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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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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灰的筆挺西裝是時尚剪裁,領口、袖口的縫線在外,上下扣子一顆木質一顆金屬,裏頭純白的村衫搭上糖果藍的領帶,壓扁的英國國旗領帶夾在兩顆黃色村衫扣中間。馬廷亨踏著悠閑輕快的腳步向櫃臺接待小姐打了聲招呼,上樓時的步伐較平時慢上些許,轉變不大,不會有人察覺。

單手收在口袋中,經過寧真辦公室時探了探頭,確認無人,他滿臉春風地壓下門把入了內,大刺刺地坐進辦公椅中,轉了半圈,以外頭看不見的角度迅速翻閱幾個資料夾。

沒見到太多不可見人的秘密,他又將電腦熒幕稍稍轉動方向,輸入寧真慣用的密碼,登入系統。點開幾個資料檔案,掃過內容,幾處引起註意,他又回身抽了剛才看過的一本資料,兩相比對,陷入思考。

手指還在鍵盤上,他低了低頭,忽地瞥見桌腳邊的竹編廢紙回收桶內散了一張張…彩券?

錯愕半晌,他彎身將彩券拾起。

在桌前排列整齊,一共三十張……嘴角略略抽動,這女人在包牌嗎?

寧真沒有偏財運,她自己知道的。出國參展去過幾次賭場試手氣,吃角子老虎機沒拉中過一次,就連俄羅斯輪盤和買大小這一類幾乎是一半一半機率的賭博,她都能次次選中不中的那一邊。幾乎成了同行友人下註的重要參考。

這樣的她,怎麽會一次買三十張彩券?

他彎身拾起,十分疑惑。

再細看,眼前排列整齊的彩券有個共同點,在右下角有個藍筆畫上的哭臉符號,想必她已對過獎,但沒有一張中獎……最後一張彩券上的哭臉,眼睛部分打了個大叉叉,大顆淚水噴得很遠。想象她當時的表情,馬廷亨不自覺地失笑搖搖頭,上搜尋網站查詢中獎資料。

果然,全數杠龜。

將手中被揉過的彩券撫平,一張張疊好,收進皮夾中,馬廷亨起身,結束○○七情報員戲碼,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時間是早上十點半,他的正常上班時間。

吹著口哨來到專用休息室,為自己煮了杯咖啡。拿著杯子,看向大窗外的庭院與小徑,啜了口咖啡,滿足地閉眼,細細咀嚼新買的咖啡香味。

深焙,濃郁,微焦,苦中帶甘……果真是一分錢一分貨。

驀地,聽聞窗外街上傳來細微聲音,馬廷亨睜開眼。

計程車門被推開再關上,一身深藍過膝窄裙套裝,胸前別上單顆的珍珠胸針,低調的氣質打扮正是寧真的風格。她手中勾著公文包,胸前抱著厚重資料文件,助理趕忙上來幫忙,她卻只分了他一半。

兩人有說有笑,寧真走在前,高跟鞋踏上石板小徑時一個不穩,向後倒去,身後助理拋開資料撲上前。

飛散的紙張間,兩人相擁,助理的手扶在她纖細的腰,她直覺勾上助理頸部……對視許久,寧真首先爆笑出聲,然後助理也笑了,笑得臉都紅了。

在二樓窗邊看著這一幕的馬廷亨被急凍了般,盯著兩人彎身收拾紙張;未久,一樓的同事也都出來幫忙。

杯子還在手中,馬廷亨望著她的笑容。

熱咖啡還冒著香氣,卻不知為何苦味的盡頭只剩一絲澀意。

許久、許久,他仍移不開視線。

“方總,幫我們想辦法說服客戶啦……”

“對呀,方總,他們真的很難搞耶。”

“這些人真的很過分耶,明明都說好了價錢,臨活動前才要來改,場地都訂了,媒體資料袋都做了,邀請都發了,擺明了要我們自行吸收費用嘛。”

“就是說嘛,廠商的錢是一定要付的,他們這樣為難,難不成要我們做白工嗎?真是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幾不吃萆。”

……真是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形容詞了。

采光舒適的大會議室裏,一張長長木桌圍坐了兩組的同事討論著近來客戶頻頻砍價的情況,語氣、表情都很激烈。

靠近最內側的落地窗邊,方寧真將椅子轉了半圈,耳中聽著同事們的抱怨,沒有回話,雙眼望的,是窗外溫暖陽光照在草地的寧靜景色。

這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但近半年來特別嚴重。一個客戶撤銷簽了約的企畫案、一個客戶不停殺價、一個客戶已經預告明年度的重心會移到中國市場……

方寧真還是看著窗外,直到感覺義憤填膺的你一言我一語稍稍平息,發洩完了情緒,她才轉回身,說道:“真是辛苦大家了,也謝謝各位的專業,在不合理的情況下執行高品質的服務,公司不會讓大家做白工,這個客戶我會親自拜訪。我和馬先生之前就這話題談了幾次,很多retainer會在年後換約,我們想趁這個機會調整服務內容;今天你們的意見我會帶回,各組組長如果還有什麽認為需要補充的,如果能盡快跟我說,我會盡力反映在新的合約裏。”捷思的兩位老總管理風格,一個講究授權,一個完全放任,日常事項大多交由組長及副組長與客戶連系,策略制定、年度企畫及重大活動時才會由兩位老總出馬。不過許多大客戶仍喜歡直接找方總及馬總,想必因此,他們早先一步察覺了問題癥結,並著手解決方案。

“企業的預算刪減是大體趨努,而為客戶解決問題,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見同事們似乎能稍微消消氣了,方寧真繼續說著自己的想法:“相同的經費原本投註在臺灣這單一市場,現在更多人認為放眼整個大中華區會更有經濟效益。向內炒作已經過於成熟的市場,不如向外拓寬新的商機;以客戶長遠經營他們各自產業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聰明的做法。”

眾人面面相覷。方總說的是事實沒錯,可……她們設身處地為客戶著想,誰又為她們想呢?

對於大壞境加諸的壓力,很難不有怨言的。方寧真一個個審視同事們無奈的表情,道:“這幾年因為大家的努力,我們的團隊自己累積不少在香港及大陸的經驗。未來,我和馬先生希望發揮捷思跨產業及跨市場的特長,提供客戶更有價値……但不一定更便宜的服務。”在她的想法裏,降價售出,不如收攤結業。應市場暴需與風向轉舵,才是她希望做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象公關這行業,是打扮得光鮮亮麗、請名人代言、辦活動、開記者會?聽著那一番話的同時,眾人想起剛進公司時,方總在迎新會上問過這樣的問題。

當她們工作進入狀況,不再是新人,當她們深夜加班處理某個客戶不經大腦的發言危機時、某個客戶蠢到無法分辨哪家提案好而氣得跳腳時、眼下,某個客戶以為她們的專業很廉價時……眾人也會想起方總問過的話。

然後,有時心中不禁有點懷疑,幾年前方總堅持將雖然老舊但還堪用的辦公室裝潢翻新,辟出寬敞的開放辦公空間,將庭園設計成能舉行活動的場地,這一切,是不是為了慰勞員工?

原本擔心客戶一再砍價會影響工作心情,更怕影響薪水……此刻卻因方總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安心不少;眾人當然明白抱怨無法解決問題,但知道老板跟她們站在同一陣線,怎麽說心裏都暢快許多。

“正式的宣布會在農歷年前尾牙時,但有些組員已經知道,捷思的高雄辦事處將會擴張,同事間可能會有調職。”方寧真說著,思考一陣,才又道:“這幾個月我常飛香港,你們應該也猜得到捷思可能會有不同的發展。至於細節部分,還是晚些由馬先生跟大家說吧……”語落,眾人用一種微妙的眼光看著自己,她不禁笑問:“怎麽了?”

“其實……”聽了方總今天對大家說的話,其中一個組長回想一直以來同事間對兩位老總的傳聞,莫名地有些內疚。“我們那個……以為方總跟馬總不合,可能會……”

“分家嗎?”既然都問出口了,方寧真便替她把話說完。

見到資深的同事都開門見山直說了,另一人也脫口說出心裏話:“方總,今天吳宇霏不在,大家說話便不必有所顧慮。其實我相信現在在這會議室裏的人都是站在方總這邊的,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會挺你、跟隨你。”環顧室內眾人的眼神中全都透著一種同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頭驀地有些暈,方寧真閉了閉眼,思忖片刻,才暗自嘆了口氣,道:“大家都很關心公司的事,是好事。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們,宇霏和我及馬先生之間,無論如何發展,都是私事;到目前為止,我仍沒有離開捷思的打算,我想馬先生也沒有……當然,如果有那麽一天,我也希望你們記得今天說過的話,用實際跳槽行動來挺我、跟隨我。”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有點自嘲。

私歸私、公歸公,方寧真不是沒有想過要好好解釋這段三角關系……言者無心,別人怎麽看她。是傻、是城府深還是別的,總之日久見人心;可傳聞無論真假,總在不知不覺間取代了事實。

事實是……她並沒有立場去澄清、去解釋宇霏或者廷亨的心情;宇霏心裏有誰或沒有誰、廷亨心裏有誰或沒有誰,也並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

方寧真沒有離開捷思的打算,因為捷思的創立與茁壯,她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能站得理直氣壯的立場只有這麽一處,無論站姿看起來有多勉強,無論地盤會否日漸縮小,她絕不退讓。

沒再去理會同事們怎麽想,方寧低頭看了眼手表,時間有些耽誤,她擡起臉,想結束會議去趕下一個會;忽見會議室外,助理抱著她的公文包與會議資料正對著她微笑,張大的口型說著,已經電話叫車,現在出發剛好。

那沖勁十足的模樣,令方寧真證了幾秒,起身已掩不住笑意。

她沒有人事決定權,面試了三個應征者,依照規定填寫了評分表,最終,仍是廷亨決定雇用誰。他會推翻自己跟鈴鈴選的人,另外安插人進來,她不意外。廷亨本就是我行我素的個性。

我行我素,但通常有自己的道理。沈家豪成為她的助理一個星期了,方寧真有些明白那道理何在。

離開了會議室,關上門,方寧真想接過他手裏替自己抱著的公文包及資料,沈家豪卻以下巴指指一要桌上事先準備好的封口紙杯。

“熱牛奶。”

方寧真微楞地看了看助理的笑臉,再看著那紙杯。

“方總每天早上都有喝,今天一早開會來不及。這是我剛才準備的香濃全脂牛奶,在車上喝吧。”

“謝謝”片刻,方寧真握起那溫暖的杯子,雙手感受著助理的細心體貼,溫溫笑了開。“家豪,謝謝。”

沈家豪看著眼前的熟女大姐姐,臉悄悄地紅了。

……這就是所謂的引狼入室嗎?

從這角度看去,正好能見到會議室門口,一個傻子般的助理臉紅傻笑兼抓頭,自己女友臉上是溫柔笑意。

眉角一挑,馬廷亨哼了聲,邁開步伐。

方寧真手裏的熱牛奶溫度剛好,她舉杯就口,正想先嘗嘗香濃全脂牛奶有多香濃,身側一人靠來,冷不防地抽走手中的杯子,扣住她手腕,扯過。

沒有回頭,但馬廷亨非常確定寧真現在看的不是自己帥氣的大男人背影,或身上這套新買的西裝有多合身,他能感覺一向都頗為遲鈍的寧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傻了數秒,才開始扭動手腕想掙脫。

助理張圓了口,很努力不讓下巴掉得太過;會議室裏的同事全都貼到玻璃墻上觀看,所幸玻璃隔音不錯,擋下了她其實不大想聽見的驚呼與評語……方寧真使力想抽回手,卻徒然。

最後,她也不掙紮了,就這麽任他將自己帶回了辦公室裏的休息室,關上了門。

“你瘋了嗎?”

協議分居時他們都同意凡事以公事為重。其實這根本不需要特別強調,因為方寧真一向公私分明,過去五年她的表現就是最佳證明。

廷亨居然在那麽多同事面前一把將她拉進這外頭看不進來的休息室,她們會怎麽想?這間公司內部的蜚短流長還不夠多嗎?廷亨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連客戶都開始關心進展了嗎?現在關起門來說話,她也不用再維護堂堂馬總的面子了。

腰間的大掌握得極緊,身子貼著他的,方寧真兩手在他胸前推拒,勉強拉開點可以瞪人以示不滿的距離。

“就快了。”馬廷亨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摟著那他總是嫌瘦的身軀,才知有多想念;可偏偏,懷裏女人滿心想著的只是怎麽不著痕跡地疏遠他。

廷亨總是笑臉迎人,她曾戲稱他老K臉,手裏一把劍,卻不會讓人看穿何時出招。此刻,方寧真望著他輕蹙的眉、眼裏的委屈,心裏微微犯疼……表面上看來再怎麽無所謂,他也並非不會受傷。

可廷亨……只是不習慣身邊沒有她,這些,能交由時間慢慢治愈。

方寧真不是欲擒故縱,也不是沒有怨過。廷亨與她,曾經交換過誓言,可他仍會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傷心而飛奔離去。於是她領悟了有些羈絆無法被斬斷,領捂了分享終須割舍。

伯母說,廷亨只是對宇霏不放心……不放心,便是放在了心上,不是嗎?取消訂婚的理由,廷亨說是因他無法棄宇霏不顧,而當時的自己一時無法割舍,所以分享了他的懷抱、他們的家,做為宇霏的避風港。

方寧真認真思考過的,若廷烽還在,雖然是飄忽不定的性子,年紀也有段差距,但兩人興趣相投,說不定最後仍會和宇霏走到一起,只是他們都沒有機會看到那最後;若……若兩兄弟中出事的是廷亨,自己就是宇霏。

有人說她見不得宇霏好。方寧真捫心自問,那樣的情緒只出現了短短一瞬,只因立場交換,她無法保證不會尋求另一個廷亨的環抱,像解一時的毒癮,甘願沈淪。

她怎麽會見不得宇霏好?她的幸福,全自宇霏成全;若宇霏尋得另一個港灣,眼下擁著自己的胬彎才能空出,不是嗎?可誰又能保證,宇霏溫見的是讓她永遠不回頭的另一半?

所以,她不是沒有怨過,可她無法恨宇霏。

花了幾年的時間理解,成為不了廷亨的最重要、他的唯一,這樣的愛情,太蝕骨、太耗神,而她有些倦了,不如……退回不必為對方負責的位置吧。就讓他們在適當的距離,觀望彼此的好。

這是她的獨占欲,她的任性。

她和廷亨是很不一樣的個性,照樣能適應彼此的不同;那麽,只要願意花時間,有耐心,也一定能適應彼此的不存在。

掌心貼在他心口,感受那一拍一拍的心跳,方寧真垂下眼,避開了廷亨有些熾熱的凝視。她單手伸到身後,扳著他緊扣的手指。

她的眼眉間透著不情願,所以緊握的手還是松開了。上一秒還擁著她的手,收進兩側的口袋中,馬廷亨道:“我們說好不管怎樣你都不能不接我的電話,寧真,你應該還記得吧?”

“你有打給我嗎?”話題的轉換很迅速,方寧真也盡力配合,拿出手機,檢查是否有漏接。

“我說的不是今天。”距離他們吵架經過了六天?,那一夜,讓馬廷亨嚴重懷疑自己患了高血壓,才會不斷聽見自己血管爆裂的聲音。看著寧真開始翻閱昨天及前天的通話記錄,他很好心地提供線索:“我說的是你關機的那個晚上,我沒湯喝的那個晚上,你讓我在寒冷夜晚獨自一一”

“我沒關機,”方寧真打斷了他的貼心小提示。“手機剛好沒電了。”

“……我不是有買行動電源給你?”喔!所以是他誤會跟自己吵架會讓她失去冷靜?

“也沒電了。”方寧真淡淡說著。“而且不管是接什麽電源,都無法馬上重新開機,你不知道嗎?”

“那能重新開機後,你就不會回打給我嗎?”正常人都會這麽做的吧!馬廷亨十分不滿地質問。要不是他未雨綢繆帶了止痛藥在身上,極有可能名副其實地“痛死”在路邊的。

“打給你繼續吵架嗎?”方寧真微嘆,頭也不擡地反問。她跳出了通話記錄的頁面,註意到時間,秀眉輕蹙,想著該叫助理先打電話到客戶那打聲招呼,說他們會遲到。

叩叩。敲門聲響,身後的門外,沈家豪的聲音傳來,似是故意提高音量說道:“方總、馬總,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已經跟客戶聯絡過,告知他們會遲到半小時,計程車還在樓下等著,不知道兩位……咳,談完了嗎?”“談完了。”方寧真揚聲應著,拉開了門。

眼見寧真完全忽略自己存在的舉動,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開門,馬廷亨呼了口氣,揚笑瞪著門外正對她臉紅展笑的助理,他長手一伸,將寧真又撈回環裏,語氣略急地說道:“等等,你裙子拉鏈沒拉好。”

碰一聲,休息室的門又被關上了。

方寧真拔下了按在自己胸腹間的大掌,轉身退開,眼神警告地睨著他挑釁的臉,惱著:“馬廷亨,你可以再幼稚一點。”

“你第一天認識我嗎?”蔚然說他沒藥醫的病癥之一就是幼稚,交往十多年的寧真應該早就能接受了才是。不理會那自以為惡狠、但看在他眼裏顯得可愛的瞪視,馬廷亨緩緩低頭向她靠來,噙著笑,在她耳邊低低說道:“不該低估我會為你做出的事,寧真。”

身子一僵,方寧真覷著他靠得太近的臉龐。

然後,他推開了她身後的門。

方寧真瞪著那燦爛的笑容,與那又白又亮的可愛虎牙,雙手在身側緊握,半晌,才喚了助理一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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