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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刀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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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紫奧城內一片熱鬧歡騰,飛檐卷翹,寶瓦琉璃,深宮重苑,金環玉鐺,無數明燈閃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宮苑燈火通明,似銀河倒掛,灼灼生輝,再加上觸目皆是的紅緞錦綢,連空氣裏都漂浮著氤氳溫熱的喜慶之氣。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為求吉祥圓滿,宮中妃嬪上至甄嬛,下至更衣宮人,無不精心打扮,花團錦簇,錦繡綾羅堆積如雲霞虹彩,金玉珠翠光芒輝閃,盛世浮華,傾人欲醉。歌舞升平,喜樂如海,整個重華殿被繁華浸染得淋漓盡致。

殿內奉養著數盆西湖柳月與九龍桂,黃若澄金,白似春雪,被暖氣一熏,欣欣向榮的花朵愈加香氣撲鼻,沁人心脾。殿中開得最盛的一盆西湖柳月之下,正坐著清河王夫婦。玄清確乎是盛世華章下風采出眾的男子,尤靜嫻則是陪伴在他身邊溫柔美貌的王妃,遠遠望去,恰如佳偶天成——可就在這貌似靜好的場景裏,甄嬛怎樣也無法忽略坐於玄清右側的葉瀾依。

彼時尤靜嫻已經由太醫好生調養過,褪去了小產之後的清瘦寥落,但一襲寒煙紫蝴蝶穿花錦繡長衣下的她依舊較初成婚時清減不少,更顯膚白勝雪。而另一邊的葉瀾依一身齊整的天水碧絲繡宮裝,內外兩層淺青和深碧的宮紗繁覆重疊,行動間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搖曳。她的雙手攏於煙霞色灑絲月藍合歡花彈綃紗裙上,那月藍的花瓣便是的擺幅裏深藏著月藍的內褶浮動。臻首輕晃的瞬間,金枝雙頭虎睛珠釵劃出一道清泠泠的洶湧,仿若她一貫的神情,游離在歌舞喧囂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雲霧般撲朔迷離。

玄清許是內疚吧,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他總會先體貼地遞與尤靜嫻,尤靜嫻雖也微笑接過,但眼角眉梢那一點輕愁總是郁郁不散。葉瀾依並不十分介意玄清和尤靜嫻親近,她只是安安分分地看著玄清,偶爾露出些許溫和的笑意,對於尤靜嫻,她永遠不屑一顧。

甄嬛微微心涼,宮宴尚且如此,玄清與尤靜嫻在清河王府中的相處可想而知。聽聞七月末的時候,葉瀾依已經生下了清河王府的長女恭寧宗姬寰心,清河王府子嗣不豐,姬妾亦少,甄嬛便與玄淩商議破例晉葉瀾依為側妃。此雖非玄清之意,但尤靜嫻小產後情緒敏感,葉瀾依又生性倔強孤傲,有了宗姬後玄清難免要格外關照些,王府的奴才們又都是見風使舵的,因此尤靜嫻在清河王府的日子想來也不是十分順遂。

以葉瀾依的性情,倒未必為難尤靜嫻,但也絕不會看得起尤靜嫻所謂的深情和故作姿態。這世上除了甄嬛,葉瀾依怕是看得最透徹的人。縱然是她心中所愛,也不會讓她迷了心神。

甄嬛正凝神思索間,懷中的予瀚已經悄悄在她耳邊道:“小六嬸母更漂亮了呢。”

予瀚口中的小六嬸母就是葉瀾依,得意與失意,連孩子都能分辨,何況宮中慣會跟紅頂白之人呢。甄嬛輕輕撫摸著予瀚臉頰,道:“六嬸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瀚“咯”地一笑,滿是稚氣道:“六嬸母笑著好看,可是今日六嬸母不怎麽笑呢。小六嬸母平日裏不喜歡笑,一笑起來原來也這樣好看。”他倏地一下從甄嬛膝上滑下,笑著跑到葉瀾依身邊,拉著她的手笑個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夠一旁乳母懷中的恭寧宗姬。宗姬雖還小,竟也不怕他,水靈靈的眼睛滴溜溜地望著予瀚。

玄淩看得有趣,笑著向玄清道:“予瀚還小就這樣喜歡寰心,怕是有緣呢。”說著又自言自語,“寰心,寰心,這名字有些拗口,必定是老六這個機靈鬼兒想出來的。”

玄清抱過予瀚在懷中,看女兒並未哭鬧方才放心,微笑道:“小妹妹還小,要予瀚長大了才能抱她呢。”說著又擡頭看看玄淩,狀似無意道:“皇兄可是錯怪臣弟了,這名字是瀾依想出來的呢。”

話音未落,只見尤靜嫻手中杯盞輕輕一晃,險些打翻。葉瀾依卻冷冽一笑,起身向玄淩微施一禮,聲音清朗:“妾身不通文墨,讓皇上見笑了。”

玄淩一楞,轉而笑道:“朕不過玩笑一句罷了。”說著又命李長,“去將外頭進貢赤荔枝手釧取來,賜予葉側妃。”

葉瀾依淡淡謝恩,覆又坐下。

甄嬛只看尤靜嫻的神情,又如何猜不出來。葉瀾依是馴獸女出身,哪裏想得出來這樣生僻的名字。所謂寰心,不過是玄清待甄嬛的一片癡心罷了。

喜歡一個人,就要把她的名字生搬硬套給別人以作懷念。如此想來,玄清與玄淩還真是如出一轍,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這麽個男人,尤靜嫻和葉瀾依是抽風了嗎居然看上他?

予瀚還是個小孩子,窩在玄清懷裏只覺得沒趣,一時又跑去尤靜嫻身邊,一心想讓她笑出聲來。或許是對予瀚發自真心的喜愛,尤靜嫻總算是展顏,極認真地與他說著笑話。

酒食果腹,宮人們一一奉上甜點,皆是妃嬪素日各自所愛,淑妃的金絲燕窩,賢妃的櫻桃酒釀,眉莊的紅棗血燕,甄嬛和予瀚則是平素養身所飲的旋覆花湯。

旋覆花湯以旋覆花、蜜糖、新絳煮成,主治肝臟氣血郁滯,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賢妃一見,不覺輕輕嘆道:“一見這湯,不覺想起那年在觀武臺的情景。也是你不怕忌諱,換做是我,定然此生再不碰它了。”

賢妃說的是那年甄嬛因旋覆花湯小產之事,其實不提起甄嬛都要忘記了。她輕輕舀動花湯,望一望上首的玄淩,笑道:“這後宮裏,人心遠比一碗旋覆花湯來得可怕。”她停一停,又向賢妃道:“姐姐不習慣這個味道,否則吃慣了,養身是極好的。”

甄嬛正要飲下,冷不防想起書中榮嬪下毒之事,猛然打了一個寒顫,便向尤靜嫻的方向望去,只見她從乳娘手中接過青花白玉盞,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黃的湯汁,也不吹涼,徑直餵到予瀚唇邊。

“六王妃且慢!”甄嬛微微擡高了聲音,死死盯住尤靜嫻不放,稍頃才和靜一笑,一壁招手喚予瀚過來,一壁歉然道:“予瀚這幾日牙痛,衛太醫囑咐了不許吃甜食呢。”

尤靜嫻十分尷尬,連忙放下湯碗,欠身道:“是妾身輕率了。”

說話間,眼神掠過一直坐在瑃嬪身邊一語不發的榮嬪,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尤靜嫻手中的湯碗,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襲深青色綴石榴紅芍藥暗紋宮裝。

心內了然,亦對尤靜嫻的舉止心懷戚戚焉。妃嬪們只當字面上理解,並無人過多留意,唯甄嬛撫摩著予瀚頭頂柔軟的頭發,眼神卻若有若無的落在尤靜嫻身上,此刻她面色慘白,目光亦躲躲閃閃,不敢正視甄嬛。

尤靜嫻,是你出手相逼在先!

甄嬛唇邊浮起一絲極冷的笑意,胡蘊蓉死後,她有心留尤靜嫻一命,權當可憐她一片癡心。只可惜她表面柔弱,暗地裏卻敢與榮嬪勾結,對予瀚一個六歲稚童下手!

枉費予瀚那般喜歡她!

甄嬛攪拌著碗中花湯卻並不急著喝下,忽然含笑看著尤靜嫻道:“本宮看六王妃臉色有些不好,這旋覆花湯是理氣活血的,王妃不妨嘗嘗。”她又看看玄清,和悅道:“王妃身體安泰,六王才能安心為皇上效力啊,王爺,您說是不是?”

玄清陡然聽見甄嬛所說,微微一楞,頗有些不好意思,遂親自端了湯碗遞與尤靜嫻道:“是我疏忽了。靜嫻,你也要好生照料自己。”

尤靜嫻看著湯碗,又看看玄清,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她餘光掃了一眼言笑晏晏的甄嬛,心有所感,遂下定決心般接過,含笑喝下。

“王爺待王妃之心,可真是羨煞旁人呢。”甄嬛眉眼盈盈,眼底卻是冷冽,“王妃如此溫婉,想來小世子在府中定然十分乖巧,來日必成大器。”

話甫落,尤靜嫻眉心一蹙,似是極痛楚的樣子,唇角一徑流下暗紅色的血沫,一滴滴融進她寒煙紫的宮裝之中,紅得刺眼。

玄清離她最近又看著她,見此驚駭不已,一把抓住她的手道:“靜嫻!靜嫻!你怎麽了?”

尤靜嫻說不出話來,口中一口一口嘔出血沫來,面孔蒼白而僵直,身子軟軟地向玄清懷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盞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發生何事,急得面色鐵青,一把抱住尤靜嫻,喝問道:“太醫!太醫呢?”

太醫院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聽得動靜飛身便趕進來。玄清來不及將尤靜嫻送往安靜些的地方,只好暫時安置在重華殿後殿。事出突然,一應嬪妃宮人都被甄嬛要求留在重華殿中不許亂動,為避嫌疑,甄嬛與眉莊留在重華殿中照應事宜,淑妃與賢妃入內看顧尤靜嫻。

玄淩面色陰沈不定坐在禦座之上,嬪妃們面面相覷,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原本歌舞繁華的大殿中瞬時鴉雀無聲,直如死寂一般陰沈。

衛臨轉身出來,面色憂懼,回稟道:“回稟皇上,六王妃是因為服食含有鶴頂紅劇毒的食物才會毒發,因服食過多,諸位太醫雖一齊救治,但只怕兇多吉少……”

“鶴頂紅!”玄淩神色一變,厲聲問道:“宮宴之上何來鶴頂紅?”

話音剛落,已有內監取過銀針探試尤靜嫻方才所食的種種食物。銀針依舊雪亮,可見她的食物並無異樣。衛臨問道:“六王妃最後所食是什麽?”

有宮女指著一盤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這個。”

甄嬛心知肚明,適時指著灑落在地的白玉盞道:“六王妃方才服食過予瀚的旋覆花湯。”

衛臨不敢怠慢,徑自取過銀針往已經灑去半碗的花湯中一探,雪亮的銀針才探入湯汁,頃刻之間變得烏黑,那如漆如墨的顏色刺得人心頭發痛。甄嬛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過的旋覆花湯,壓抑著喉口濃烈的血腥味,“再探這碗。”

衛臨深知其意,換過一根銀針再度探入,銀針亦在頃刻間變得漆黑如夜空。甄嬛心思澄明,再望向玄淩時已是淚水漣漣:“皇上!有人要殺臣妾與予瀚,這才連累了六王妃!”她看一看身後驚魂未定的予澤、聆歡和蘊歡,心懷慶幸道:“幸好予澤他們吃絮了這湯,進的是燕窩,否則……”

她不往下說,但在場眾人是明白的,予澤他們可沒有一個六王妃替著喝了湯。玄淩用力摟過甄嬛,沈聲道:“朕在這裏,嬛嬛,沒有人能傷害你。”

未止歇的,是尤靜嫻淒慘的□□,斷續地一聲接著一聲,似撕裂了黑暗不見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蒼白如紙,倏然仰起頭來,目色如電,“是誰?誰要害她?”

葉瀾依緊緊攥住玄清雙手,安撫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節,“王爺,太醫還在救治王妃,您別過於擔心。”她目光冰涼涼從眾人面上刮過,“誰要害人,皇上都不會輕饒!有皇上在呢。”

玄淩俯瞰眾人,聲音聽來寒冷如冰:“給朕立即查,這些臟東西怎麽會進到皇貴妃和予瀚的飲食裏!”

慎刑司最擅長調查這些事,因有玄淩的嚴令,所以格外雷厲風行。殿中靜靜的,過於寂靜的等待格外悠長,淅淅瀝瀝的,殿外傳來雨水從飛檐滴落的聲音,是下雨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不知這天寒是否能勝過心寒。榮嬪一襲青色華裳盈盈然立於玄淩面前時,甄嬛如是想著。彼時她神色僵硬,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絕望,她面前,琥珀酒杯落在漫地金磚上粉身碎骨,內中的葡萄美酒四下濺開,一如她三寸多長的指甲上明紅的蔻丹。

“慕容世芍,你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甄嬛轉向玄淩,聲音清冷如罡風,“皇上優容赤芍到今日,就是為了要置臣妾與予瀚於死地麽?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赤芍是狼子野心,甄嬛之語又何嘗不是在錐心。玄淩神色冷峻,只一雙眼底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著,有怒亦有痛,“朕讓你活著,給你榮寵,不過是看在你當時年幼、只是受父兄株連罷了!你是很像世蘭,可惜你覆仇找錯了對象,你本該給朕下毒。”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道:“臣妾知道二姐對皇上的心意,所以不願傷了皇上。多年來多謝皇上眷顧,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敗於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報家仇!”

“眷顧?”玄淩輕蔑地一笑,神情冷寂,“你莫非以為朕是真的寵愛你?當年你甘心做朱庶人手中的刀,朕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朕給過你活著的機會,而你一心尋死。朕不妨告訴你,世蘭當年也是朕親自下旨賜死的。如此也好,想必亂葬崗裏她也不會寂寞了。”他又緊緊擁住甄嬛,吩咐道:“賜死榮嬪。”

赤芍怒目向她,神色淒厲而猙獰,似淩亂在疾風中的一縷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殺了二姐。”

“頑固不化!”眉莊冷然道,“即便你已鐘情皇上,也無需如此遷怒皇貴妃!”她深恨慕容世蘭,對赤芍也無好感,揚一揚臉,李長會意,示意侍衛將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麽“喀噠”響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四只折斷了的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從榮嬪掌心落下,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一頭兇猛困獸,向甄嬛張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會有報應!”

這無法消弭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在這場驟然的秋雨中被洗刷得一幹二凈。

會有報應麽?甄嬛無心理會,仔細嗅了嗅自己的手,那濃重的血腥味從未消散。她手上的人命夠多了,不差這一條。何況榮嬪更多的,不過是咎由自取。

寶鼎香煙,輕緩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煙霧,隨著撲入室的幾縷寒風,裊娜如絮彌漫在華殿之中。人的性命,何嘗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眾人皆因赤芍的事唏噓不已,忽聽內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湮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簾帷一揚,正見衛臨神色慌張從內殿走出,向著玄清“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王妃毒發,剛剛過世了。”

夜空中有震耳的雷聲傳來,滂沱大雨傾盆而下。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仿佛有雨滴透過明窗,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濕潤,漫成冰涼淚意。

秋雨連綿無盡地下著,自中秋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秋雨綿綿,潮濕而黏膩。

因事關宮廷秘辛,尤靜嫻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沈天氣辦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在不見天日的秋雨裏暗淡,尤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通過小允子後來的調查,甄嬛約摸猜出了緣由。尤靜嫻其實並未與榮嬪聯手,否則榮嬪臨死前定然不會放棄揭發玄清的機會。她不過偶然看見了榮嬪下毒,這才順水推舟,她在夜宴上悶悶不樂也是為此。她恨甄嬛,這是必然,所以才會遷怒於予瀚。但當玄清親手將湯碗遞到她面前,尤靜嫻無法拒絕。

又或許,她找到了讓玄清永遠記住她的方法,盡管那其中沒有愛情。

但那,也都是別人的故事了,與甄嬛無關。

尤靜嫻死了,玄清傷心困頓,不會再來糾纏她,而深愛他的葉瀾依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說出玄清的秘密。後宮中她最後一個敵人榮嬪已經伏誅,新人不足為慮,她三子二女,地位早已不可撼動。

接下來,便是靜靜等待太後去世滿三年之期。偶爾攬鏡自照,甄嬛忽然發覺,自己已經二十有九了。不止她,予澤也該去到他應得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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