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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記憶迷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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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和魔仆與祝清散同處在一個狹小空間的緣故,馮斯在這長長的一覺裏所做的夢也分外詭異。在夢裏,他又進入了之前曾經體驗過的那種無所不知的幻境,仿佛地球上所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眼睛和耳朵無限延伸,能夠關註到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可以聽到任何微小的聲音。

然而,這一次,他的耳朵裏總有某些細微的雜音,就像是有細如牛毛的尖針在耳膜裏刺來刺去一樣,讓他十分不爽。他努力捕捉著這些聲音的來源,最後終於找到了,它們來自於一團黑色的濃霧,霧氣十分濃重,根本看不清裏面有什麽。

馮斯讓自己無所不在的“視線”伸入了這團濃霧,卻發現濃霧的內部也是一片漆黑。他能感覺到有許多生物藏在這片黑暗中,嘰嘰喳喳的仿佛是在嘲笑他。他很不甘心,追尋著那些聲音,卻總是撲一個空。

這樣全知全能無所不能的力量,為什麽也會受到抗拒?馮斯很惱火,大聲怒吼著:“你們是誰?你們是什麽?”

沒有回答。黑暗中傳來一陣又一陣近似譏嘲聲的雜音。馮斯十分不甘心,卻始終無法在那一團墨一樣的黑暗中搜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這個世界好像被挖空了一塊,一塊不屬於他的領地。

這是一個巨大的威脅,馮斯想,竟然會有我無法掌控的東西,不可饒恕。

不可饒恕……

醒來時,他不願意睜開眼睛,仍然沈浸在先前的夢境中。用魔王的思維去思考是很有趣的,他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的要點:魔仆之所以要把祝清散抓到這裏來,就是因為他在夢裏所感受到的那種威脅。守衛人再厲害,勢力再大,終究使用的也是來自於魔王的力量,可以被參透,可以被針對;但祝清散所代表的這股勢力,就像夢中的黑洞一樣,難以捉摸,無法把握到實質。這一塊小小的濃霧,或許就隱藏著足以殺死魔王的力量,對魔仆而言,決不能掉以輕心。

他慢慢睜開眼睛,看了看躺在一邊的祝清散。祝清散早已毒發身亡,身體都已經冰涼,但面容卻格外平靜,唇邊仿佛還帶著微笑。他不禁想到,自己其實一直在和一個套著假面具的祝清散打交道,那是一個網絡紅人,巧妙地利用了年輕一代對宗教的好奇,以自己俊朗的外表和活潑的個性吸引了大群粉絲,並借此發了財。而其他的道教人士往往對他很看不慣,覺得他舉止輕佻,不符合道門之風。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表象,只是一種偽裝。馮斯回想著自己過去認識的許多人,仿佛都帶著各種各樣的面具,似乎天選者的宿命就是只能和假面人打交道——其中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就好像整個生活都只是楚門的世界,就是為了捉弄我一個人而存在的。馮斯感到一陣陣說不出的倦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註意到魔仆走到了他身邊。魔仆雖然身材高大,但腳步聲卻很輕,一直走到很近他才察覺。

“祝道長已經死了,你準備拿我怎麽辦?”馮斯問。

“我早就說過了,送你回去。”魔仆說。

“真的不打算吃掉我或者把我關起來當小白鼠解剖什麽的?”

“那個想要吃掉你的魔仆,並不了解現在的狀況,而我不同,”魔仆說,“雖然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無法施展力量,但我的意志很清醒,也一直了解著世界的變化。我決定賭一把。”

“賭什麽?”馮斯問。

“賭你到底是守衛人的天選者,還是魔王的天選者。”魔仆說。

又來了,馮斯想,其實我心裏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這方面的疑惑。我到底是守衛人的希望,還是魔王的希望?我到底能幫助拯救這個世界,還是會加速毀滅這個世界?

“隨你的便吧,”他疲憊不堪地呼出一口氣,“如果你既不殺我也不關我,那就麻煩放了我,我餓了。另外,祝道長的屍體……”

“留給我吧。我還是有些不大相信他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想要再仔細查驗一下。”魔仆說。

馮斯被送回了地面。在地下時一直沒顧得上看時間,這時候他才發現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燕郊人民正排出黑壓壓的陣勢搶著往公交車裏擠。馮斯也無心去欣賞這獨特的燕郊一景,找了家早點鋪子,一口氣喝下兩碗豆腐腦,吃了五個包子,這才覺得饑餓感被壓了下去。

他也沒有精力去和如狼似虎的燕郊人民爭搶早班車位,索性慢慢溜達到前一天出事的那個建築工地。工地依然封閉著,沒有開工的跡象,他找了一家附近的小賣部買了瓶飲料,順道問老板:“聽說昨天這個工地出事了?”

“是啊,聽人說,好像是兩幫黑社會的在裏面火並。”老板做出神秘兮兮的樣子,“據說兩邊人都帶刀帶槍的,死了有好幾十個人呢!而且他們挺有背景的,現在記者都被警告了,一律不許報道……”

看來守衛人的能量果然是不小,硬生生把消息壓下去了,沒有傳到民間,馮斯想。他稍微放心了一些,等到早高峰過去,跳上一輛公車坐回了北京市區,再打的回到家裏。路上他向張聖垠請了半天假,因為現在這一身又臟又臭的實在不適合去上班。

“我說過,你想來坐班就來,不想來就不來,不必請假。”張聖垠說。

馮斯洗了個熱水澡,換好衣服,登錄郵箱處理了一些公司的商業文件和網站管理事務,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冰箱裏空空如也,他又懶得出門,索性用手機app叫了一份外賣。

四十分鐘後,門被敲響了,馮斯打開門,發現門外送外賣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男孩,看樣子也就十歲左右。他也不以為意,以為這是自己配送的商家臨時缺人手了,伸左手接過裝著打包碗的塑料袋,道了聲謝,然後準備用右手握住門把手關門。

小男孩禮貌地回答了一聲不用謝,臉上還帶著客氣的笑容。但就在馮斯的兩只手都被占用的那一剎那,他突然間從衣兜裏掏出一樣亮晃晃的東西,直刺馮斯的胸口。

那是一把彈簧刀!

馮斯大驚,身體拼命向後一仰,嗤啦一聲,胸前的衣服被割破了,皮肉也被劃傷,但所幸躲得及時,小孩子的力量、速度也都不夠,刀鋒沒有刺到肌肉裏。他踉踉蹌蹌地一跤坐倒在地上,小男孩不依不饒,緊跟著撲過來,再次揚起彈簧刀,直插向馮斯的咽喉。

馮斯不由得怒從心起,看準時機狠狠一腳蹬出去,正踹在男孩的腰間。男孩瘦弱的身軀一下子被踹飛了出去,從門洞裏摔出門外,暈了過去。

媽的,老子堂堂天選者,居然差點被這麽個小破孩殺死,馮斯又是吃驚又是後怕。他費力地站起身來,看見那一袋子外賣因為自己剛才做後仰躲避動作時放手了,在地上摔得湯汁四溢,心裏更加惱火。但他畢竟經過這一年的磨礪,遇事比以前冷靜多了,很快想到,這麽一個小屁孩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殺自己,而且出手如此兇狠,其中多半有重大緣由。他探頭看看,樓道裏暫時沒有人,連忙把摔暈過去的男孩抱進屋子裏,然後關上門。

他把男孩放在客廳的沙發上,檢查了一下傷口。男孩畢竟身體沒有長大,力量和速度都不足,雖然出手挺狠的,馮斯還是躲得比較及時,只是被劃傷了表皮,流血不多,對於經常打架打得鼻青臉腫的他實在不算什麽,塗點藥水貼塊創可貼就沒事了。

馮斯把地面上的狼藉打掃幹凈,然後唉聲嘆氣地給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面,男孩也醒了,他從沙發上坐起來,毫不避讓地和馮斯對視著,目光中充滿了仇恨。從面部肌肉的微微扭曲可以看出,被馮斯踢到的腰部還是很疼,但他倔強地強忍著,沒有喊一聲痛。他的長相還算清秀,但是臉上黑黑的,好像是很久沒洗臉了,衣服上也有幾個破洞。

這可有些奇怪,馮斯想,想殺我的人倒也不少,但大都是因為自己天選者的特殊身份,不涉及到個人私怨。但眼下的這個小男孩,分明就是恨自己入骨的態勢——他幹什麽要這麽恨我?

但這個孩子挨打後強忍痛楚不吭聲的模樣,卻讓馮斯有些會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他雖然打架很厲害,挨打的時候卻也不少,但每次挨打,他總是咬緊了牙關,既不喊痛也不求饒。眼前的這個男孩,讓他莫名覺得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說說吧,我哪裏得罪你了,你非要殺我不可?”馮斯手裏把玩著那把彈簧刀,“這可是管制刀具,真能殺死人的,剛才我要不是躲得快一點,就被你開膛破肚了。”

男孩不吭聲,還是狠狠地瞪著他,忽然之間,肚子裏響起了清晰的咕咕聲。他臉上微微一紅,馮斯已經笑起來了:“肚子餓了吧?看你這樣子,也沒力氣殺人了,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男孩抿著嘴唇,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馮斯隨手把彈簧刀扔到桌上,轉身進廚房泡了一包方便面,又拿出兩個方便鹵蛋。他註意到,桌上的彈簧刀比先前有些移位,說明男孩曾重新拿起這把刀,試圖再次襲擊他,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來,吃吧。”馮斯說著,遞給男孩一雙筷子。男孩接過筷子,一言不發地大口大口吃起來,他看樣子真的是餓壞了,連方便面的油湯都喝幹凈了。最後他放下空碗,雖然臉依然繃得很緊,但馮斯能感受到對方的敵意減少了許多。

“好了,我也請你吃過飯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麽要殺我?”馮斯問。

男孩遲疑了許久,慢慢地開口說話:“我要為我的哥哥報仇。”

“你哥哥?報仇?”馮斯一楞,“我好像從來沒有殺過人,談何報仇?你哥哥是誰?”

“你沒有親手殺死我哥哥,但他是因為你而死的。”男孩說。

“我更糊塗了,”馮斯搖搖頭,“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還記得去年你們學校的體育館出過事兒麽?”男孩問。

馮斯當然記得。那次是一場校內的籃球友誼賽,在比賽的下半場開始之前,一個來自西藏的黑暗者封閉了整個籃球館,打算抓住劉豈凡。這個歐洲人由於其特殊的修煉方式,腦子有些不太正常,一時興起試圖毀掉整個籃球館,最後馮斯和劉豈凡合力制住了他。

“還記得,怎麽了?那個黑暗者是歐洲人啊,難道也會是你的哥哥?”馮斯看著男孩再明顯不過的中國人的面孔。

“不是那個黑暗家族的,”男孩搖搖頭,“當時有一個突然出現的守衛人。你還記得嗎?”

馮斯回憶了一下,忽然間恍然大悟:“啊,你是說那個姓丁的……叫什麽名字來著?丁小……丁小什麽?”

“丁小齊。”

“對!丁小齊!”



手背上被血滴過的地方一直在發燙,而且似乎越接近範量宇溫度越高,文瀟嵐憑著這唯一的一點指示,離開整容醫院,在醫院背後的小巷裏穿行著。

她想要撥打範量宇的手機,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手機號碼。好像和範量宇認識以來,一直都是這個怪物莫名其妙地一次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事先也從來不打任何招呼。而自己好像也習慣了那兩顆大頭突如其來地現身。

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害怕他的人,文瀟嵐自嘲地想,卻也隱隱有些自豪。

但是現在,似乎輪到自己第一次去主動尋找範量宇了。她不知道範量宇到底遇到了什麽樣的麻煩,但內心深處的直覺告訴她,雙頭怪物現在的處境一定十分險惡。這是一個罕逢敵手的強人,正因為如此,一旦遇到敵手,就絕對不是一般的角色。

她越來越著急,但現在好像是來到了距離範量宇很近的區域,血點的溫度不再改變了。她只能憑著眼睛和耳朵去尋找。這裏是一片拆遷過後的空地,卻不知因為什麽原因,並沒有開始興建新的項目,於是成為了附近居民的臨時停車點。現在空地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不同價位不同大小的汽車,有如一座鋼鐵迷宮。

文瀟嵐穿行於迷宮中。她猜想範量宇如果像上次那樣受了重傷的話,多半會藏匿於汽車車底,於是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一輛車一輛車地檢查著。當經過一輛smart的時候,車廂裏忽然傳出一個聲音:“別看下面了。我在這兒。”

是範量宇的聲音!文瀟嵐急忙直起腰來扭頭看去,果然看見範量宇坐在副駕駛位上。她忙問:“你怎麽樣?受傷了嗎?”

“算不上受傷,不過可能比受傷更糟糕,”範量宇咧嘴一笑,“我的附腦可能暫時失去作用了,什麽時候能恢覆不知道。”

“附腦?失去作用了?”文瀟嵐目瞪口呆,“那你現在……”

“現在我就是個廢人,”範量宇說的很輕松,“而且因為大腦多多少少也會被附腦所影響,我已經連開車的力氣都沒有了。你會開車嗎?”

“寒假剛拿到駕照,沒有正式上路過,”文瀟嵐一邊說著,一邊拉開車門坐在了駕駛位上,“今晚就算是第一次吧。”

好在深夜的馬路上車並不多,北京的馬路也足夠寬,文瀟嵐雖然有些新手的小緊張,還是始終沈住氣,順順當當地把範量宇載到了他的一處秘密藏身之所。

“這家酒店是範氏家族經營的,所以住在這裏一般情況下不會洩露行蹤。”範量宇說。

“你平時在北京一直就住在這裏的?”文瀟嵐費力地把範量宇扶出電梯,扶進這間商務套間。房間原本應當陳設豪華,但範量宇好像是故意撤去了其中的沙發、地毯、茶幾、電視、帶有席夢思的大床等等物件。如今寬大的房間裏,只有一張單人的硬板床,床前放了一張斑駁掉漆的木桌,連椅子都沒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放在床腳的地板上。一個破舊的木頭衣櫃裏疊著一些樣式和顏色都差不多的衣物,比如文瀟嵐見得最多的那種寬大的可以藏起他駭人頭顱的套頭衫。整個房間顯得空空蕩蕩很不協調,就像是欠債跑路的富商留下的空房子。

“還有另外一兩處地方,不過那些地方接收信息不夠方便,多數時候我還是住在這兒。”範量宇說。他在文瀟嵐的攙扶下勉強坐在了床上,仍然顯得渾身虛弱無力,擡一下手都很勉強。

文瀟嵐環顧四周,在套間的屋角發現了一個裝礦泉水的箱子,取出兩瓶來,把其中一瓶擰開蓋子,再把瓶口湊到範量宇的嘴唇邊。

“看來你可以做一個合格的老媽子。”範量宇怪笑一聲,由文瀟嵐餵著咕嘟咕嘟喝下去小半瓶水。

“看來你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文瀟嵐板著臉。她也渴了,順手舉起這瓶範量宇剛剛喝過的礦泉水,也喝了幾口。

“到底是怎麽回事?”文瀟嵐問,“是黑暗者麽?他們能厲害到把你傷成這樣?”

“不是,不是黑暗家族,也不是守衛人,”範量宇說,“是普通人。”

“普通人?”文瀟嵐瞪大了眼睛,“就是你在車上時跟我說的那個……第四股勢力?”

“是的,第四股勢力,和你一樣的普通的人。”範量宇說。

“真的能有那麽厲害嗎?”文瀟嵐不解,“我記得你說過,就算是被子彈打成重傷,你的附腦也可以幫助身體迅速痊愈。”

“但是他們直接攻擊了我的附腦,”範量宇說,“只是一個一錢不值的小把戲,居然能讓我著道。不過,我確實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能讓附腦瞬間失去作用的藥劑,比我們守衛人用來鎮靜附腦的‘酒’強出何止百倍。”

文瀟嵐想了想:“我有點明白了,估計是對方用什麽塗抹了毒藥的武器攻擊你,你故意挨了一下,原本是想嚇唬一下敵人,卻沒有想到這種藥劑連你都扛不住。”

“我還以為你會取笑我一頓,說我故作張狂結果陰溝裏翻船什麽的。”範量宇說。

“不,你並不是故作張狂,”文瀟嵐說,“那只是你摧毀敵人戰鬥意志的心理戰術。我們認識很久了,我覺得我對你稍微有了那麽一丁點了解,你只是每一戰都務求勝利,所以把一切手段都用到極致,以便讓敵人未戰先怯,以保證你在氣勢上永遠占上風。這一次,只不過是意外。”

範量宇盯著文瀟嵐看了一會兒,忽然間啞然失笑:“我還真是小看你了,以為你只有啤酒瓶的智商呢。”

文瀟嵐毫不客氣地在範量宇頭上鑿了一下:“滾蛋!”

她接著又現出愁容:“可是小櫻現在到底怎麽樣了呢?你的傷又什麽時候才會好呢?”

“我進去之後,根本就沒有聽到小啞巴的聲音,”範量宇說,“不過,至少在我的附腦失效之前,我能感知到她還活著。至於我,恐怕比小啞巴的狀況要麻煩得多,這是一種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藥劑,而且攻擊我的人身上沒有絲毫附腦的氣息,很有可能就是曾經在日本出現過一次的第四股勢力。”

“可是……你不是說,他們以前一直都盡量隱匿行蹤,不在外界公開活動麽?”文瀟嵐問,“這次怎麽會又拐走小櫻又向你發動襲擊?”

“說明他們有了非現身不可的理由,”範量宇說,“這一次,或許守衛人、黑暗家族、魔仆和這第四股勢力取得了共識:魔王準備蘇醒了。”

“是因為馮斯的蠹痕被喚醒的緣故嗎?”文瀟嵐又問。

“這是唯一的可能性,”範量宇說,“天選者的力量和魔王的覺醒息息相關。他既然初步喚醒了蠹痕,魔王的歸來恐怕也快了。”

“在這種時候,你偏偏失去了力量……不過你看起來並不擔心?”

“擔心有什麽用?”範量宇聳聳肩,“最多不過是個死。你應該知道,我對於地球的命運什麽的,從來不是那麽在乎。”

“因為你也從來不在乎自己的死,是和給你送車的那個女孩也有關嗎?”文瀟嵐說完,又擺了擺手,“算了,這個問題你不想說,我不多問。我有另外一個問題,今天一見到那家整形醫院,你就著著急急趕我走,是為了什麽?”

範量宇沈默了一會兒,緩緩地回答說:“這家醫院的前身,是一家屬於範家的私人診所,後來出於種種原因被放棄了。在我還小的時候,力量被喚醒之前,曾經被人帶到過這裏。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就是為了我而死在這裏的。”

你總算又跟我多說了一點兒,文瀟嵐欣慰地想。

一提到項墜裏的女孩,氣氛陡然變得沈重,自己附腦被遏制都顯得滿不在乎的範量宇,此刻雙目凝視著墻外的遠方,好像是沈浸在往事裏難以自拔。文瀟嵐忽然禁不住想,在這間空曠如荒野的房間裏,這個外人眼裏的殺人狂魔,是否就一天覆一天、一夜覆一夜地陷在舊事的糾纏中,孤獨地度過他的人生呢?她覺得鼻子有點微微發酸。

兩個人長久地沒有說話,直到文瀟嵐感到一陣倦意湧上來,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範量宇看了看她,說話了:“我讓人給你安排一個房間,你先去睡覺,天亮之後回學校吧。”

文瀟嵐還沒有答話,範量宇忽然臉色一變。他掙紮著跳下床,趴在地上,耳朵緊貼地板,仔細傾聽著。

“怎麽了?”文瀟嵐忙問。

“外面有動靜,”範量宇說,“但是我現在附腦不能起作用,沒有辦法感受別人的蠹痕。”

“這裏不是你們範氏家族的地盤嗎?”文瀟嵐問,“還有別人能闖進來?”

“範家在四大家族裏本來是最弱的,因為有了我,才成為最能打的,”範量宇說,“但現在我不能打,這裏的防禦就不算什麽了——你幹嘛?又想找啤酒瓶嗎?”

“那總不能等死吧?”文瀟嵐說著,真的在套間裏竄來竄去,最後她從衛生間裏拿出一根金屬管子,原來是用來晾毛巾的金屬架。

“總算比啤酒瓶好一點,不過還是屁用沒有。”範量宇哼了一聲,“這裏樓層雖然高,外墻裝滿了空調,落腳的地方不少。你小心一點,從窗口爬出去,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會有人註意到的——你的運動能力在普通人裏還算將就。”

“你剛剛趕了我一次,現在又想趕我?”文瀟嵐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前你還可以找借口說我是累贅,現在你走路都得我扶著,還不是得靠老娘來保護你?”

她想起了之前那個女子嘲諷她的話,立即照搬了出來:“弱雞!”

範量宇仰天大笑起來,笑畢,輕輕搖了搖頭:“他娘的,老子還真拿你沒辦法,那你就呆著吧。”

文瀟嵐雖然嘴上強硬,心裏還是難免有些打鼓。她也能聽到外面傳來的隱約的戰鬥聲和呼喝聲,以及傷者垂死的慘叫聲,聽上去敵人越來越接近這個房間。側頭看看範量宇,仍然是毫不慌亂,她不禁有些佩服:不愧是殺人狂魔,遇到自己可能被殺的時候,還是鎮定自若。

她握緊了手裏的金屬架,盤算著萬一真有人沖進來的話,自己第一下應該往哪兒打。當然,其實她也清楚,別說憑這根破管子,就算發給她一把沖鋒槍,她也無力照護範量宇的周全,自己逃命或許是當前的最優抉擇。然而,她就是不願意在這種時刻把全然無助的範量宇扔下不管。這個男人在旁人眼裏或許是兇徒,是惡魔,是殺戮機器,是人見人畏的怪物,但在她的心裏,卻不過是一個內心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痛苦的凡人。

那個一本正經地陪她上課、陪她坐在池塘邊餵麻雀、陪她參加變裝舞會的凡人。

我不能扔下她,大不了就是個死,她緊握著金屬架,發狠地想著。

門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步步逼近,突然之間,文瀟嵐的眼前一黑,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裏。已經有過一次經驗的她馬上反應過來,這是敵人又施展開了幻域。

“餵!大頭!你在哪兒?”文瀟嵐喊了起來。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別慌,那麽大驚小怪幹什麽。”

文瀟嵐籲了一口氣:“你怎麽能理解大人找孩子的心情……啊,亮起來了。這是什麽地方?”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一片奇特的幻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丁小齊。

這是一個在守衛人世界裏毫無名氣、甚至可以說默默無聞的名字,但馮斯碰巧知道他,而且還和他見過兩次面。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貴州的山村裏,那是馮斯作為天選者第一次出現在守衛人們的公開視線中。在一大群守衛人當中,丁小齊穿著民警的服飾,顯得多少有些與眾不同。

第二次見到他,則是在那場驚心動魄的籃球館事件中。丁小齊作為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守衛人,告訴了馮斯敵人的目的是劉豈凡,並且告訴了他對付歐洲人的方法。不過在此之前,馮斯狠狠一頭撞在他身上,把他的肋骨都撞斷了好幾根。事件平息後,丁小齊也不知所蹤,馮斯很快忘記了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瘦瘦的年輕人。

“我還記得他,丁小齊,”馮斯說,“他好像和我說過,你們家族也是一個勢力並不大的小家族,而且碰巧就在‘老祖宗’所在的那片貴州山區。可是,你說我害死了他,是因為什麽?難道是他被我撞傷之後……”

男孩輕輕地點了點頭:“受傷之後的第三天,我哥哥離開北京,飛回貴州,但是回到家的時候,卻已經受了很重很重的致命傷。他中了別人的埋伏。”

“所以你怪在我身上?”馮斯問。

“不怪你還能怪誰?”男孩突然激動起來,提高了聲音,“我哥哥的蠹痕能讓他自個兒到處亂閃,雖然不如那個叫王璐的可以讓其他東西也動起來那麽厲害,但是用來逃命最好用不過。如果不是因為你讓他受了重傷,他怎麽會逃不掉?你明明知道的,你當時完全可以不去傷他,而且他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你,也根本不會受傷。”

男孩嘴裏的“到處亂閃”“讓其他東西也動起來”,指的是丁小齊和王璐的蠹痕。丁小齊可以在蠹痕範圍內瞬間移動自身,王璐則強得多,可以移動蠹痕內所有的物體。

馮斯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你說得對,其實他並不算是有惡意,只是我當時……心情不太好,也看出他不想要我死,所以想拿他出出氣。對不起,他原本不應該受傷,那是我的錯,確確實實是我的錯。”

馮斯雙手抱著頭,心裏一陣陣地後悔。丁小齊在守衛人世界裏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他的死,對於範量宇王璐等人來說,或許還不如死一只螞蟻。但對馮斯而言,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和他打過交道的人,卻因為他一時的沖動戾氣而失去了生命。

失去生命。無論已經在魔王的世界裏見到過多少次血腥的死亡,這種事還是始終讓馮斯感到不舒服,更別提自己是造成丁小齊死亡的重要間接原因。那個和和氣氣的、喜歡說兩句笑話的年輕人,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親人面前了。

過了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看著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小男孩,輕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丁騫,張騫出使西域的騫。”男孩回答。

馮斯走到丁騫身前,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誠懇地說:“丁騫,你聽我說,這件事確實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丁小齊,對不起你和你的家人。但是我不能因為這件事就讓你殺死我,抱歉我做不到這一點。”

“我明白的,”丁騫咬著嘴唇說,“其實我也並不是真正想要殺你,我以為你是天選者,我的刀肯定傷不了你,就是想嚇嚇你,沒想到你那麽……那麽……”

“那麽沒用是吧?”馮斯說,“我本來就是個沒用的天選者。不過你那一刀的確夠狠的,要不是我打架經驗還算豐富,說不定真被你一刀開膛了。話說回來了,我也不太了解一個守衛人家族裏的成員應當有什麽樣的生活,但你看起來也不過就十歲上下吧?不需要上學或者練武什麽的嗎?”

“本來是需要的,但我的家族已經沒有了。”丁騫低聲回答。

“沒有了?怎麽回事?”

“我的家族原本就很弱,一直悄悄躲在大山裏,過著山裏人種田砍柴的生活,很少和其他守衛人打交道。就是自從去年你被發現之後,族長、就是家族裏的一位叔公開始不甘心就這樣一直躲著,他也想要出去做點事,至於是真的想要幫忙還是想要借機撈一把,那就不知道了。我哥哥一直反對,也沒有什麽用。”丁騫撇撇嘴,顯得對這位族長頗為不屑。

“你們家族原本就一直在貴州山區嗎?”馮斯問。

“不是,聽說最早是得罪了另外一個家族,因為惹不起,從北京逃到貴州的。”

“難怪你的口音不像西南那一片的,倒像是北方人。所以,這位族長讓你們的家族重新出山,然後……你們遇到麻煩了?是守衛人還是黑暗家族?”馮斯問。

“我也不知道,我的附腦到現在還沒有覺醒過,沒法兒註意到別人的力量,”丁騫說,“總之是在一天晚上……一天晚上……一天晚上……”

丁騫的神情又是憤恨又是恐懼,看來情緒似乎又要激動起來,馮斯連忙按住他的肩膀,扶著他在沙發上坐下:“別想那天晚上的事了。放松點兒,放松。深呼吸。”

丁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慢慢平靜下來。馮斯看著他:“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們家族不會出山,也就不會招致滅族。所以你把這筆賬也算到我頭上了,是麽?”

“我也知道這麽想不大對,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麽,”丁騫低垂著頭,“我什麽也不會,附腦也從來用不上。現在家族只剩我一個人了,那一天正好我翻山去另一個村子上學,遇上大雨沒法回來,在校長家留宿了一夜,結果撿了一條命。”

“你已經無家可歸了?”馮斯問。

“差不多算吧,”丁騫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我們家族的那起案子被做成了山體滑坡的樣子,整個村子都被毀了,政府的福利院收養了我。我在裏面呆不慣,就跑出來啦。”

“然後你就跑來殺我出氣……”馮斯苦笑一聲。總算弄明白了這個孩子的來龍去脈,他卻仍然不知道該拿對方如何是好。他並不喜歡孩子,也不熟悉應當如何與小孩交流,如果是在過去,假如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跑來找他的麻煩,他說不定會一腳把對方踢出門去拉倒。

然而,他對丁小齊的死的確抱有深深的內疚。傷害丁小齊是一個毫無必要、完全只是用來洩憤的行為,但這樣的洩憤卻導致了對方的死亡。他不能欺騙自己說這件事與他無關。那麽,面對著整個丁氏家族唯一的幸存者,他該怎麽辦呢?

“你還打算殺我嗎?”馮斯問。

丁騫眼神有些呆滯地搖搖頭:“殺了你,死掉的那些人也回不來。算了。我走了。”

他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馮斯伸手攔住了他:“你去哪兒?”

“不知道,到處亂走吧,”丁騫說,“我雖然還小,怎麽也是個守衛人,死不了。”

“我知道,你居然能孤身一人從貴州來到北京,並且找到我的住處,確實比很多成年人都強得多。但是,你畢竟還是個孩子,你沒有身份證,連住旅館都不行,離開這裏也只能流落街頭。”馮斯說。

“那倒是無所謂,習慣了。”丁騫極力做出年少老成的樣子。

馮斯喉頭蠕動了一下。他想要留下丁騫,讓丁騫就在這裏暫住,如同將近一年前收留關雪櫻時那樣。然而,關雪櫻是住在寧章聞家,原本不會和他朝夕相處;何況關雪櫻已經接近成年,性情也文靜,和一個十歲的有本事獨自一人從貴州流浪到北京的小男孩還是有著巨大的差別。稍一猶豫間,丁騫已經打開門走了出去。但他的腳踩到了地上一塊馮斯剛才沒有清理幹凈的油漬上,身子失去平衡,差點摔倒。就在丁騫伸手扶住門框的一瞬間,從他的褲兜裏掉出來一樣東西。

馮斯走上前,替他撿起這樣東西,目光無意中瞟了一眼,然後就像過電一樣渾身一顫:“這張照片……這張照片從哪兒來的?為什麽會在你身上?”

“這是從我哥哥身上找到的遺物,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所以一直留著的。”丁騫說。

“遺物?”馮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照片,“你哥哥身上為什麽會帶著我祖父的照片?”

“你祖父?”丁騫大吃一驚,“照片上的這個人……是你爺爺?”

“我從來沒見過他,大概不會使用‘爺爺’這種親切的稱呼。還是叫他祖父吧。沒有血緣關系,戶口本意義上的祖父而已。”馮斯說。

照片上的畫面雖然模糊,位於畫面中央的中年人的臉還是能馬虎看清楚。這正是曾經與年少的馮琦州合影的祖父的面容。

但是這一次,照片上沒有了馮琦州,地點也不再是能清晰看出形狀的大山,而是一個既像是天然形成、又帶有人工斧鑿痕跡的山洞,馮斯的祖父就站在山洞口,臉上帶著暧昧不明的笑容。山洞兩邊還掛著一幅銹跡斑斑的對聯,可以隱隱看到上面的字跡:戰天鬥地征服自然千軍辟易,開山發電造福百姓萬民景仰。

這是一幅充滿了革命老幹部體韻味的“對聯”,顯然帶有非常特殊的時代印記。而“開山發電”這四個字更是讓馮斯想到了些什麽。

“你先別走行麽?”馮斯說,“這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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