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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成塊的水果。

袁飛揚清了清嗓子,“晚飯吃得太多。”

吳潛道,“這是水果,不是毒藥。”

袁飛揚道,“我不想吃。”

吳潛道,“醫生說了,吃多點水果對你的傷口覆原有好處。”

袁飛揚一時失口,“不是對我有好處,是你……”

吳潛微微一笑,“我什麽。”

袁飛揚嘟囔兩句。

吳潛道,“嘀嘀咕咕的,說什麽。”

袁飛揚索性道,“要我吃,也行。明兒我要去看戲。”

吳潛一皺眉,見袁飛揚這次是絕不可能屈服的樣子,勉強道,“好吧。”

上海新造了一座戲院。特地從北京請了有名的戲班連開三天大戲。

吳潛請了假過來,坐在包廂之內,一手撐住額頭,毫不掩飾一臉的不感興趣。任憑臺上踢蹬翻挪,西皮流水。

袁飛揚也是沒興趣,硬是裝出一副興致盎然的神情。

吳潛幾度想開口,袁飛揚都趕緊拍手叫好。聽得左右包廂的人都在嘀咕。

副官走進包廂,附耳說了幾句,吳潛略一沈吟,對袁飛揚道,“回去了。”

袁飛揚道,“這兒還沒完。”

吳潛道,“有事。”

袁飛揚戀戀不舍的看著戲臺,道,“……好吧。”

吳潛動了惻隱之心,按住袁飛揚的肩,“你留著。”

袁飛揚為難道,“可是……”

吳潛道,“人和車子都留在這兒。看完了戲直接回家,哪兒都不要去。”

袁飛揚道,“哪兒都不行?”

吳潛微微一笑,“不行。”

袁飛揚無奈道,“好吧。”

吳潛走後不久,包廂門朵朵響了兩聲。

袁飛揚道,“是誰。”

門外道,“茶水。”

袁飛揚道,“請進。”

進來的的確是個穿著白色單褂的茶水,將瓜子果仁之類的四小碟排下,給茶壺添上熱水,擡起頭來,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眨了一眨,“袁飛揚。”

袁飛揚多日來懸的心終於放下,“葉新!”

葉新將手巾搭在肩上,上上下下極認真的看了一遍袁飛揚,松了口氣,“還以為你在吃苦,現在看來,倒是還好。”

袁飛揚尷尬一笑。

葉新看見袁飛揚十指異常,楞了一楞,“這是?”

袁飛揚道,“小傷。”

葉新不信,“小傷?”

袁飛揚只得將事情經過簡單一說。

葉新久久不語。

袁飛揚活動手指,“好得差不多。”

葉新苦笑,“我明白。我們之中自然免不了犧牲或是受傷。只是我想不到,你的傷是為了吳潛。”

袁飛揚垂下視線,盯著被包裹的古裏古怪的十個指頭。十指連心,這一份痛楚是否可以抵消來日辜負。

戲臺上正唱《黃金臺》,“聽樵樓打四更玉兔東上,我主見西涼妃心飄蕩,昭陽院怎敵得芙蓉帳,眼見得這江山付於汪洋……”

葉新道,“這麽說來,保密局懷疑吳潛通共?”

袁飛揚點了點頭。

葉新想了一想,面露喜色,“太好了。”

袁飛揚道,“好?”

葉新道,“離間計。你難道沒有想到?”

葉新越想越覺得此計可行,非但可行,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時機,“他們窩裏鬥,咱們從旁推波助瀾,若是能讓吳潛下臺那可真是意外之喜。對我們的工作大有益處。”

袁飛揚忽然道,“你該走了。”

葉新一楞。

袁飛揚道,“萬一被人看見。”

葉新了然,“今後怎麽聯系。”

袁飛揚已將視線轉到戲臺,“我會找你們。”

葉新察覺古怪,看了袁飛揚一眼,便退出了包廂。

袁飛揚靜靜坐在包廂之中,臺上君臣父子,死生離別。一幕戲起,一幕戲落。

散場之後,袁飛揚在走廊上遇見夜巴黎的舊識,對方打趣袁飛揚近日是否尋覓新歡,連累玉檀憔悴相思。袁飛揚玩笑了幾句,兩人結伴走出戲院,那女子慣了舞場做派,挽著袁飛揚的手臂走下臺階,走了一段路,直至路口,袁飛揚幫忙招下一輛車,兩人道別。

袁飛揚轉身折返,回到福特車旁,卻見後座坐著一人。

吳潛冷冷道,“難怪,要看戲。難怪,不肯走。”

袁飛揚看了一眼司機,“回家再說。”

吳潛打開車門。

袁飛揚坐進車內。

吳潛道,“起先是個漫漫小姐,後來是玉檀,這個又叫什麽。”

袁飛揚嘆氣,“我不想跟你吵。”

吳潛一下盯住袁飛揚,眼神漆黑鋒利。

袁飛揚恨不得吳潛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

然而那道眼神卻一點一滴的沈默,一點一滴的收斂鋒芒。

吳潛轉回頭,“開車。”

福特車發動,駛入夜色之中。

☆、第 8 章

回到家中,吳潛將軍裝脫下扔在沙發,徑直上樓。

袁飛揚站了一會,便在沙發坐下。擡起手,輕輕撫摸軍裝褶皺。

吳潛拿著藥瓶藥棉出來,站在走廊,看見這一幕。

撫摸衣裳的人,心中百轉千回。看的人,何嘗不是如此。

吳潛緩步走下臺階,袁飛揚聽見聲響,便收回了手。

吳潛道,“換藥。”

袁飛揚遞出手。

吳潛剪開繃帶,用鑷子揀去覆在傷口的小片消毒紗布。指甲創口正在收攏,雖比當日的血肉模糊好了一些,依舊是觸目驚心。

吳潛放開藥棉,輕輕握住了袁飛揚的手,“袁飛揚。”

袁飛揚勉強笑了笑,“處座。”

吳潛道,“你上次不是這樣叫我。”

袁飛揚道,“哪次。”

吳潛嘆了口氣,“為什麽每次都不肯聽我的話。”

袁飛揚沈默。

吳潛擡起眼來,“為什麽每次都要惹我生氣。”

袁飛揚轉開視線,幹巴巴道,“您一開始就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吳潛道,“你不學無術,滿口假話,狡猾奸詐。”

袁飛揚聽得滿肚子郁悶,“沒有一樣好的?”

吳潛道,“我想不到。”

袁飛揚道,“行,你繼續。”

吳潛道,“好吃懶做,不務正業……”

袁飛揚急道,“你還真繼續?”

吳潛道,“說也說不完。”

袁飛揚想抽出手來,吳潛握得緊。

袁飛揚道,“我就是不學無術,我就是滿口假話沒一句真的,”他越說越氣,“我就是這麽個人,你不喜歡,不搭理我不就成了嗎!”

吳潛道,“不成。”

袁飛揚一怔。心中猛然一痛,葉新的話言猶在耳。

他俯身過去,吳潛明白他要做什麽,便閉上了眼睛。

那微微顫抖的睫毛,眉頭之下的一小片陰影,貼得極近時所見的肌膚。如何可以令得心緒不做起伏。

袁飛揚輕輕吻了一吻,分開之後,吳潛低聲道,不要以為這樣,我就不計較。

袁飛揚笑了笑,處座大人大量。

吳潛道,我的氣量狹小,慢慢跟你計較。

袁飛揚道,慢慢計較?

吳潛笑道,今天計較不完,還有明天,還有後天。

袁飛揚沈默片刻,將頭靠在了吳潛的頸窩。

吳潛詫異,“袁飛揚?”

袁飛揚道,“困了。”

吳潛拍了一拍他的背脊,“等換了藥,就休息。”

袁飛揚道,“明天,我想回八局。”

吳潛頓了一頓。

袁飛揚道,“不回總務處。就一張椅子,坐在能看見你的地方。”

吳潛心頭陡然柔軟,低聲道,“好。”

吳潛帶了袁飛揚回到八局。

總務處等人聽說此事,一幹人等紛紛出來迎接。見著了袁飛揚,蔣勁夫等人即是高興,又是難過。

敘了一會兒舊,袁飛揚見吳潛等在樓梯口,便對蔣勁夫道稍後再敘,三兩步追上吳潛,兩人並肩走上樓梯。

八局的樓梯寬闊,樓道轉角鑲嵌八角玻璃窗,窗外,陽光正明。

吳潛批示了幾份文件,忍不住微微一笑,擡起頭來,“你在作甚麽。”

袁飛揚坐在沙發上,一臉無辜道,“什麽也沒幹。”

吳潛道,“所以才問你,傻坐著幹什麽。”

袁飛揚道,“你這兒機密眾多,不敢亂動。”

吳潛站起身來,將一份卷宗遞給袁飛揚。

袁飛揚不接。

吳潛道,“幫我滕一遍。”

袁飛揚道,“找別人。”

吳潛道,“不是機密。拿著。”

袁飛揚固執得很,“不,我一樣也不要碰。”

吳潛盯著袁飛揚看了一會,無奈一笑,卷起卷宗來輕輕敲了敲袁飛揚的腦袋,“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響起敲門聲。吳潛道,“進來。”

副官推門進來,遞上一份拜帖,“處座。”

吳潛翻開,掃了一眼,合攏遞回去,“扔了。”

副官道,“是。”

袁飛揚找了個空子,溜出門去,揪住了副官問,“那是什麽。”

副官道,“什麽什麽。”

袁飛揚道,“剛才那份帖子。”

副官看了一眼袁飛揚,“是處座讓你來問的?”

袁飛揚指著副官,不住的點著手指,仿佛是一時找不出話來。

副官站直在門口,雙手背在身後,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袁飛揚嘆了口氣,“那好。我問你,拒了這份帖子對他是好還是不好。”

副官面露猶豫之色。

袁飛揚伸手,“給我。”

副官猶猶豫豫遞上前。

袁飛揚翻開一看,登時了然於心。

當夜,上海有名的‘白樺林’俄羅斯餐館。

保密局局長舉起杯子,笑吟吟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袁飛揚,我代老馮跟你鄭重的道歉。”

袁飛揚笑道,“局長,您這樣折煞卑職。馮所長也是為了黨國之業。”

保密局局長笑道,“年輕人有如此開闊之胸襟,如此通達之見識,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一直沈默的馮所長開口道,“那是自然。八局之內個個人傑。”

袁飛揚看向馮所長,面上平靜,微微一笑,“馮所謬讚。”

保密局局長道,“好了好了,這些空話就不必再說了,喝了這杯酒,咱們前嫌盡棄,還是同袍同襟的手足兄弟。”

袁飛揚率先拿起酒杯,笑道,“那是自然。”

馮所長也端起杯來。

袁飛揚正要一飲而盡,卻被人捂住了杯口。

保密局局長與馮所長二人面色微變。

袁飛揚回頭看去,怔了一怔,酒杯便被吳潛拿過來,再度添酒,齊平杯口。

吳潛掃了一眼在桌二人,舉杯示意,“先幹為敬。”

吳潛一仰脖,整杯涓滴不剩。

場面一時尷尬。

保密局局長打圓場,笑道,“吳潛啊,袁飛揚還說你公務纏身來不了。”

袁飛揚不敢擡頭。

吳潛淡淡道,“馮所長盛意拳拳,再忙,我也要來。”

這一頓飯各人吃得各有各的心思,席散之後,吳潛與袁飛揚一同上車回家。

一路沈默,進了家門,袁飛揚清了清嗓子,“別生氣。”

吳潛道,“沒有。”

袁飛揚早知吳潛會這麽說,便道,“保密局局長都親自出面,給夠了咱們面子,我這傷也……”他住了口,打量吳潛的神色。

吳潛在沙發坐下,摁住眉心,神色疲倦。

袁飛揚道,“怎麽了。”

吳潛沈默片刻,道,“制肘太多。”

袁飛揚道,“我的事?”

吳潛道,“不止。”

袁飛揚心知保密局治安所軍情八局以及其他各部各機構之間千絲萬縷,人情往來極為覆雜。

吳潛輕輕嘆息。

袁飛揚心中一動,“處座有沒有……”

他停下話。

竟然萌生出將吳潛拉入己方陣營的念頭,然而這念頭一旦萌生便難以控制,只要吳潛肯來,所有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他越來越難控制這個瘋狂的念頭,哪怕是會引起吳潛的懷疑——

“你說,投共如何。”

一瞬間,袁飛揚以為自己問出了口。

吳潛等不到袁飛揚回答,擡頭看去,只見那年輕人神色極為古怪,便笑道,“被我嚇著了?”

袁飛揚一步步走到吳潛的跟前。那年輕人眉目漆黑,“處座說的,是真的嗎。”

吳潛問,“真的。你當如何。”

那年輕人眼神極暗,又極亮,仿佛被壓在亂石之下的火苗,從縫隙中奮力躥出光舌。

吳潛道,“告發我嗎。”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那年輕人緩緩道,“卑職追隨處座,不離不棄。”

吳潛望住袁飛揚,輕輕了一笑,“你這麽笨,怎麽進得八局。”

袁飛揚胸中情緒激蕩,又有那張漂亮的眼睛如此凝望自己,他不是鐵石心腸,即便是鐵石心腸也熔化。

吳潛道,“你放心。是假的。”

袁飛揚渾身一震。

吳潛道,“八局之中的確有□□眼線,治保所懷疑是我,這對我是奇恥大辱,既然黨國不信任我,我何必交付忠誠,索性轉意投共。”

袁飛揚慢慢道,“將計就計。”

吳潛笑道,“不錯。”他看著自己手掌,緩緩收攏,神情何等倨傲,“這一次,必要打入□□內部,將他們連根拔除。”

吳潛擡頭,見袁飛揚面色雪白,“傷口又疼了?”

袁飛揚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吳潛立即起身,“我去拿藥。”

袁飛揚等吳潛離開客廳,慢慢的在沙發坐下。捂住胸口,手掌底下,幾乎感覺不到心臟跳動。

吳潛拿著藥過來,只見袁飛揚的面色神情與方才相比更為憔悴,倒出藥片,遞上熱水,袁飛揚服藥喝水,一言不發。

吳潛擡手撫住袁飛揚的面頰,擔憂道,“疼得厲害?”

袁飛揚搖了搖頭,按住吳潛的手,貼在手與面頰之間,側過頭去,垂下眼簾,輕輕親吻掌心。

吳潛低聲道,“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袁飛揚道,“你。”

吳潛一怔。

袁飛揚擡起眼,凝視吳潛,“我想的是你。”

沙發之旁的地毯上,軍裝交疊纏繞,映在皎皎月光之下,銅扣隱隱發光。

組織之中有個神秘部門‘701’,據說日前丟失了一個極其關鍵的重要人物,701派出兩名行動員前往廣州執行任務,途中取道上海,然而上海這段時間關卡查得極嚴,那兩名行動員隨身攜帶槍械偽造證件等物,便向韓梁等人求助。

袁飛揚知道之後,便打電話給火車站。

現在,人人皆知袁飛揚是行動處處長面前的大紅人,行動處處長又是什麽樣的人物,誰敢違逆。

701的人登上前往廣州的火車。

袁飛揚收到了韓梁輾轉傳來的信息,約在茶館相見。

韓梁見到袁飛揚,愕然道,“怎麽臉色這麽差。”

袁飛揚笑了笑,“找我什麽事。”

韓梁開門見山道,“你跟701的人說了什麽。”

袁飛揚拿起茶杯來,吹了吹熱氣。

韓梁道,“袁飛揚!”

袁飛揚將茶杯放下,“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何必問我。”

韓梁道,“我知道?我知道什麽?我知道你跟701的人說你想跟去廣州?!”

袁飛揚盯著一側墻壁,“是。”

韓梁氣極,“眼下是什麽時候,你不跟我們事先商量,你這是什麽意思。”

袁飛揚道,“我這不是沒去嗎。”

韓梁道,“那是因為701的人知道紀律,沒有帶你同行。”

袁飛揚捏緊了茶杯。

韓梁道,“袁飛揚,你到底怎麽了。”

袁飛揚猛地一敲茶杯,濺出點點熱水,“我就是不想待在這兒,一天一時一刻一分都不想!”

韓梁沒見過袁飛揚如此暴躁,楞了一楞,“出什麽事了?”

袁飛揚沈默許久,一只手擱在桌上,漸漸收緊,他閉起眼,皺起眉,神情痛楚,“……沒事。”

離開茶館,袁飛揚走在街頭,行人無數,黑色的福特車在人群中時隱時現,陸續駛過。

上海之大,寸步難行。

天下之大,無處立身。

回到八局,直上四樓行動處。一路無人阻攔,許多同事紛紛招呼。

袁飛揚推開辦公室的門。

吳潛坐在辦公桌後,擡起頭來,見是他,說了一句‘又不敲門’。

袁飛揚靠在門邊,凝視著這個人。

吳潛覺得奇怪,“怎麽不進來。”

袁飛揚道,“還有事,先來看看你。”

吳潛微微笑了一笑,“今晚我有事,你先回家。記得換藥。”

袁飛揚道,“好。”

吳潛低頭批改文件,又過了一會,忍住笑,擡頭道,“看夠了沒有。”

袁飛揚笑了笑,“夠了。”

吳潛卻不高興,“這就夠了?”

袁飛揚抱著胳膊,低頭一笑,“不夠的,回家慢慢看。”

吳潛這才露出微笑。

袁飛揚退出辦公室,一步步走下臺階。樓梯扶手被桐油刷得光滑鑒人,八局的空氣裏永遠漂浮這一種類似油墨的氣息,這味道來自那些秘密角落的塵封卷宗。

身處其中,久了,自然也會沾上。吳潛身上便是這種氣息與煙草味混合的氣味。

袁飛揚回頭,望了一眼四樓樓梯口懸掛的行動處指示牌。

逆光之中,指示牌白底黑字的鮮明色彩仿佛鏤刻在視網膜之上。

保密局日前逮捕了一名疑似□□地下組織成員。接獲消息之後,吳潛準備動手援救,作為打入□□組織的跳板。

此次行動極為機密,只有軍情八局局長與吳潛兩人知曉,因此事事安排都需吳潛親自動手,他原本就是八局頭一號的忙人,而今更是□□乏術,好在袁飛揚的手傷痊愈大半,日常行事起居可以自己來。

吳潛走進家門,便聽袁飛揚道,“你回來了。”

吳潛微微一笑,“怎麽不去休息。這麽晚了。”

袁飛揚從沙發站起身來,“家裏有宵夜,要不要吃一點。”

吳潛聽見這句話,心裏是高興,眼神也是極其柔和,“不了,早點休息。”

袁飛揚跟著吳潛走上二樓,順口問,“進行得怎麽樣。”

吳潛停了一停。袁飛揚便道,“我隨便問問。”

吳潛回頭看著袁飛揚,“怎麽關心起這事。”

袁飛揚道,“□□一個個的都長得漂亮,性格又好,你一去不覆返,我怎麽辦。”

吳潛好笑,“胡說八道。你見過幾個□□。”

袁飛揚道,“你別不信。□□真就是這樣。”

吳潛道,“哪樣?”

袁飛揚道,“我這樣。”

吳潛笑著搖了搖頭,“胡說八道。”

計劃極為順利,被營救出來的那個人聯系組織,安排吳潛見面。

吳潛終於松了口氣,開車回到八局門口,正是晚霞滿天,八局下班的人陸續走出大門,袁飛揚也在其中。

吳潛正要招呼,卻見袁飛揚走的並不是回家方向。

他暗暗奇怪,便下車步行,不遠不近的跟著。

袁飛揚的警覺性不差,一度使出甩跟梢的方法,吳潛差點跟丟了,心裏更奇。

袁飛揚到了綠柳居分店,這時候店裏的人不少,空位也是有的,袁飛揚等了一會,直到窗口一張桌子空出來,才坐了過去。要了一份蟹粉小籠,一碗雞湯餛飩,吃得很慢,也很少。

吳潛忽然想起這是他們遇見的位置。

那一天,他的車壞了,他上樓休息,隨手拿了一份報紙。正看著,卻聽一個年輕人道,不好意思,拼一下。

他拿下報紙,看見了袁飛揚,袁飛揚也看見了他。

那年輕人的臉漲得通紅。

一個人走到跟前停下,“請問。有沒有這個榮幸請您吃個包子?”

吳潛失笑,收拾了表情,擡起頭來,淡淡道,“就包子嗎。”

袁飛揚一本正經道,“還有餛飩,還有小籠,您愛吃哪樣?”

從綠柳居吃過了晚飯出來,兩人並肩而行,散著步,往家的方向走。

吳潛道,“什麽時候發現我的。”

袁飛揚道,“一出門。”

吳潛不信,“當真?”

袁飛揚一笑,“是到了綠柳居。”

吳潛道,“你常去那兒吃飯。”

袁飛揚道,“吃不起,偶爾幾次。”

吳潛道,“都坐那個位置?”

袁飛揚心下明白,合轍這不是在問晚飯的著落,便道,“我喜歡窗戶邊,風景好,怎麽處座也喜歡嗎。”

吳潛道,“喜歡。”

袁飛揚不自然的咳了一聲。

吳潛道,“你不是也喜歡嗎。”

袁飛揚看著街的另一邊,霓虹招牌閃爍,拉著黃包車的車夫匆匆而過,行人偶爾駐足在櫥窗之外,

吳潛道,“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袁飛揚的視線又挪到天空。深藍的天幕漸漸暗下來,一街的霓虹燈閃爍越發明亮。

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這年輕人輕輕說出了答案。

吳潛醒來,另一邊的床上沒有人。

袁飛揚將早飯一一擺上桌,聽見樓梯傳來腳步聲,便擡起頭,“來吃飯。”

吳潛在桌前坐下,“……難得你起得早。”

袁飛揚道,“那當然。每次都讓你準備,那是卑職失職。”

吳潛使筷子撥了撥盤裏的小籠包,“好像是昨晚剩的。”

袁飛揚道,“熱一熱,風味更有不同。”

吳潛看了一眼袁飛揚,每當這種時候,他的眼神之中,總是充滿了柔和以及或許能夠稱之為嗔怪的感情。

吳潛吃了一口,“我今天晚點回來。”

袁飛揚拉開椅子坐下,“哦,我也是。”

吳潛道,“你有什麽事?”

袁飛揚道,“行動處今晚有安排。又缺人手。”

吳潛道,“今晚?”

袁飛揚道,“碼頭巡檢。”

按照往例,這事應由吳潛督場。只是這幾日專註於□□聯絡之事不便□□,囑咐道,“把車開去,結束了就回來。”

袁飛揚道,“車就不必了,住在你這兒已經有流言蜚語。”

吳潛好奇道,“哦?什麽樣的流言?”

袁飛揚道,“說卑職對您大拍馬屁,諂媚至極……”袁飛揚說著,擡頭看了一眼吳潛,好氣又好笑,“怎麽。您仿佛不滿意這說法?”

吳潛拿起牛奶擋在唇前,“沒有。”

袁飛揚探身過去,仔仔細細的打量,“真沒有?”

吳潛放下杯子,極快的親了一下袁飛揚的嘴唇,微笑道,“真的沒有。”

這一天過得很快,也很慢。

吳潛接到消息,趕到上海慈濟醫院。

深夜,走廊上只有一個人急促的腳步聲。

副官原本靠在墻邊,見到吳潛,立刻站直身,極其吃力的行了軍禮。

吳潛盯著副官,後者一身軍裝狼狽不堪,有血跡也有泥痕,層層交疊,難以分辨。

吳潛立在門前,“他呢。”

副官張了張口。

吳潛的臉色極白,眉目極黑,“我問你,他呢。”

副官開口,聲音哽咽,“卑職無能!”

吳潛握住門把。

副官擡手欲阻,“處座!”

吳潛道,“讓開。”

副官握緊了拳頭,撤後一步。

吳潛拉開門。

病床之上,蒙著一床雪白布單,其下人形隱約起伏。

吳潛慢慢走到了床前,抓住布單一角。

副官實在忍不住,“處座!您就……就別看了。那車都炸得面目全非,何況是袁……”

吳潛猛然掀開布單。

副官只看了一眼便扭過頭去。

吳潛緩緩地伸出手,按住布單底下,那段焦炭似的手臂。

今晚有霧。

慈濟醫院的病房窗戶透出燈光,夜霧之中,猶如遙遠的樓臺,袁飛揚將視線收回,戴上帽子,陰影掩住面容。

年輕人轉身離去,很快沒入黑暗。

☆、第 9 章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那年輕人緩緩道,“卑職追隨處座,不離不棄。”

吳潛陡然驚醒。

春暖花開時節,窗外鳥聲啁啾。

他慢慢的坐起身,曲起膝蓋,一只手擱在膝上,一縷劉海垂下來,擋在漆黑的眼前。

過了幾分鐘,他下了床,走進盥洗室,簡單梳洗。對鏡剃去胡渣,手極穩。

穿上軍服,別上領扣,戴上軍帽,帽檐底下,眉目濃黑。陽光照著他的臉,一瞬間,皮膚竟仿佛透明得能夠如同冰雪。

吳潛走出家門,坐上八局配車。

車子發動,緩緩駛出。

抵達八局。

吳潛下車,門前的兩名士兵敬禮。

穿過庭院,他略微停步。

一帶銹紅鐵欄圍墻經受風吹雨淋,剝落斑斑痕跡。

跟在身後的副官低聲道,“處座?”

吳潛淡淡道,“讓人把圍墻刷了。”

副官道,“是,”

吳潛就像交代完了一件極其普通的事,再度舉步。

副官看了一眼圍墻,心底嘆氣。

總務處幹事將各處上報示意交給處長,處長整了整,嘀咕道,“誒,這圍墻的事行動處也記上心了?”

蔣勁夫坐在位置上,腿架著桌,懶洋洋道,“他們沒事兒找事兒唄。”

處長皺眉道,“這件事就給你了。”

蔣勁夫道,“我?您要我刷墻?”

處長道,“去外邊雇個人來,去年怎麽辦的,今年還怎麽辦。”

蔣勁夫道,“去年是袁……”

他收住了口,閉上了嘴。

辦公室沒人出聲。

聖心女子教會學校坐落城南,原先是一名法國商人的私宅,後來幾經轉手,重新修繕,方成了現在的女校。

校園內紅磚建築,綠蔭如雲,淡色英國小球櫻與粉白梨花相映成趣,穿著深藍色及膝裙的女學生們三三兩兩穿過林蔭小道,歡聲笑語一片,更顯得春意盎然。

有人跑過走廊,停在教室外,“漫漫,有人找你。”

劉漫漫回頭,詫異道,“找我?”

同學笑道,“等會兒可要跟我們好好交代。”

劉漫漫走到了校門口,卻是猛然一驚。

吳潛立在門外,軍裝儼然,身姿筆挺,視線極遠,仿佛遙遙的望著什麽地方。

劉漫漫上前,按下疑惑,“吳處長?”

吳潛收回視線,看著漫漫,淡淡道,“漫漫小姐,打擾了。”

劉漫漫笑了一笑,“吳處長客氣了。”

吳潛道,“漫漫小姐什麽時候放課,今天可方便。”

劉漫漫道,“還有兩堂課。”

吳潛道,“那我稍後再來。”

劉漫漫忙道,“處長找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

吳潛笑了一笑,“稍後再談。”

劉漫漫心中驚疑不定,想找韓梁等人商量,轉念一想,萬一吳潛真是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有備而來,這個時候去找韓梁豈不是真中了吳潛的下懷,當下鼓起勇氣,便是鴻門宴,自己也要赴上一赴。至於同學們打趣詢問這位英俊的軍官是誰,她反倒是無心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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