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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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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玄璣一直在榻上昏睡著。恍惚之間,看到一年邁女子在來來回回,替她換衣服,擦拭傷口,上藥,包紮足傷。時不時探探她的額頭,又坐在床邊嘆息一揮。不知這樣昏睡了多久,玄璣漸漸恢覆了意識,似乎高熱已經退了下去,身上也沒有灼燒的疼痛感;可真是奇怪,我已然是個凡人了,怎麽反而覺得肺腑舒緩解脫了許多。

玄璣掙紮著張開眼,剛想用力撐起身子,只覺得足傷和肋下的傷口牽動著身上的每一處神經。足傷的傷口已經被敷了藥,裹上了厚厚的紗布,卻因為剛剛的用力,紗布上又滲出了點點殷紅。

“嘶。”玄璣痛的倒抽一口氣。

“哎呦,夫人。”只見一身著藍氏雲紋衣著,眉眼和藹,四五十歲的年邁婦人走了進來;“您的傷還未痊愈,您怎麽能下地走動。”

“夫人?”玄璣驚愕道。

“是啊,夫人。”那婦人笑道:“宗主已經下了令,娶您為夫人。這不,還給特意您騰出了新的屋子給您,張羅著辦結親禮。”

玄璣這才註意到,自己早已經被挪進了一寬敞明亮的屋子,裝飾素凈,陳列著許多古籍,桌案上擺著山盟海誓,還有一應起居用品都是藍芷茞的常用之物。床榻挨著窗戶,躺在榻上就能看到窗外庭院裏大片湛藍透碧的龍膽花。

“這...這是哪?”玄璣問道。

“這是靜室,是宗主特意騰給夫人居住修養的。”那婦人回答

“青蘅君可曾來過?”

“不....不曾,只派了老身過來服侍夫人。”那婦人唯唯諾諾地回答。

玄璣心下一涼,又是一聲苦笑:“夫人?可真是好聽。”玄璣看著自己腳上厚厚的紗布:“我已然是個廢人了,若不是懷著藍氏血脈,就憑著青蘅君這風流人品,怎地會娶一個人人除之後快的白氏餘孽。還不是為了全你們姑蘇藍氏的顏面,全你這藍氏家主的顏面。”

“要不,老身去請宗主過來?”

“不必,我累了,再睡一會。”玄璣合上了雙眼,冷冷回道。

又過了數日,藍氏眾人並無半點動靜,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有破情,沒有暗殺,也沒有玄璣。甚至藍氏還舉辦了清談會,藍芷茞親自出面主持,言談得體,舉止從容,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藍芷茞每日依舊處理藍氏繁瑣事務,教習門人弟子,修習音律術法,每日依舊亥時息卯時起,依舊每日精致茶飯,餐用八分。不曾來過靜室一步,也不曾提起過玄璣一句。至於玄璣每日也是看書刺繡,偶爾去庭院吹吹風,看看花。卻再也不曾碰過桌上的琴。每日飲食起居都由那年邁婦人——餘婆婆照料。萬般皆好,只是玄璣不可踏出靜室一步。玄璣深知姑蘇藍氏必不會輕易放過她。無非一條命罷了,玄璣這樣想著,心底反而從容了許多。每日按部就班吃飯休息,足傷漸漸好了許多,在餘婆婆攙扶下,每日倒能在庭院裏逛上一兩圈。

這日,玄璣同往常一樣,早起梳洗之後就倚在榻上,望著窗外的龍膽花,花開得正盛,玄璣再也沒有簪過鬢角。

“玄璣。”這聲音好生熟悉,好久沒人這麽叫自己了。玄璣轉過頭,看著門前的藍芷茞。

“青...青蘅君。”

藍芷茞沖她笑了笑,臉上恢覆了一如既往的柔和與暖意,春風化雨,不管見了誰。藍芷茞總是一臉能將人融透的溫柔。

藍芷茞走到床榻前坐了下來,伸手去握玄璣的手,玄璣立刻將手抽開,低下眼睛:“青蘅君,你終於來了,是給藍漠報仇的吧。”藍芷茞聽了這話,臉色一變,起身站了起來從長袍中掏出破情,語氣中剛剛的溫柔蕩然無存:“你殺了我師尊,血債血還,天經地義。”

玄璣揚起頭,對視著藍芷茞微微泛著光的眼睛:“真是辛苦青蘅君親自來取玄璣性命了。”

“我...我定會好好待你的。”只見藍芷茞舉起了破情,沖著玄璣刺了下去......

蘭室內,藍岐坐於正堂中央,眾藍氏親眷子弟分席而坐,其餘外門修士縱列站在一旁。藍啟仁將手中玄璣半邊衣袍舉起,聲音略微發顫:“今瑯琊白氏已然血償,拜祭藍氏宗師。今後,瑯琊白氏白玄璣永囚雲深不知處靜室內,任何人不得探視,不得入內。”

“是。”眾人俯首應允。

藍啟仁長長舒了一口氣,剛剛在寒室那一幕如同一把利刃戳中了他的心臟。就在剛剛,藍芷茞拿著玄璣半邊衣袍,與藍啟仁端坐在案桌旁。那一番話令藍啟仁仍然驚愕發呆,不能回神。他始終無法相信:青蘅君,藍氏宗主,他的兄長,世家弟子楷模,從小到大最是雅正端方的世家典範,竟然為了一個女子,不惜放下一切。家族,榮耀,地位,身份,甚至性命。二十多年,從來沒有過。

只見藍芷茞掏出破情,解開了自己的半邊衣襟,玄璣刺在胸口上的疤痕還赫然猙獰著。藍芷茞握著破情,沖著自己的肩胛處,徑直捅了下去。“兄長。”藍啟仁滿臉痛惜地喊著藍芷茞,撲了過去。藍芷茞擺手將他攔住:“我說過血債血還,她欠的債,我的血來替她還。”

只見桌上那半邊衣袍被瀝瀝拉拉的血一點一點浸染了通透。那血順著破情滴落下來。破情的刀靈竟然像冰遇到沸水般,吱啦亂叫著化成一縷白煙。

破情融了!!!

破情融了!!!

破情融了!!!

只見藍芷茞面頰上大顆汗珠砸了下來,整個人失了重心般向後仰著。藍啟仁連忙上前扶住,藍芷茞整個人軟軟塌在藍啟仁身前,渾身被疼痛刺激得不停抽搐著,緊閉著雙眼,嘴角含著一抹笑:“真好,我終於把她保住了。”

藍啟仁緊緊咬著牙,又氣又惱又心疼。他剛剛從藍芷茞口中得知,破情不得已真情驅動,否則破情將毫無價值。如今破情融了,藍芷茞不僅動了真情,還用自己的血生祭了刀靈。沒錯,是生祭了刀靈,相當於同歸於盡。

蘭室內,眾人見到那半邊衣袍,都一言不發。藍岐問道:“芷茞.....他還是執意要娶那妖女?”

“是。”藍啟仁答道:“兄長說,已然與白玄璣兩情相悅,甘願....甘願受藍氏家規懲治......”

“好!”藍岐恨恨說道:“成全他,藍芷茞執迷不悟,結交邪祟。身為家主,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著藍氏戒鞭三十三鞭,三日後亥時,戒律堂,我親自執行。誰也不許求情。”說完,衣袖一拂,轉身走進後堂,剛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看藍啟仁手中的血衣,冷笑著:“真是我與師兄從小帶到大的好孩子。”

這聲音極小,只有藍岐自己能聽得到。幸虧聲音極小,發顫變聲的音調也沒人聽得到:自己和師兄從繈褓中就開始教養的孩子,這血衣上是誰的血,他又怎會感知不到。

轉身從容地走進了後堂,一抹淚痕悄然從右眼眼窩處融進了胡須裏。

三日後,靜室內。

玄璣面著紅妝,身披嫁衣,坐在床上。對面是同樣身著婚服的的藍芷茞。兩人相對無言。只有桌上一對紅燭無力地跳動著,映出一小片暗淡昏濁的紅。整個雲深不知處,除了一襲紅衣和一對紅燭,沒有半點婚嫁的喜慶。聽旁人說,這是宗主的命令。不許張揚。

“你既然將我囚禁於此,為何不殺了我。”

“我早就說過,我心悅於你。”

“笑話。”玄璣一聲冷笑:“你若真心悅於我,那就大操大辦,告知天下。藍氏宗主娶了瑯琊白氏的後輩。”

藍芷茞沒有答話,自言自語道:“你真的在乎這個麽。”

“青蘅君,你不過是念及我腹中懷胎,心有不忍。若不是如此,你是不是當時在冥室就一刀要了我的命。”玄璣看著藍芷茞:“你不過就是為了全你在藍氏眾人面前的顏面,青蘅君,你真的是好手段啊。”

藍芷茞神色平靜,並無反駁,無奈地擡手,想摸摸玄璣的頭發。

“滾開。”玄璣厭惡側開頭:“你聽著,我自始至終內心對你毫無半分喜歡,我眼裏心裏只有我師尊一人。我欠你的,自彩衣鎮那晚便都還給你了。”

藍芷茞收了手,依舊面色溫柔,但毫無表情:“你厭煩我,我走便是了。你早些休息。”說完,起身走了出去,走至門前,回首間又對上玄璣的眼眸。藍芷茞又是莞爾一笑,像從前那般,只是藍芷茞不再有面色緋紅的心動,只有一陣陣不明緣故的抽痛。

玄璣一人坐在床榻上,不多時,餘婆婆端了熱水走進了靜室。將玄璣扶到妝臺前,替她卸下釵環:“夫人,恕老身多嘴一句。宗主是老身一手帶大的。他從小最是溫雅,對誰都是如此,都沒有大聲說過話。在戒律堂....呃...沖冠一怒。老身真的是第一次見。”餘婆婆幽幽說著:“我們這個宗主啊,是最知曉隱忍舍棄四個字,也是最通曉人情世故的。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待夫人的。”

“不。”玄璣冷冷反駁:“他不過是礙著顏面,礙著我腹中懷胎。他需要一只傀儡來佐證他這個家主多麽深情重義罷了。”

“唉。”餘婆婆搖頭苦笑了一聲;“時間還長,夫人漸漸就知曉了,宗主這麽做都是為了夫人。”

玄璣梳洗完畢,新婚之夜,獨自一人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好在戒律堂離靜室甚遠,否則那一鞭一鞭抽的皮肉開綻的聲音,會令玄璣更無法入眠吧。

青蘅君閉關了,沒錯,就是閉關了。在新婚的第二日。

聽聞誰也不見,讓藍啟仁處理大小事務,只每日讓藍啟仁前去略坐一會,閑談幾句。

整個修真界都為此欽佩不已:青蘅君新婚燕爾,卻仍不荒廢修煉術法,最是自律雅正。世家子弟典範還真不是徒有虛名。

玄璣聽聞此言,撫著高高隆起的腹部,充耳不聞。每日仍是看書,練字,喝茶。要不就是撐著腰摸著肚子,看著龍膽花發呆。日子平靜到好像沒有修習過術法,也好像從不認識過誰。

玄璣感受的到;他白日閉關,每隔幾日,夜半時分,他便來到靜室。不發一言,躺在榻上,從背後抱住睡著的自己。他呼吸斷斷續續,略有急促:“怎麽,他是受了什麽傷麽?怎麽脈息這樣亂。”玄璣感受得到隔著厚厚的衣服傳來紊亂脈息;“這才幾月份,怎麽就穿上這麽厚的衣服了。”

玄璣挪了挪身子,剛要發問。“別動。”只聽他深深嘆了口氣:“我走便是了。”說完起身整理好衣衫,走出了靜室。每次都是這樣,午夜來到靜室,天才蒙蒙亮時就起身離去,從來不曾有人察覺。

這日,藍芷茞仍在寒室凝神靜坐,剛剛被破情的淩遲之痛,三十三道戒鞭疤痕處難以覆滅的痛,加之肺腑灼燒,筋斷骨折之苦生生折磨的奄奄一息。好在,又熬過了一次。

“兄長。”只見藍啟仁走進寒室,見藍芷茞滿臉疲憊,便知藍芷茞的淩遲之苦又發作了。藍啟仁無奈地坐到一側,將近日來的大事小情一一說給藍芷茞聽。藍芷茞點頭應聲。

“哦,還有一小事。”藍啟仁語氣無所謂地說道:“嗯....夫人生了。是個男孩。兄長給起個字吧。”

藍芷茞睜開眼睛:“渙”。脫口而出:“藍渙,阿渙。冰釋渙然,她會喜歡的。”

“藍渙。”藍啟仁也隨口念叨著:“那明日我便去擬名帖,預備阿渙的新生禮。”

藍啟仁剛準備起身離開,只聽藍芷茞說道;“你把孩子帶走照顧吧,想來....她心底也是不願見這孩子的。”

靜室內。餘婆婆在床榻前柔聲說著;“夫人,這小公子自從出生,您就不肯見他一眼。青蘅君也不曾來過看他一面。待會兒,這孩子就得被送到藍氏長輩們那裏撫養了。您要不就起身看他一眼?”

“不必了,帶他走就好。”玄璣轉過身沖著床榻內側,良久才問了一句:“這孩子有名字了嗎?”

“有,叫藍渙。宗主給起的。”

“藍渙。”玄璣默念著:“阿渙,阿渙。”

又聽餘婆婆說;“那小公子生得十分白嫩可愛。眉眼處像夫人,鼻子嘴巴像極了宗主小時候。”

玄璣看著窗外的龍膽花,聽著隔壁房裏,乳母哄著藍渙,小孩子咯咯的笑聲還有咿咿呀呀的學語聲。

“藍渙。”玄璣突然想起,藏色散人在彩衣鎮同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同樣,恨不知所蹤,渙然而終。

世上情感萬千,大都如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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