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蓬萊的四肢是最先消失的，其次是龜身，最後才是脖子以上的部分。

說來也怪，它的四肢跟龜身炸開之後，都變成了漫天的碎霧，隨後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它的頭部，則是從半空中掉了下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落地不光有聲，甚至於我們都能感覺到腳底震了一下。

“王八！！”

“老海！！！”

九太爺跟黃寶山它們大喊著沖了過去，根本就不在乎天上的雷雲還在那兒飄著。

只見它們圍在海蓬萊的殘軀旁邊看著，渾身顫抖如篩糠，好幾次它們都想蹲下去，用手將海蓬萊的腦袋拾起來。

但每一次，它們剛把手伸出去，卻又默不作聲的收了回來。

“海……海老仙兒……”

我不敢相信的看著這一幕，只感覺腦子裏像是被灌了漿糊，所有思緒都攪和在了一起，怎麽都分不開。

人算不如天算。

仙算，也不如天算。

或許老天爺在某些時候就是這麽無情，當你覺得自己猜中了它的步調，卻忽然發現，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錯的。

先前的雷，在落下來之前，都有一個過程。

一個能讓我們反應過來的過程。

但最後猛然落下的那一道天雷，卻是那麽的毫無預兆。

我不知道海蓬萊現在是不是死了。

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真的，我腦子已經徹底的亂了，什麽都在想，什麽都沒在想，徹徹底底的呆楞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董老爺子跟我的反應相同，也沒有挪步子跑過去看海蓬萊，而是丟下了手中的雨傘，站在我身邊，傻楞楞的望著海蓬萊掉落在地上的頭顱。

“老海……”

董老爺子的歲數已經不小了，顯眼的皺紋，早就爬上了他那一張布滿滄桑的老臉。

在大雨之中，我很清楚的看見董老爺子哭了。

雨水，淚水。

這些混在一起，似是分不清的東西。

可在那時候，董老爺子的淚水，自渾濁的老眼中湧出，看著卻是那麽的刺眼醒目。

他跟我們一樣，完全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甚至於連一點挽救的機會都沒有。

“轟！！！”

猛然一聲雷鳴炸響，我們都下意識的顫抖了起來，擡眼望去，這一道天雷卻沒往山河脈眼上劈，而是落在了對面的荒山上。

雷光劃破長空，落入荒山密林，霎時就引起了一陣沖天火光。

可不過幾秒，這陣火光便被大雨給澆滅了，仿佛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只留下了陣陣飄散於空中的白煙。

在這時。

雨，忽然下大了。

“海老仙兒……”我喃喃道，沒等董老爺子阻止，我便擡腳跑了過去，而董老爺子則是楞了一下，隨即也跟在我後面跑到了場中。

海蓬萊的頭顱，一點都不像是“活物”留下的，看著就跟真正的玉雕沒什麽兩樣，先前還有光芒閃爍的眸子裏，此時盡是死氣。

不對，應該是“石氣”。

它的眼睛仿佛是變成了真正的玉石，那種詭異的感覺，我至今都忘不了。

從我入行開始，直到現在。

我所經歷過的危險不在少數，但沒有一次死過人，或者說，死過我這邊的“人”。

海蓬萊跟我沒怎麽打過交道。

可在這個時候，它確確實實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海蓬萊那種舍己為人，不顧危險迎擊天雷的舉動，更是讓我感動得不行。

在不知不覺中，它在我心裏已經變得跟九太爺它們一樣了，也如黑子他們一般，都是我的同伴。

同伴，就是能夠為了某些事，同生共死的夥伴。

起碼我是這麽認為的。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了同伴的局面，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這個現實。

是哭？還是別的什麽？我也不知道。

那時候，我的大腦已經陷入癱瘓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心裏就跟被針紮了似的，疼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看著地上海蓬萊的殘軀，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猛然發現，自己依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就在這時候，海蓬萊的聲音，忽然從“玉雕”的嘴裏傳了出來。

聲音很細，很低，如果不仔細聽的話，根本就聽不清楚。

“老九……大眼賊……狐貍……老董……還有……小袁是吧……”

說這些話時，海蓬萊的嘴根本就沒動過，或許它是真的沒力氣再動一動嘴了。

“剛才的天雷……太……太他娘的狠了……”海蓬萊說道，似是有一絲笑意包含在裏面，像是在自嘲：“我還以為自己能……能多扛住幾道……”

“老王八！你別說話了！！！”九太爺著急地說道：“你死不了！！放心吧！！”

“我的狀況……我自己清楚……更何況什麽死不死的……咱們這些年又何嘗活過呢……”

海蓬萊是從活物修仙，最後得道入仙堂的，所以從頭到尾，它都應該是處於一個活物的狀態，這時候它說的話，我是真有點聽不懂了。

“老海……”董老爺子似是明白了海蓬萊的話，表情有些悲哀。

“我們修仙……圖的是什麽……我自己都快忘了……”海蓬萊笑道，聲音變得嘶啞了許多：“但到這時候……我也不用再想這些頭疼的問題了……”

說到這裏，海蓬萊的頭顱上，砰地一聲，憑空炸開了一個凹坑，像是讓人用錘子猛砸了一下砸出來的。

隨之而來的，則就是一條條顯眼的裂痕，縫隙。

“老王八……”黃寶山像是冷靜了一些，目光悲戚的看著這一幕，低聲說：“你他娘的累了這麽些年……也該好好休息了……”

“是啊……”海蓬萊笑道：“死了……確實會……會輕松很多……”

“輕松個屁！！！”胡天生大吼了起來，老眼之中，已經滿是淚水：“被天雷給劈死了！！你的三魂七魄也就散了！！！”

忽然，胡天生貌似是想到了什麽，猛地轉過身來，雙手緊緊的搭在我肩膀上，不停的搖晃著。

“小袁！！你是洗怨一門的先生！！！你一定有辦法保全它的魂魄吧？！！”

“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你別傻楞著啊！！！說話啊你！！！”

我呆呆看著滿臉焦急的胡天生，張了張嘴，顫抖著說：“被天雷劈散的魂魄……我沒辦法……沒辦法救……對……對不起……”

說完這話，我只感覺淚水再也不受我的控制，順著臉流了下來。

聞言，胡天生顫抖了一下，松開了手。

“對不起！！！”我蹲在海蓬萊身邊，失聲痛哭道：“海老仙兒！！對不起！！！我沒辦法救你！！！對不起……”

其實我是個很沒用的人，從入行到現在，我一直都這麽覺得。

要麽，運氣幫我。

要麽，外人幫我。

我自己幫自己的時候，又有幾次？

方時良沒有說錯，當好運不再照顧我，那麽一切都得由我自己來承擔了。

現在就是這個情況。

海老仙兒為了保住山河脈眼，硬生生的用真身扛住了天雷。

最後……最後連他媽的投胎都不行！！！魂飛魄散！！這是一個英雄該承受的結局嗎？！！

“打電話！！快！！老董！！！你聯系一下其他人！！！看看他們……”

沒等九太爺把話說完，海蓬萊就笑了兩聲，打斷了它的話。

“不用了……已經沒時間了……”

海蓬萊說著，頭顱上的裂痕越來越多，許多“玉渣”都從頭顱上脫落了下來，在掉在地上的瞬間，便化作綠煙，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們一定要頂住啊……反正跑也跑不出五百裏……還不如拼一拼呢……”

海蓬萊的聲音越來越低，但語氣卻是越來越輕松，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包含在裏面。

“要是過了今天……大家都還活著……記住給小仙兒帶個話……”

“那小子心軟……讓他記住……”

“記住……不許哭！”

最後一句話，像是海蓬萊拼盡全力說出來的，話音落下的瞬間，它的頭顱就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碎裂，消失。

“在這世道……”

“活著……真累啊……”

此時，雨依舊在下，雷雲之中也在醞釀又一波天雷。

似乎什麽都沒變過。

唯一變的，是這世間，再無海蓬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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