲，“一航。”
袁飛揚回頭，尷尬道，“還沒睡？”
二副抱著胳膊，似笑非笑，“回來了？”
袁飛揚支支吾吾，“我，我其實是……”
二副一臉了然，“行了，別解釋，其實我們都知道。”
袁飛揚錯愕，“你們知道？”
二副點頭。
袁飛揚道，“知道什麽？”
二副笑道，“還想瞞著咱們，你這遲遲不走，還能是什麽原因，無非是相思病。”
袁飛揚的心猛得一跳，跳得幾乎發疼，“胡說！”
二副拍了拍袁飛揚的肩，“得了，謝大船長，別裝了。不然還能是什麽原因，自然是為了韓雪小姐。”
袁飛揚啼笑皆非，“行，行，就當我是為了韓雪。”
二副臉色一正，“一航，一切以大事為重。”
袁飛揚伸手握緊船舷一側扶手，“……我明白。”
二副再拍了拍袁飛揚的肩，擦身走過。
袁飛揚的手指緊緊握住扶手。
海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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