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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德私人別墅,當晚,宅邸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來客絡繹不絕。

唐納德的公子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其人花名在外,一雙胳膊各自挽著兩個姨太太,身邊還跟著個新姨太太,看似怕羞,象牙柄描金墨綠紗扇遮住大半面孔。

吳潛應酬極多,□□無術,袁飛揚獨自坐在沙發,百無聊賴的環視四周。

一陣香風拂面,那位新姨太太往袁飛揚身邊一坐,一雙圓溜溜大眼睛滿是微笑。

袁飛揚往旁邊挪了挪。

新姨太太坐過來。

袁飛揚再挪開。

姨太太眼睛一眨,挪開扇子,袁飛揚噗的一聲,險些噴出紅酒,“葉……!”

葉新壓低聲音道,“小點聲。”

袁飛揚不由得看了那位公子一眼,心想難道葉新步了自己的後塵,便道,“你怎麽在這兒。”

葉新道,“這位唐納德原姓李。”

袁飛揚道,“所以?”

葉新道,“記不記得我那個同學李解。”

袁飛揚恍然,“你來這兒是?”

葉新道,“重慶有批軍火夾在唐納德的貨物之中。咱們要截。”

袁飛揚看了看李解,“你同學知道嗎。”

葉新點頭,“他有報國之志,但跟父親談不攏。”

袁飛揚嘆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葉新口快,“你不也是八局的內賊。”

袁飛揚一怔。

“袁飛揚。”

吳潛立在兩人跟前,“這是?”

袁飛揚連忙起身,“呃,這是唐納德先生的……”

葉新舉起扇子遮住臉,捏著嗓子細聲細氣道,“唐納德的朋友。”

袁飛揚忙道,“沒錯,朋友。”

吳潛道,“你們認識?”

袁飛揚道,“有過一面之緣。”

李解過來救場,挽著葉新離去。

袁飛揚亦步亦趨跟著吳潛,穿過客廳。

袁飛揚道,“處座忙完了?”

吳潛道,“你更忙。”

袁飛揚小聲道,“卑職不敢。”

吳潛道,“你還有什麽不敢。”

袁飛揚道,“我跟那姑娘真的不熟。”

吳潛道,“不必跟我解釋。”

袁飛揚站住腳,“小氣。”

吳潛道,“大膽。”

袁飛揚湊上前,微笑道,“不生氣了?”

吳潛遠遠看見唐納德先生,兩人視線接觸,彼此點頭示意。

吳潛道,“你先回車上等著。”

袁飛揚看見這段眼風,心下一沈。原來軍火一事是由八局負責,他望著吳潛久久不語,“我在這兒等你。”

吳潛道,“不行。”他瞧了袁飛揚一眼,微笑,“回車上。”

十六日清晨。

雲南方面傳來噩耗。由唐納德出面購買之軍火被□□洗劫一空,損失之物包括價值數百萬阿司匹林等藥物。

重慶方面大為震怒,八局局長親自飛抵上海,著手調查。

吳潛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抵住額頭,面色極差。

門上輕響兩聲。

吳潛道,“進來。”

進門的人是袁飛揚。

吳潛放下手,“你怎麽來了。”

袁飛揚道,“處座。”

吳潛道,“過來。”

袁飛揚走到桌前,吳潛道,“不要為我擔心。”

袁飛揚輕聲道,“處座英明果斷,我擔心什麽。”

吳潛微微一笑,“說得我好像無所不能。”

袁飛揚道,“局長預備如何處置。”

吳潛一笑,“一個總務處的來問這些不怕違反內部規定?”

袁飛揚沈默片刻,“那我不問了。”

吳潛握住袁飛揚的手,安撫的搖了一搖,“最近收斂一些,不要去那些聲色場所。”

袁飛揚道,“早就不去了。說了,你也不信。”

吳潛道,“不是信與不信。”他欲言又止,“總之,你聽我的話。”

袁飛揚道,“卑職遵命。”

出了這件事,八局成為眾矢之的,負責行動的吳潛更是肩負沈重壓力,行動處上上下下如芒在背,精神高度緊繃。

袁飛揚叫了輛黃包車,直奔夜巴黎。

夜總會的扇形霓虹招牌變換光彩。燈光落在這個年輕人的臉上,忽明忽暗。

吳潛的話言猶在耳。

年輕人立了許久,直到一輛黃包車過來試探兜攬生意。他擡起手揮了一揮,終究邁步走進大門。

玉檀見到袁飛揚。吃了一驚。

旁人笑道,袁先生好久不來。

袁飛揚笑了笑。

玉檀也笑,喜新厭舊,人之常情。

袁飛揚道,“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走到後臺。

袁飛揚道,“聽說你要走了,我來送行。”

玉檀一楞。瞧見袁飛揚用手比了個八,心領神會,“我不過隨口一提。”

袁飛揚道,“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玉檀道,“我這一去,那套老房子,你記得找人修一修。”

袁飛揚道,“那房子不成樣子。”

玉檀神色一肅,“補個頂也就成了。”

袁飛揚道,“柱子房梁,統統都要動。”

玉檀渾身一冷,握住袁飛揚的手,千言萬語難以出口,只能凝視著年輕人,道,“修的時候,你千萬小心。”

袁飛揚拍了拍玉檀手背,“等你回來,還你一個幹幹凈凈,嶄嶄新新的居處。”

袁飛揚交代清楚,不敢多留,離開夜巴黎。

那輛原先兜不成生意的黃包車再度靠近,車夫問,“先生這是去哪兒。”

袁飛揚上車,交代地址,車夫拉車便走。

袁飛揚心內憂慮交加,卻也留神車外,發覺路況不對,“你走錯了。”

車夫道,“抄近道。”

袁飛揚不動聲色,“回原路。”

車夫笑道,“先生放心,一會兒就到。”

袁飛揚摸索懷中,車夫停下,“袁先生,勸您不要輕舉妄動。”

袁飛揚道,“哦?倘若我妄動呢。”

一個聲音冷冷道,“那就是自討苦吃。”

車夫放下拉桿,油布車篷收疊。

一圈人圍住黃包車,說話的人拿著一柄□□,槍口對準袁飛揚的太陽穴,“您懷裏的東西還是不要拿出來為好。”

袁飛揚慢慢擡起手。

上海灘大名鼎鼎的白朗路九十八號,也是保密局所在,保密局地下室更是‘名聲’在外,有人說過,進去幾個人,黃浦江上就多幾個麻袋。

一盆涼水澆來,袁飛揚抖了抖腦袋,吐出一口血沫。

馮所長坐在椅上,悠悠閑閑道,“疼不疼。”

袁飛揚點頭。

馮所長道,“怕不怕疼。”

袁飛揚老實道,“怕。”

馮所長笑道,“我就喜歡跟爽快人打交道。”

袁飛揚道,“上回跟保密局的兄弟起沖突,是我不對。”

馮所長笑道,“不為這件事。”

袁飛揚滿臉疑惑。

馮所長道,“聽說你們八局行動處的處長與你私交甚好。”

袁飛揚道,“不敢不敢。”

馮所長和善道,“有沒有,聽他提過一些事。”

袁飛揚問,“卑職愚鈍,馮所請明示。”

馮所長拿出指甲刀來磨著指甲,刑房之內極其安靜,只聽沙沙的摩擦聲。

他深知,越是不問,對方越是不安。拖得越久,對方越怕。

馮所長收起指甲刀,吐出兩個字,“□□。”

袁飛揚道,“□□?”

馮所長擡手示意,有人遞上一疊信件,“八局出了一位忠心耿耿的志士,將行動處處長勾結□□的證據一一搜羅上報。為黨國除此隱患,黨國必有所報。”

袁飛揚道,“哦。”

馮所長一楞,“袁飛揚你是聰明人。”

袁飛揚道,“我們處長說我比豬還笨。”

馮所長提示,“這位忠肝義膽的志士……”

袁飛揚恍然,“在哪裏?我見一見。”

馮所長皺眉。

袁飛揚道,“其中必有誤會,吳處對黨國絕無二心。我願與此人當面對質。”

馮所長驀然站起,走到袁飛揚跟前。

袁飛揚雙手反綁,馮所長示意解開,握起袁飛揚一只手來,嘖嘖道,“這手長得真是漂亮。”

袁飛揚道,“馮所謬讚。”

馮所長嘆道,“可惜。”

指甲刀沿著指甲縫寸寸刺入。血珠滲出甲邊,袁飛揚緊緊咬住嘴唇,額頭滲出冷汗。

馮所長道,“還要見嗎。”

袁飛揚牽扯嘴角,勉強笑了一笑,“見。”

指甲刀猛然向上一掀。

年輕人全身劇烈一顫,面色雪白,咬破嘴唇,兩處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馮所長將染滿鮮血的指甲刀遞給旁人,“還有九根,一根一根的來。”

這段時間八局風聲鶴唳,行動處所有明暗人員都各有調遣,是以吳潛原先安排跟著袁飛揚的兩名人手也抽調回來。

所以袁飛揚失蹤的消息直到第二天全局按例回報無故缺勤人員,才為行動處所知。

副官將搜集來的信息輕輕放在桌上。

吳潛背著手,立在窗前。窗外的景色一如往常,他卻看得極其專註,甚至不回頭來看一眼那份報告。

副官忍不住道,“處座,此事與保密局……”

吳潛道,“知道了,你下去。”

副官道,“可是袁飛揚……”

吳潛道,“下去。”

副官一頓,低頭退出房間。

吳潛望著窗外,手握得極緊,手指刺入掌心,幾可見血。

☆、第 7 章

陰暗鬥室之內,指甲刀被人隨手一拋,當啷落地,刀上星星點點沾染血肉。

行刑的人呸了一口,“這小子倒嘴硬。”

旁人陰陽怪氣接了一句,“要不怎麽進得了八局。”

行刑的道,“所長怎麽個意思。”

旁人看往牢外。

馮所長的貼身秘書拿手絹捂著鼻子,此地潮濕難聞,皺眉道,“繼續。”

行刑的道,“指甲沒了,動什麽。”

那秘書不快道,“你們還要我教嗎。”

行刑的便去拿日常家夥,被旁人擋住,低聲道,“兄弟,且住。”

行刑的道,“怎麽?”

旁人看一眼秘書,低聲道,“你沒聽所長說嗎,這人是八局那個行動處處長的心腹。萬一到時候……”

行刑的略猶豫,“咱們也是奉命行事。”

旁人冷笑道,“得了,你我清楚,有什麽禍事,那都推給咱們。”

行刑的聽得有理,便點了點頭。

秘書催促道,“你們還不動手。”

旁人道,“長官,要不您出去等一等?”

秘書道,“我得看著。”

旁人道,“那我給您端個盆來。”

秘書道,“做什麽。”

旁人冷笑,“吐。”

秘書皺一皺眉,轉身離開。

牢房眾人在門口通風處設一張木桌,發發牢騷,喝喝小酒。

等酒喝了一輪,幾人商議所長來了還需有所交代,一人便放下酒杯,起身走進牢房,燒起火爐。

袁飛揚縛在木架上,動了一動,擡起頭來,“兄弟,這兒是挺冷的,謝謝啊。”

那人好笑道,“你小子倒有意思。”

袁飛揚道,“跟你求個情。”

那人道,“說說看。”

袁飛揚道,“先給左邊肋骨來一下。”

那人道,“為什麽。”

袁飛揚道,“癢癢,撓不著。”

那人拿起燒得通紅的烙鐵,“好。”

袁飛揚嘆氣,閉上眼,“謝謝。”

烙鐵熱度逼至皮膚,袁飛揚心想,這得有好幾天個月吃不下烤肉。

只聽一聲,“住手!”

馮所長接到消息,匆匆趕到,聽完回報,面色極厲,“行動處帶的人?”

眾人大氣不敢出,“是。”

馮所長一拍桌子,怒道,“蠢貨!那吳潛一步沒出八局!”

眾人互看一眼,“他指使行動處的人也是一樣……”

馮所長恨道,“要是這樣我還跟你們廢什麽話!行動處的一個沒動!”

眾人愕然,“不可能啊所長!那確實是八局的人,帶來的文書上還蓋著行動處的印。”

馮所長怒極冷笑,喃喃道,“好他個袁飛揚,除了吳潛,還有別人來保。”

黑車疾馳,蔣勁夫坐在後座,抱著袁飛揚,焦急催促,“快點開!”

司機也是總務處的同事,再度催下油門。

蔣勁夫低頭看著袁飛揚,“老袁,嘿,醒醒。”

袁飛揚勉強睜開眼,“我沒死,你放心。”

蔣勁夫松了口氣。

袁飛揚嘆氣道,“我倒是擔心你們。假傳軍令不是鬧著玩,萬一處長知道了……”

蔣勁夫道,“他知道。”

袁飛揚楞了一楞,苦笑道,“這事真鬧大了。”

蔣勁夫道,“管他的,天塌下來,有我們頂著。”

袁飛揚挪動手,蔣勁夫連忙摁住手腕,“別動。”

袁飛揚輕輕道,“謝了。”

蔣勁夫一笑,“是兄弟的,就別這麽說。”

總務處一行人怕保密局再度出手,不敢將袁飛揚帶到醫院,折返八局,交由醫務處。

八局醫務處如同小型急診中心,所需藥物器具一應俱全。

十指連心,手指創口被清洗之時,袁飛揚幾乎痛死過去。蔣勁夫等人不敢細看,唯有摁住袁飛揚。

護士將紗布剪成小片,覆在指尖。三個小時換一次藥,袁飛揚也不去別處,就躺在裏間休息。

蔣勁夫掀開門簾,小聲問,“好點了嗎。”

袁飛揚昏昏沈沈點頭。

蔣勁夫道,“我在外頭,有什麽事你出聲。”

袁飛揚道,“你回去休息。”

蔣勁夫道,“聽不見。”

袁飛揚苦笑,“我想喝水。”

蔣勁夫應了一聲,放下門簾,袁飛揚閉上眼。

過了幾分鐘,有人走進房間,在床邊坐下。

袁飛揚迷迷糊糊睜開眼,不由得嘴角微翹,一顆心松懈下來。

吳潛看見袁飛揚指尖紗布,擡起手。

袁飛揚道,“別看。”

吳潛的手頓了頓。還是輕輕掀開。

袁飛揚自己都不想看。

吳潛一動不動,一聲不出。

兩滴水珠落在手背。袁飛揚陡然一驚,支撐坐起。

吳潛擡手覆住眉眼。過了許久,聲音嘶啞道,“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袁飛揚沈默不語。

吳潛道,“為什麽你從來不肯聽我的話。”

袁飛揚擡起手,又放下,低聲道,“是卑職的錯。”

吳潛放下手,一雙漆黑濕潤,水汽濛濛的眼睛望著袁飛揚。

袁飛揚心頭如被千鈞一撞。什麽樣的念頭也都煙消雲散,什麽樣的話語也都化作怦怦心跳。

袁飛揚轉開視線,笑道,“這也好,我沒聽你的話,有人替你報仇了。”

袁飛揚指的是當日戲言。誰知,玩笑開得不成功,吳潛眉間痛楚之色更是濃重。

袁飛揚道,“蔣勁夫他們能拿到行動處的印章,這其中的奧妙,我怎麽會不明白。”

吳潛道,“你明白?”

袁飛揚道,“名單和軍火兩件事一出,他們肯定盯上了你。就好比這次,”袁飛揚神情一肅,將馮所長所提之事原原本本告訴,叮囑道,“你務必小心,我看他們是借這機會對你不利。”

吳潛沈默。

袁飛揚無奈道,“我明白你不是不想救我,是不能救我。再說了也犯不著為我……”

吳潛盯著袁飛揚。袁飛揚立刻道,“我說錯了。”

吳潛道,“你心裏原來是這麽想。”

袁飛揚道,“我一時口快……”

吳潛接道,“所以真情流露。”

袁飛揚擡起手,嘆道,“我的傷還沒好,身心俱疲,您高擡貴手放我一馬。”

吳潛慢慢道,“你要我放過你。”

袁飛揚恨不得一開始就暈過去,也免得現在說什麽錯什麽。

吳潛道,“沒錯。我答應你的事,一件也沒有做到。”

袁飛揚無語看天花板。

吳潛起身。

袁飛揚道,“處座?”

吳潛拿起擱在一旁的軍帽,“你好好養傷。”

袁飛揚看吳潛的神色不對,便問,“你去哪兒。”

吳潛站起,戴上軍帽,整了一整,帽檐底下一雙眼睛收起水汽,湛然如星。

袁飛揚急道,“別亂來!”

吳潛轉身。

袁飛揚喊道,“該出手的時候不出手,現在我都這樣,你出手也晚了!”

吳潛一頓。

袁飛揚道,“處座。”

吳潛站著不動。

袁飛揚看著那筆挺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酸澀還是苦惱。原本想,總有一日辜負吳潛,這傷就當提前還債。而今,這筆債太亂,還與不還,再難計算。低聲道,“……吳潛。”

吳潛微微一震,回過身來。

袁飛揚道,“我有句要緊的話跟你說。”

吳潛重又坐下

袁飛揚的目光如柔軟筆毫,掠過眉梢眼角,描出萬縷情動。俯過身,為軍帽帽檐所擋,便側過臉,輕輕一吻,“我好像有一點點喜歡你。”

吳潛因這一吻,眼底溫柔無限,此時皺起眉頭,不快道,“一點點?”

袁飛揚忍住笑,“不能再多了。”

吳潛按住袁飛揚心口。透過衣裳,他的心跳都在他的掌中。

這兒,他盯著年輕人的眼睛,緩緩道,是我的。

吳潛短暫停留之後便離開。

總務處蔣勁夫等人正在商議,袁飛揚傷了手,行動不便,應當請一個人來專門照顧。

蔣勁夫將這事告訴袁飛揚,袁飛揚道,“請你們一定找一個年紀輕一點,長得漂亮一點的看護。”

蔣勁夫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對了,要不要告訴玉檀小姐。”

袁飛揚略一躊躇,搖了搖頭。

蔣勁夫道,“好吧,你再休息一會兒,等會我送你回家。”

約莫半個多小時,蔣勁夫與吳潛的副官一起回到醫務室。

袁飛揚流露詫異神色,蔣勁夫背對副官,沖袁飛揚做了個苦臉,道,“行動處派人照顧你。”

袁飛揚心想,大約是怕馮所長那邊不肯善罷甘休,吳潛專門選人保護自己。

蔣勁夫送袁飛揚上了行動組的專屬黑色福特車,小聲道,“才出狼穴又入虎口,你多加小心。”

那名副官眼神冷冷掃來。

蔣勁夫咳了一聲。

袁飛揚好笑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蔣勁夫一臉同情,“明天我們幾個來看你。”

袁飛揚點頭。

福特車駛入夜色之中,一路安靜,袁飛揚認出這不是回家的路,“咱們這是去哪兒。”

對著袁飛揚,副官的態度稍有松懈,“換個地方。”

袁飛揚問,“你們處座派了誰來。你?”

副官搖頭。

袁飛揚說了幾個行動組相熟的人名,副官一一否認。

袁飛揚納悶,難不成行動組還有什麽秘密成員是自己不知道的。

抵達地點。乃是租界一處別墅,前後香樟環繞,樹冠濃郁,灰墻紅瓦,屋頂尖尖,覆蓋魚鱗一般整齊的瓦片,左右兩側各突一棟翼樓,二樓陽臺的百葉窗緊閉,隱約漏出光線。

袁飛揚走進大廳,酒紅色鳳尾花紋絲絨窗簾垂地,枝形壁燈左右各有四盞。大廳一角立著一架德國制鋼琴,琴架上立著水晶花瓶,瓶中卻插兩束青翠蒲葦,銀白色花穗狀似楊絮洋洋灑灑。

袁飛揚環視四周,由衷讚嘆道,“這地方不錯。”

副官提著皮箱,立在門邊。

袁飛揚道,“那是?”

副官道,“你的換洗衣裳。”

袁飛揚表揚,“要說心細,還得算你。”

副官道,“不是我,是……”

話未說完,通往二樓的樓梯響起,“東西放下,你回去吧。”

這一聲平淡,卻如焦雷炸響在袁飛揚頭頂。

副官放下皮箱,退出門外。

吳潛自樓梯緩步而下,一身白襯衫黑色長褲。

袁飛揚怔住,滿心的念頭是第一回看見吳潛沒穿軍裝的樣子。

吳潛提起皮箱,走了兩步,回頭道,“過來。”

袁飛揚結結巴巴道,“您……您怎麽在這兒?”

吳潛平平淡淡道,“這兒是我家。”

袁飛揚似被嗆住,咳了一聲。

吳潛道,“過來,我給你看住的地方。”

袁飛揚不得不跟上去。

吳潛打開一間客房房門,亮起燈,將布置擺設一一指點。

袁飛揚忍不住問,“就一張床嗎。”

吳潛看他一眼,“不然呢。”

袁飛揚道,“那照顧我的人……?”

吳潛道,“我。”

樹冠中傳來鳥聲啾啾,晨光透過百葉窗,一棱棱照進屋內。

袁飛揚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房門敲響,袁飛揚一下坐起。

房門又響了兩聲,袁飛揚硬著頭皮,“請進。”

吳潛推門進來,仍是襯衫長褲的家常穿著,只是一色烏黑,越發顯得面容極明。

吳潛道,“吵醒你了?”

袁飛揚忙道,“不不,卑職……卑職已經醒了。”

吳潛道,“我準備了早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袁飛揚掀開被子下床,“卑職馬上就來。”

袁飛揚進了浴室,吳潛也走了進來,接滿一杯水,取出牙膏牙刷,一應準備齊全,拿起牙刷,對袁飛揚道,“張嘴。”

袁飛揚尷尬道,“卑職自己來。”

吳潛道,“你能行嗎。”

袁飛揚吸氣,“當然。”

吳潛將牙刷擱回杯沿。

袁飛揚松了口氣。

吳潛卻道,“要不要幫忙。”

袁飛揚詫異,順著吳潛的視線往下一看,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咬牙切齒,“卑職……自。己。來。”

吳潛輕咳一聲,“好吧。”

袁飛揚面無表情,視線越過吳潛,死死盯著門外,只差說一句,‘你怎麽還不出去’。

吳潛道,“我在外頭。”

袁飛揚點頭。

吳潛又道,“需要幫忙,隨時開口。”

他轉身走出浴室,一腳剛剛踏出,便聽砰的一聲關門。

吳潛抱著胳膊,倚門而立。門後安靜,間或幾聲碰撞輕響。

吳潛敲了敲門,“袁飛揚。要不要幫忙。”

“不用!”

吳潛繼續等。擡起手來看一眼表。

過了十幾分鐘,袁飛揚的聲音極低,“……處座。”

吳潛道,“我在。”

袁飛揚內心掙紮至極,“……求您幫個忙。”

袁飛揚的十個手指原本纖細修長,而今包得好似香腸,拿個牙刷還能勉強應付,對付褲拉鏈這等細巧玩意兒,生生累出滿頭大汗。

吳潛推門邁入浴室,神色如常,“幫什麽忙。”

袁飛揚一口氣梗在胸口——裝!再裝!

深呼吸,憋出四個字,“人有三急。”

吳潛做恍然狀。

袁飛揚只想拿牙膏糊住這雙漆黑的發亮的含笑的可惡的眼睛。

吳潛伸手過來,袁飛揚吃了一驚,退後一步。

吳潛平靜道,“要不要我幫。”

袁飛揚咬了咬牙,“……要。”

吳潛道,“過來。”

此時此刻袁飛揚的心情,便是數十數百塊磚頭,也能空手劈碎。

送羊入虎口,魚兒自上鉤。飛流直下三千尺,五指山壓金箍棒。袁飛揚恨不得自己昏了厥了暈了,萬事不知,也不必聽見拉鏈拉開的聲音,也不必感受得到吳潛的手指。

吳潛擡頭,看見那年輕人一眨不眨的緊緊盯著墻壁瓷磚,耳根底下早已通紅。

吳潛嘴角微抿,“好了嗎。”

年輕人的脖子都是僵的,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吳潛照料極其細致,歸回原位,拉回褲鏈,還整了一整,才旋開水喉洗手。

水流嘩嘩,聽得袁飛揚面紅耳赤。

終於折騰完畢,兩人走下樓梯,餐桌擺放的一幹早點微溫。

袁飛揚見是稀粥小菜,暗叫一聲不好,便道,“呃,處座……”

吳潛道,“不合胃口?”

袁飛揚道,“是。”

吳潛道,“我還備了別的。”

袁飛揚松了口氣,但見吳潛端上來牛奶面包,“……還有別的嗎。”

吳潛道,“有。”

袁飛揚面色發青,看見一大碗的豆漿和小籠包。

吃過早飯,吳潛給袁飛揚換了藥,轉身離開,過了一會,端著果盤回來,“嘗一點?”

袁飛揚立刻搖頭。

吳潛也不多勸,拿起一顆乳陽梨削皮切塊,切了一盤,用水果刀叉起一塊,示意袁飛揚,“過來。”

袁飛揚道,“真不用……”

吳潛微微一笑,“命令。”

袁飛揚語塞,過了一會道,“恕卑職直言,您這是濫用職權。”

“是。”吳潛微笑,“那又怎麽樣。過來。”

袁飛揚郁悶,“不過來又怎麽樣。”

吳潛作勢起身。

袁飛揚只得走到沙發邊,被迫吃了兩顆

袁飛揚受傷所限,看不了書,不敢四處走動,只能坐著發呆。這腦子一空,身體反應便格外明顯。

梨子多汁,豆漿湯湯,沙發忽然變得太軟,椅子又太硬。

袁飛揚咳了一聲,“處座今兒不上班?”

吳潛道,“休息。”

袁飛揚問,“不加班?”

吳潛道,“總務處開津貼?”

袁飛揚幹笑。

洪峰一波接著一波,一浪強過一浪,決堤在即,岌岌可危。袁飛揚心如百爪,坐立不安,悄悄看了看吳潛,吳潛神色平淡的看報。

袁飛揚又換了個坐姿,吳潛也翻過一頁報紙。

袁飛揚忍得身體發麻,終於煎熬不住,開口,“處座……”

吳潛似是早有準備,放下報紙。

門鈴響起。

兩人俱是一怔。

吳潛起身開門,看見來人,聲音絕對談不上愉快,“是你們。”

“卑職等人見過處座。”

袁飛揚一聽聲音,喜出望外。

總務處的同事一聽說袁飛揚住進了行動處處長家中,紛紛打起退堂鼓。蔣勁夫心想袁飛揚跟吳潛同一屋檐,此刻一定身心俱創,於是拉住了幾個要好的人,大著膽子登門探望。

袁飛揚奔到門前,擡起手來就想給蔣勁夫一拳,“好兄弟,夠義氣!”

蔣勁夫笑著攔住袁飛揚的手,“小心你的傷。”

吳潛神色淡淡道,“進來吧。”

蔣勁夫等人跟進屋子,自然是對裝潢擺設大加讚賞,間接或是直接的誇讚吳潛的眼光。

袁飛揚貼著蔣勁夫,“勁夫,幫個忙。”

蔣勁夫道,“什麽事?”

袁飛揚道,“這事兒,兄弟才能幫。”

袁飛揚壓低聲音如此這般一說。

蔣勁夫失笑,小聲道,“很急?”

袁飛揚嘖一聲,“你說呢。”

蔣勁夫道,“樓上還是樓下?”

袁飛揚道,“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梯,蔣勁夫無端端背後一凜,回頭看去,卻無異常。

過了休息日,吳潛回八局。調了一名行動處的人守在家中,隨時聽候袁飛揚差遣。

‘想吃什麽,想要什麽,盡可讓他去辦,’吳潛這麽吩咐完了,頓了一頓,‘少喝水。’

袁飛揚記掛此間無法傳遞消息,韓梁等人必定焦急,試過出門,卻被那人攔住,“處座有令。您安心在此養傷。”

臨睡之前,吳潛給袁飛揚換藥,拿出一罐淡棕色藥瓶,“這是新藥,可能有些疼,你忍一忍。”

袁飛揚點了點頭。

吳潛換好藥,擡頭見袁飛揚一臉心不在焉,不快道,“在想什麽。”

袁飛揚嘆了口氣。

吳潛將藥物藥棉收攏,“怎麽了。”

袁飛揚嘆氣道,“卑職不敢講。”

吳潛嘴角微微一翹,“要說什麽就直說。”

袁飛揚道,“處座這兒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

吳潛道,“哪一點。”

袁飛揚道,“實在是悶。”

吳潛道,“書房裏有書。”

袁飛揚道,“我一見字多就頭暈。”

吳潛冷哼,“不學無術。”

袁飛揚低眉順眼,不敢多話的模樣。

吳潛道,“你想幹什麽。”

袁飛揚小心翼翼看著吳潛的臉,“我想出去逛逛。”

吳潛道,“逛哪兒。”

袁飛揚道,“沒哪兒,就是透透氣。”

吳潛一言不發看著袁飛揚。袁飛揚一臉的誠懇。

吳潛終於道,“好。”

國際飯店的穹頂極高,墨綠色的扇葉緩緩轉動,江風從窗外吹來,帶來絲絲涼意。

吳潛看完一頁報紙,折疊起來,紙張沙沙作響。他將視線轉來,“還想吃點什麽。”

袁飛揚幾乎攪幹一杯咖啡,勉強一笑,“不餓。”

吳潛看了一眼空了的七八只蛋糕碟,“透夠氣了沒有。”

袁飛揚嘴角一抽,“沒。”

吳潛點了點頭,展開報紙,氣定神閑的看起來。

袁飛揚郁悶,一伸手,搶過一張報紙,吳潛也不生氣。

又坐了十來分鐘,兩人起身離去,侍應生上前收拾餐桌,幾團扔在桌角的紙團輾轉大半個上海,到了韓梁的手中。

那是從報紙上撕下來的幾個字,每個字都代表一個含義。

韓梁神色凝重,“袁飛揚受了傷。”

葉新吃了一驚,“什麽?怎麽會受傷,誰動的手?”

韓梁道,“不清楚。”

葉新道,“那他現在在哪兒?”

韓梁將紙團捏在手心,“吳潛看著他。”

葉新倒抽一口涼氣。

狹小的暗室之內只點著一支蠟燭,燭苗搖曳,在墻上投下忽長忽短的影子。

兩人沈默許久,葉新道,“韓梁,我怕……”

韓梁面容好似沒有任何表情,“你怕什麽。”

葉新急忙道,“我不是怕他……”

葉新頓了頓,將洩密二字咽回去,改口道,“我是怕八局那個吳潛向來冷酷無情,袁飛揚落在他的手中,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

韓梁心有同感,一聲長嘆。

葉新道,“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見一見袁飛揚。”

韓梁想了一想,低聲說了幾句,葉新聽得連連點頭。

商議已定,兩人起身,韓梁拿起蠟燭,噗的一聲吹熄,黑暗籠罩。

另一處室內,燈火通明。

吳潛手中刀鋒雪亮,盯著袁飛揚,“過來。”

袁飛揚極認真的盯著窗簾琢磨花紋。

吳潛晃了晃水果刀,“袁飛揚。”

既被點名,袁飛揚唯有轉過頭來,“處座什麽吩咐。”

吳潛一手托盤,盤裏全是洗幹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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