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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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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真,你什麽時候才要把這件事告訴廷亨?”

問話的是一身保守西裝的丁守文。他手中兩杯秘書特別買上來的現煮研磨咖啡,一杯放在寧真面前,另一杯則靠近嘴邊啜了口;他並不特別喜愛咖啡,但每回她來,總會陪著喝上一杯。

布團木椅中,方寧真一身米色套裝,瞄了眼冒著香氣的咖啡,是學長讓人到她最喜歡的店家買來的……果然輕易就能挑起她的咖啡癮。硬生生將視線移開,她回著:“再過一陣子吧。”

丁守文看了她一眼,沈吟片刻,道:“做為捷思的會計師,我真的必須提醒你,目前的赤字雖然不是太嚴重,但問題可能會持續擴大,你已經拖了好幾個月了,廷亨作為負責人之一,有權知道營運狀況。”

丁守文跟廷亨、寧真在大學同一社團認識,他們剛創業時,自己也正好成立自己的小型事務所。做為第一個、也是服務最長的客戶,看著捷思從零到有,有過最風光的時候,也有過困推,這兩人總能攜手度過。可這一回,他們覺不是太樂觀。

方寧真聽著他的話,點點頭。“這陣子真的發生不少事,我不是有意能瞞他的,學長。”客戶合約變動多,活動也多,加上高雄辦事處擴張的事,還有幾間香港公司的洽談……實在令她有些分身乏術。

每回廷亨找她開會,她都想著該把這件事拿出來討論;可每回,不是有突發事件逼得他們只能通電話把緊急事項迅速交代一下,要不就是廷亨總做出故意激怒她的舉動……而她也真的被激怒,所以就一拖再拖……

她想過幾個解決方式,最差的,可能得賣了現在的公司房子,搬到租金便宜的辦公室去。她很喜歡那屋子的,越看越喜歡越不舍,可她更不能減薪或裁員;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最近幾次見面,問了幾回,得知他們分居,財務又未見起色,才會讓寧真顯得這麽累吧。個性本就沈靜的她,此時看來更加軟軟懶懶,丁守文有些不忍聲說著:“寧真,捷思設立時我會建議把人事權給廷亨,把財務歸你管,為的是保護你,不是讓你一個人悶著頭操心。”

“我知道。廷亨還是抱怨了很久才同意的……”話說到一半,方寧真停了停,怎麽這麽快就開始回憶過往了?那不是老得走不動時,才會拿來說嘴的事嗎?

……那時的廷亨嘴裏怨著所有人都覺得她跟他交往、跟他創業,到頭來一定很吃虧,好像他很靠不住似地;說是這麽說,簽字分配股權是十分痛快,眼也不眨地……微嘆,方寧真道:“學長,謝謝你。你說得對,廷亨有權利知道,也有責任一起承擔、一起想辦法,我不會一個人鉆牛角尖的。”

手,循著咖啡香,方寧真還是忍不住握起了紙杯。

以前愛喝拿鐵、卡布奇諾,其實愛的是奶香;和廷亨交往後,被他逼著拖著,也染上了喝黑咖啡的癮頭……不是真的遲鈍到不明白廷亨幾乎次次約她的,都是他以前會一起喝咖啡的時間,也許,在潛意識裏,她的確想逃避吧。

“那這件事,你又打算什麽時候告訴廷亨?”她握著紙杯的時間太久,丁守文本不想戳破,卻又擔心她老覺得事事都能一個人解決。寧真一直是個獨立的女人,那場意外之後,她連感情觀都變得太過獨立;不知道別人怎麽看,但他無法認同,更無法原諒廷亨自以為是救世主的做法。

“……財務的事?”眨眨眼,方寧真不確定地問著,以為學長忘了自己已問過這問題。

“懷孕的事。”丁守文起身,從她手中抽走了孕婦不宜的咖啡。“廷亨還不知道吧?我前妻懷孕時,癥狀也跟你一樣,有點恍惚有點遲鈍,總是懶懶的,判斷力下降;以往愛吃愛喝,一見到就兩眼發光撲上前的東西,會因為醫生說少碰就真的忍住不碰。”他承認,這是一種套話的招數,但看寧真的表情,八九不離十。

……為什麽總覺得被學長拐彎諷刺了一頓?方寧真目光隨那咖啡放遠,嘆到快沒氣嘆了,不否認地道:“暫時,讓我一個人想一想吧。”公司的事占據她的腦袋,實在還沒去細想該怎麽處理肚裏這個選錯時間報到的……驚喜?驚嚇?

寧真身材偏瘦,目前外形還看不出端倪,可丁守文仍在瞬間加深對廷亨的厭惡。廷亨可以把吳宇霏照顧得無微不至,為她取消婚約、為她張羅留在臺灣的生活,可對寧真,竟能放任到這種程度。

“你飛太多,對身子不好。”想起她剛才說要飛香港的事,丁守文直覺說著。寧真不語,他語重心長道:懷管你決定要不要告訴廷亨、什麽時候告訴他,寧真,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不能把孩子拿掉,否則會後悔一輩子。”他跟前妻拿過一個孩子,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們之間有了分歧。這種事一輩子都過不去的,絕對是母親;這一點,是分手後他才慢慢體會。

一席話,讓方寧真微怔。

對於分居,甚至分手,她都想得清楚,可拿掉孩子的念頭,似乎一刻也沒有浮現……這又是為何?

唉……聽說當高齡產婦是很累人的哪……

方寧真輕輕靠向椅背,近來頭痛的癥狀還真嚴重。

他們不曾有過太深刻的對談,每當問起,寧真雖然總是輕描淡寫,但不會回避。吳宇霏介入寧真與廷亨的感情後沒多久,丁守文也離了婚,兩人有時會聊起,所以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她唯一會稍稍透露心裏話的對象。

眼前寧真似乎陷入沈思,丁守文雙手抱胸,細細端詳她低垂的眼睫。當年,先對寧真展開追求的是自己,不是廷亨,無論怎麽看,應該都是自己跟寧真比較登對才是……

“寧真,”丁守文忽然開口喚著。“我現在說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

學長的眼神有點不尋常,方寧真非常疑惑地看著他。

“結束公司,離開廷亨,跟我結婚。”寧真詫異瞠目,慵懶的雙眼瞬間變大兩倍,丁守文差點被她逗笑了,溫聲道:“我喜歡你,以前是年輕小夥子的熱情,現在老了沒有熱情了,但仍被你身上的平靜吸引。你不愛我,可你懂我,了解我的工作、個性……寧真,結婚靠的是沖動,而組織家庭需要的不是刻骨銘心的愛,是共識。”

她的確玩笑般地想過誠征爸爸的事,眼前的學長本身有兩個孩子,雖然現在都跟了前妻,但也算是個有經驗的丈夫與爸爸。學長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想必也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只是……這求婚也太……順便了吧?會計師都是這樣省錢又省時間的嗎?

方寧真右手不著痕跡地扶了扶快掉下來的下巴,沈吟半晌,決定先解決財務危機、客戶危機……總之就是其它燃眉之急類的危機,再來思考究竟肚裏的孩子需不需要一個老爸。

反正都是要生下來,誰來當老爸這事就容後再擔心吧。

方寧真在無言中慢慢回神,開始有點相信孕婦的反應如學長說的慢半拍,才會啞了般地說不出任何口應,只覺腦袋發暈。

丁守文不是期待她馬上答覆,他也並非心血來潮玩弄寧真,他需要一個伴,需要有人分享喜怒哀樂;而寧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直到寧真手機設定的會議通知鈴聲響起,丁守文才打破沈默,送她離開辦公室。

等待區的座椅上,沈家豪正讀著下一個會議要用到的資料,一見方總,起身接過她的公文包。

“今天謝謝你,學長,聖誕節我會在香港過,回來再見了。”來到電梯口,方寧真微笑道謝,示意他不用再送。

“嗯,那先預祝你生日快樂。”丁守文點點頭。“我的求婚,也請你認真考慮。”

方寧真跟助理同時抽了口氣,然後她按住電梯門,說了些什麽。

沈家豪還在傻眼的情況下,電梯門關上了。

淺色木頭地板的客廳裏,有靠墻的白色書櫃、套上暖橘色軟布的沙發、看起來有點笨重的原木茶幾。客廳另一頭是開放式的廚房,島型流理臺、三座式的瓦斯爐具、老舊的冰箱和足夠應付兩人生活的鍋具、餐具。

交往一段時間後,有天,冒出了一同創業的念頭,接著開始了從早到晚不停奔波與開會的日子。這件事,需要他的同意;那件事,需要她的意見……

約時間見面討論過後分離,總會又想起某些事忘了說、跳出某些更好的想法,他們陷入了分別後馬上必須再見的循環。

同居成了方便的選項。

只是,為了配合工作的同居,在不知不覺間,轉變成檢驗彼此生活是否契合的測試……在她慣性的緩慢思考模式裏,他一點一滴灌輸描繪屬於兩人的未來藍圖。

前五年的時間裏,家她添購得緩慢,可還是一件一件,將這個家布置了起來。直到客廳、廚房溫馨得讓他們下了班哪兒都不去,只想回家晚餐,然後在沙發上攤著依偎著;直到臥室的雙人床終於換到一張兩人都睡得舒服的床墊,無論在外頭遭遇什麽難處,都能在此相擁入眠,獲得平靜休息;直到一直一直被他們當成雜物間的空房被清理幹凈,堆上清水模,放置一架古董唱片機,播著誰都不真懂的古典樂,那兒成為他們假日偷閑,聽音樂、看書、睡懶覺的專屬空間……

那一刻,他已經太確定她就是此生的伴侶;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放手。

任何事。

任何事,不包括生命驟逝,不包括至親加諸的情感伽鎖,不包括……到了後來他再也不確定任何事究竟包含什麽,又不包含什麽。再堅強,他也應付不了瞬間的風雲變色。當身邊人都受折磨,他只能轉而考驗自身感情。

討回了那個在古董唱片機前,一身睡衣,沒有鮮花,沒有燭光,只有午後暖陽為證,他單膝點地,屈身求得她終身陪伴的信物戒指,用盡他的忿怒,將之甩進深夜的大海。

之後的五年裏,屋裏物品添得頗快。多了新的杯子、餐具。多了一具專用的單人沙發,假日偷閑的空間裏,古董唱片機被收起,是為了多放一套日式布團睡墊,正式成為某人的避難所。

……

爐子上的摩卡壸發出聲響,馬廷亨心思稍斂。

拉開櫃子,正要取出杯子,看著排列整齊的黑色、白色、紅色杯子,眉間輕蹙。屋裏有太多太多細節,看似微不足道,可傷人至深。

來到沙發中,沒有轉開電視,只想尋回該有的平靜。視線繞著,停在了不遠處書櫃上的一幀相片。

廷烽第一次跑一級方程式賽車那天,擁著宇霏歡呼;在宇霏擠眉弄眼的暗示下,他避得老遠。

同一格的架上,數個照片相框,框的是他、宇霏與寧真三人的合照。意外過後,每年聖誕、寧真的生日,他們總會尋一處旅游,替她慶祝。

相片裏,寧真從長發變短發,笑容一點沒變,溫溫的、微微的,眼兒彎彎的。

良久。他長手拿過放在茶幾上的皮夾,那是與廷烽當年拿的一模一樣的老舊皮夾。

記憶裏,如同昨天的事,與廷烽兩人勾肩搭背,在店裏看著兩個排在一起的皮夾,差別只在內側印上的限量產品序號。

玩笑性質說著既然外貌相似度太高的兩人一生都被外人搞混,幼稚程度相當的兩人不如繼續穿相同衣服、剪相同發型、用相同手表皮夾;玩笑開到一半,廷烽已刷卡買下。

廷烽的皮夾,宇霏收著,透明夾層中的照片,正是廷烽擁著宇霏歡呼的那張,擺放角度關系,自己被皮框遮去。是宇霏曾經的有意,也是從未得到廷烽感情回應的她,唯一能制造與廷烽單獨一同回憶的方式。

沒有人說破。因為宇霏喜歡廷烽,已遭到太多困境,這小小的美好幻像,任誰都會由著她。

馬廷亨打開手中的皮夾,透明夾層中,是他與寧真租下那幢屋子,作為他們創業起點的那日。

這是鬼屋吧,他曾這麽說;可寧真仍是耐下心,一點一滴,從小處改造,從裏到外,令鬼屋蛻變成為今日的捷思。

長指撫過相片裏她開懷的笑,笑得變得圓潤的兩頰、微微皺起的鼻頭……是因他的逗弄,也因那發自內心抑不住的喜悅。

那笑,已不覆見。

寧真選擇了一個安靜的位置,慢慢地、慢慢地滲透進他的生活、他的心意識過來時,她正悄悄地、悄悄地循原路退出。

沒有激烈的爭吵,沒有平反自我的理論,她用慣有的軟性言語,說服自己放她搬離他們建造的家……

以為放慢速度,就不痛。

……這女人,當他是青蛙嗎?以為拿溫水來煮,就不會死?

左手按在隱隱發疼的腿上,馬廷亨向後仰去。

閉眼想象,寧真一如往常,趴在他腿上,不問他腿的情況如何,不管疼痛與否,只是輕柔地揉著按著,一整個下午……

猛地睜開眼,馬廷亨撐起身,再忍受不住那疼痛,到藥櫃翻出止痛藥,仰頭吞了。

平日早上的百貨公司門可羅雀,這種時候來逛街買東西,再好不過。

馬廷亨一身筆挺的炭藍色西裝,單手收在口袋中,手機貼在耳邊遙控另一頭的會議,悠閑地掃過路經的專櫃,向幾個差點沒打起瞌睡的櫃員微笑打招呼。

工作的關系,經常接觸時尚產業的客戶,馬廷亨除了幾套固定穿著的西服外,幾乎每一季都會添購單品如領帶、西裝外套、袖扣等作為搭配。

常逛的這間百貨專櫃櫃員幾乎都認識他,也很習慣此人總在一般人不會逛街的時段出現。

今天真的只是單純路過,馬廷亨向正拿著新品領帶的專櫃阿姨揮揮手,步伐未停,聽著電話那頭的討論,又繼續給予意見:“那種話可以關起門來說,但面對媒體不能,很容易就被曲解……不是,你可以翻一下我上次幫貴公司上課用過的講義……第幾頁……我想你們這個團隊有必要從頭一頁一頁翻,你寫出來的聲明稿,每兩行就出現一個不該用的暖味字眼。嗯……好吧,唔……不行,可能要跨年後……好,那就再加一個星期的課……打折的事要問過方總才能決定。嗯,那就先這樣吧,合約我請秘書寄過去。”

在手扶梯上收了線,馬廷亨迅速打著簡短郵件回公司,附件給寧真後,轉上了另一座手扶梯。

收起手機,他抽空看著墻上貼的小海報,有幾個品牌特賣會。眉一挑,馬廷亨又拎起手機,從通訊錄中選了一個號碼撥出。“劉經理,是,是我。呵呵……你猜得沒錯,我不會沒事打電話給你……我現在正看著貴百貨公司的宣傳廣告,超值特賣的那個……是。劉經理是不是忘了我們上一季才談過的,把兩個風格天差地別的品牌排進同一個特賣擋期,只會造成顧客的混亂,同時拉低兩個品牌的價值……你、你說什麽?你只跟方總談……方總……方總換了你們的合約……什麽時候的事……我明白了。”

拉開西裝外套,將手機收回內袋,馬廷亨咀皭著剛才客戶的話,腦中想的是那天在寧真辦公室翻閱的幾個客戶合約。算一算,這是第二個寧真換下的合約了。如果沒記錯,新舊約的內容差別在服務範圍,原先的全套式一條龍服務,現在只剩顧問部分,然後交由客戶本身的公關行銷部門執行。

寧真跟他談過。

因為客戶不合理的殺價,所以在必要時會簡化合作關系,將公司的人力、資源投入理念相合的合作對象;馬廷亨同意過的,他記得,他同意合約內容交由負責的同事重新擬定。

可……寧真在急什麽?短短的時間裏,她已經換了兩個客戶的合約了……

叮叮。是簡訊鈴聲,馬廷亨將手機解碼,點開。寧真傳來的訊息寫道:今日飛香港,三天後回臺,屆時請撥空一談。

馬廷亨停下腳步時,正好在家庭用品樓層。

前方的專櫃賣的是他熟悉的歐洲摩卡壸品牌,幾件商品正在特價……暫放下紊亂思潮,目光落在其中一件久久。

多角形的金屬小壸,經典設計的一人獨享摩卡壸。

同樣的款式,家中也有一個大型的,正好沖泡兩杯……周末時,他還在心裏埋怨一次煮兩杯真的太多,眼前的,不正好?

——可是,廷亨,不是有研究報告說這種材質會提升老人癡呆的風險?

——真的?那更要買大的,我們一起喝,一起變老,一起癡呆。

——……那可以我喝多一點,我先呆嗎?

——……你就這麽不想照顧我嗎?到時就是你這輩子唯一能辯論講贏我的時候,還不好好把握?

——怎麽樣,很吸引人吧!

曾經,他跟寧真有過這樣的對話。然後他們買了一個回家,天天一起喝,可……還沒一起變老,也還沒癡呆,寧真就放棄了。

馬廷亨拿起小小的摩卡壸,眼底有些不滿。

半晌,他緩緩放下那個孤獨得太明顯的經典設計,看了眼時間,馬廷亨轉身下手扶梯。

露天咖啡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丁守文等待已久,表情有些不耐地翻著上一個客人留下的報紙,手邊的咖啡喝了一口就擱下。黑咖啡果然還是太高難度,如果有別的選擇,他不會再點。

身側人來人往的腳步聲,當中一個停在了他面前,逕自拉開對面的椅子。

坐下,那道討人厭的聲音說著:

“守文,最近又做了什麽好事呀?”

馬廷亨解開西裝外套扣子坐下,咧開帶著虎牙的可愛笑容,非常熱情地向大學同學打招呼。

丁守文斜覷著他,攤了攤報紙再折好丟到一邊,沒好氣地說著:“你自己數數看哪次約我沒遲到,如果趕不來,難道不能先撥個電話告知一聲嗎?”“我遲到歸遲到,可是哪一回有耽誤到你下一個行程嗎?”馬廷亨瞄了眼手表,守文說可以撥給自己一個小時,他遲到半小時,還有半小時可以聊。

“你就當作離開辦公室透透氣,放松一下嘛。”

無意與眼前的無賴辯論,翻了個白眼,丁守文轉入正題:“找我出來有什麽事?”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馬廷亨還是一臉燦爛笑容,陽光從側邊而來,牙齒亮得發光。

丁守文看著他。

馬廷亨別開眼,看著路邊一對情侶正吵著架,女的甩了男的一記耳光。分心想著那種痛有多痛,再看向守文時,他說道:“寧真最近應該有找你談過捷思的財務狀況。”客戶換約,組員重組,拓展新市場……保守如寧真會忽然變得積極,他聯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擋在鼻下的右手不自覺收緊了又松開,一會,丁守文才回道,“這件事,寧真說會自己跟你說。”財務權雖說在寧真身上,但廷亨每一季也都有收到他發出的報表,想必多少知道這半年來的情況,只是抓不準詳細數字。

這答覆,在他的預料之內。守文一向偏袒寧真,馬廷亨也沒想過要從他這裏問出細節,只是在與寧真坐下來好好聊聊之前,想先試試水溫。看來問題比想象中嚴重。

廷亨沒有再追問,雖是帶笑,不知為何卻令丁守文覺得他眼底透著隱隱的慍怒。“你今天約我就是為了問捷思財務的事?”這種事在電話裏問就行了,根本沒必要特地約了見面。

“你認為我們兩個之間還有什麽事可聊呢?”馬廷亨分心看著手機,行事歷跳出提醒,寧真今天飛香港,現在正是飛機起飛的時間。

“廷亨,你想說什麽?”話裏的暗示,丁守文如果聽不出來,他們超過十五年的朋友也白做了。

的確,今天約守文出來,問起公司的赤字只是順便。馬廷亨噙著略帶邪氣的笑道:“只是想關心一下老朋友嘛……守文,最近跟你前妻怎麽樣?不是一直她想把她追回來?不過聽幾個同學講起,說她現在有個律師男友耶,真是太厲害了;本身是醫師,前失是會計師,將來老公是律師,真是精英界的三角戀情,寫成小說應該很暢銷。”守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嘴角則越揚越高。

廷亨愛耍嘴皮子,但深知言語如劍,很能傷人,因此從不會如此不留餘地……丁守文將手從嘴邊移開,坦白道:“我向寧真求婚,是在你們分手——”

“分居。”馬廷亨糾正著。

楞了楞,丁守文有些好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分居是分手的同義詞,廷亨。”一個女人,尤其是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輕易離開與另一半共同擁有的家,因為一旦踏出家門,要回去就難了。

“……你用的是哪家的字典?”馬廷亨挑眉問道。

“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地步?”年輕的時候覺得他反應很快,總能說出讓人啼笑皆非卻頗有深意的創意答覆,如今,丁守文只覺得他真的長不大。

“你照顧吳宇霏五年了,寧真也被你拖著五年,這樣的關系還要持續到什麽時候?你敢說你對吳宇霏沒有一點意思?你在寧真面前對另一個女人張開懷抱,擁抱她的一切,這種事還要發生多少次?寧真是太理智,所以沒跟你鬧過。廷亨,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為什麽寧真要和你分居。”

馬廷亨沒有回應他的質問,只是靜靜聽著那話。朋友跟女友求婚,分明該生氣的是自己,就不知為何守文比自己還激動……當年橫刀奪愛的仇,現在來報覆他了嗎?那守文真是找對時機了,在他難得心力交瘁時,把罪狀挑明,給他重重一擊。

然而,他不說話,不代表默認,這些話如果是寧真問的,他又怎麽會不答?可寧真問過嗎?她只是默默看著,默默忍著,默默體貼著,然後有一天,忽然就與他道別。

丁守文見他不語,擺能自知理虧,又再道:“是,現在的我們心裏可能都有別人,還沒有從上一段感情中抽離,可重要的是我們能花時間陪伴對方,假以時日,就會成為扶持彼此的重要存在。廷亨,你呢?你的時間都花在誰身上?寧真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

寧真從沒說過需要他。雨天忘了帶傘,她等雨停;雨不停,就買傘;出差回國班機提早到達,叫好的車聯絡不上,她就在寒冷的清晨獨自搭車返家;活動結果不如預期,客戶將過錯全數推卸,她一聲不吭,回到公司後檢討過失;發覺客戶私下違約,兩天後列表與之解約……

寧真從不向他求救,所以他總是後知後覺。守文的指責,馬廷亨無法反駁,可真正該惱火的人,是自己。

馬廷亨呼了口氣,考慮著該不該把心中無處發洩的怒氣送還給守文,免得一個人高血壓爆血管太寂寞。考慮良久,他道:“守文,我不知道你向寧真求婚是想報覆我,還是報覆你前妻;如果你是沖著我來的,那我們的友情就到此為止。如果你是沖著你前妻,想暗示跟她在一起這麽多年心裏想的是另一個女人,而且就在她轉身後,你能馬上跟當年暗戀的對象在一起,我想,你應該能非常成功地把真正愛的人趕出生命中。”

丁守文瞪著他的笑臉。

眼都笑彎了,馬廷亨立起身,扣上西裝外套的第一顆扣子。“你看起來有點傻眼,該不會……我那麽剛好地點醒了你,讓你正視自己的心意吧?”這樣他就從情敵變恩人了,有梅開二度的媒人紅包可以拿嗎?

當廷亨經過身邊,丁守文幾乎聽見了他的低笑。回頭,見到那直挺的背,沒有一絲遲疑的邁步,仿佛真的沒被自己打擊到……他喚住了他。“廷亨,你不想知道寧真怎麽回答我嗎?”

馬廷亨腳步略停。

“那個助理是你放在寧真身邊的小間諜吧?”求婚的事寧真不可能告訴廷亨,那麽做只會覆雜化她正在重新梳理的關系,所以,多嘴打小報告的想必是寧真身邊的新助理。求婚那天,寧真就給了他回覆,不過是支開了助理說的,所以廷亨不會知道。丁守文看著眼前男人微瞇的眼,知道自己扳回了一城,心情舒坦幾分。“你以為寧真沒發現?”

馬廷亨輕輕咬牙,回著:“就算發現了,她也只能照單全收。”

停頓良久,不聞他再開口,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丁守文覺得這一回合勝利女神在跟自己微笑。“如果你想知道寧真怎麽回答,我不介意告訴你。”

懷必了。”馬廷亨直覺回著。再想知道,他也是有男人的面子的,怎能從挑戰者口中獲得情報?

廷亨還是轉身離去了,雖然看在丁守文眼裏,他的腳步不大自然。

他承認自己有點狡猾,到了最後,還是沒將寧真懷孕的事說出口。不過……在感情的世界裏,一切就是這麽自私、這麽不擇手段;他敢打賭廷亨的手段也不是多能見光。

丁守文也站起身,沒再去碰那杯已冷又不對味的咖啡,從反方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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