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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欲擒故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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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來變故,文蔚不知所措,只茫然地望著菊曉寒。菊曉寒卻是比他還驚愕。若是前兩日溫守義如此承認,菊曉寒定是二話不說就要取他性命的。然而溫守義自來賭咒發誓自己不是背信棄義之人,眼下對著文蔚忽然改口,菊曉寒反倒不能相信了,只想:這人是怎麽回事?今天只是顛三倒四的,該不會吃錯了什麽藥、失心瘋了罷?

寶瓶在一旁笑得滿面春風,道:“茂佳你別聽他的。你要真把你殺了剮了,你可要吃人命官司。”

溫守義瞪了寶瓶一眼,對文蔚說:“只要小侯爺一句話,我自行了斷!”

“別……別……”文蔚急道,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求援似的看向菊曉寒。好在先前曾往兵部衙門,不欲自找麻煩,菊溫二人俱未帶兵器,溫守義眼下也不能立刻就橫刀自刎。四人中只有寶瓶佩了劍,他像是怕被溫守義奪了劍去自殺一般,慌忙一步跳到菊曉寒背後,又探出半個腦袋來說:“你要了斷,且往別處。此處天牢,你若死了,或燒或埋,都得朝廷出錢。你當朝廷的錢來得好容易麽?一厘一毫,都是民脂民膏……”一面說一面偷偷牽了牽菊曉寒的衣角。

菊曉寒聽寶瓶出言相阻,又暗中示意,心中一省,想:他是讓我拖住溫守義?又覺此事大有古怪,溫守義若真是不聲不響就尋了死,日後再想查明真相就不能夠了。他拿定主意,沈下臉來厲聲喝道:“你既承認,再好不過!但除了梅竹二位哥哥,你所欠命債還多!你若真是條漢子,也別一死了之!就在這元明城,馬老堂主和宋夫人可都還等著你給個說法呢!你且起來,隨我見他們去!”

溫守義起身,低聲道:“我隨四俠去!”又對文蔚拱手一禮,“小侯爺,當真對不住!”

文蔚不知菊曉寒在和寶瓶做戲,只見菊曉寒變了臉色、一副鐵了心要溫守義償命的樣子,他想:竹三叔的事我不能做主,但父親還活著,此人不管做了什麽,要死也該死得明白,不該枉擔了罪名。他道:“四叔……”正要說出文照琴未死的話來,轉念一想,按溫守義所言,當年正是他暗害文照琴與竹刀,若讓他聽見文照琴尚在世,不知會不會生出別的事端。話到舌尖,他又硬生生吞了下去,轉口說:“此事既與父親和三叔有涉,我要好生問個明白。只是我沒有四叔能耐,只能依朝廷律法而行……”

他之本意,是以律法之名阻一阻菊曉寒私下尋仇殺人。但真要依朝廷律法,陳迎甫雖有篡政之舉,但他當時總攬朝綱,竹刀率眾劫天牢才是公然違了國法,溫守義暗通陳迎甫,於當時情形而言,倒成棄暗投明了。就算現今皇帝早已為文照琴正名,也不好公然稱讚劫牢之事,那攪了劫牢的,就更沒名目定罪。這事還真不便擺上桌面來,文蔚又硬生生地住了口,正想著怎麽才能把話說圓了,寶瓶又從菊曉寒背後探出半個腦袋來說:“不錯不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欠了這麽多命債,當真該死!你要真是條漢子,我且問你,敢不敢留在這天牢,等我們寫好狀子,到刑部大堂告你去?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們真要贏了官司,你就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候刑部尚書判你個斬立決,人頭落地,任憑什麽老字號金瘡藥也醫不好……”一面說一面又悄悄地拉菊曉寒。

文蔚心想這都胡說八道些什麽呢?欺這草莽之人不谙法典麽?卻聽菊曉寒冷笑道:“不錯,我文家侄兒是正派公允之人,不屑與你私下尋仇。此處天牢,當年梅兄盡忠,竹三哥與眾豪俠履義,英靈不泯,你犯下大錯,可敢留在此處,等著我們與你對簿公堂?”

溫守義臉色灰白,咧了咧嘴,笑道:“四俠是怕我畏罪潛逃不成?我既說了此身此命任憑處置,也不怕多等幾日。好,我便留在此處!只請四俠盡快行事,莫要讓我久等!”

寶瓶從菊曉寒身後跳出來,連聲道:“甚好甚好。天牢規矩,除了茂佳這種官爵在身之人,一應囚押都得戴上枷鎖,你可別覺得委屈。”

溫守義冷笑不答。寶瓶便催著獄丞牢頭開了一間牢房,又拿了一副極沈重的枷鎖來。溫守義昂首而入,任牢頭將自己鎖得嚴實,毫無二話。寶瓶鎖了門,自己拿了鑰匙,笑嘻嘻地吩咐說:“此是欽犯,除了我親來,任何人不得將此人提出監外。他若潛逃或自殺,你們就替他抵罪吧!”獄丞牢頭皆恭敬承命。寶瓶哈哈一樂,對文蔚和菊曉寒道:“走吧!”

待出了天牢,菊曉寒對寶瓶一笑,道:“多謝。”將溫守義鎖在天牢,既不怕他逃了,枷鎖束縛,他也自殺不成。溫守義並非刑部押來的罪囚,換做文蔚,也不能只言片語就把他關進大牢。虧得寶瓶是天子近侍,雖無品級官銜,權限卻大,做起這些沒名堂的事倒方便得很。

文蔚再也沒了顧忌,對菊曉寒脫口道:“四叔,父親還活著!”

菊曉寒大吃一驚,“你說什麽?”

寶瓶道:“嗳嗳,此處不是敘話的地方。我要回宮覆命了,茂佳你也快回去吧,穆公爺定是要給你擺酒壓驚的。舒舒服服坐著說話,不比站在這裏被日頭曬得冒煙強?”他牽了馬,送菊曉寒與文蔚到了大街上,雇了一輛馬車。臨別之際,他問菊曉寒:“四老爺,你可還是住在鏢局?”菊曉寒點頭,寶瓶便一笑,道:“回見。”

馬車往靖國公府去,文蔚再等不及,一路便把梅東山所說文照琴被救之事原原本本告訴了菊曉寒。菊曉寒聽說文照琴還在世,欣喜若狂,竟不敢置信;又聽說文照琴已變了形容,成了金發碧眼的胡人樣貌,不由失聲道:“是他!原來就是他!”回想起在鐵蓋墳前與文照琴重逢一幕,難怪那般親切熟稔;又想文照琴當時字字句句,都似有深意。他將雨傘遞來,道“我之姓名,不須再問”,若真是萍水相逢,他不欲透露姓名,當說“不必多問”;他卻說“不須再問”,言下之意,他之姓名,詢問者應已知曉。當時菊曉寒只當他是胡人,中原官話說得再好也難免細微差錯,現在想來,卻是自己沒能體會那話中深意。

菊曉寒喜道:“當真是……是天大的喜事……你竹三叔地下有知,也定是歡喜……”一語未完,墜下淚來,心想:梅兄未死,三哥當然是早就知道的;只可惜陰陽兩隔,他無法與我傳遞消息。梅兄梅兄,既已相見,為何不相認?你是怕我不信麽?你不與我言明也就罷了,文蔚就在切近,你也不來望一望?只怕你還不知道,你還有個女兒,如今也長大了……

文蔚默然片刻,低聲道:“寶瓶應知父親所在,卻沒告訴我。想來父親……受辱至深,已成廢人,定是他……不願見我,以免彼此傷心。還請四叔去望一望他,若能帶小妹和戴姨同去更好,至於我……我……我心已足,不敢奢求其他……”

菊曉寒緊緊抓了他的手,低聲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梅兄眼中,豈有寵辱二字?我自是要去見他的……我們……我們都要去見他的……”

且說且行,文蔚把梅東山之身世底細也告訴了菊曉寒。菊曉寒絕大驚駭,實沒想到陳迎甫之子竟成文照琴的愛徒。他問:“那在鐵蓋墳前燒紙的,便是此人了?”

文蔚道:“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菊曉寒想:梅兄那日卻說是他所為,他是怕我不肯罷休、追查下去,會對那人不利罷?那是仇人之子,他卻如此愛護。梅兄,你之寬宏,常人難及。你既將他視如親子,我絕不會傷他一根頭發。但三哥之仇,我卻還要向溫守義問個清楚。

當下菊曉寒把當初劫天牢失敗、溫守義種種可疑的事也盡數告訴文蔚。文蔚沈吟良久,道:“此事果然蹊蹺。只是四叔,按你所說,就算溫守義當初真做下背信之事,他的兩位兄長對父親也有大恩。如今父親既在世,我實無立場與他尋仇。但三叔和諸多義士卻不能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

菊曉寒見文蔚自來溫柔平和,此時一反常態、說得切齒,忽然間心中竟生出些悔意。他拍了拍文蔚的肩,溫言道:“此仇有我一力承擔,你就不必掛心了。”

馬車停在靖國公府的角門,文蔚剛進儀門,只見珠兒飛跑過來,一把將他攔腰死死抱住,面龐緊貼著他的衣服,再不松手。文蔚笑了,輕輕拍著珠兒的頭道:“我剛從好臟的地方來,身上有琵琶蟲,跳到你身上可不得了,還不快放手呢。”

珠兒哇的一聲哭了。戴玉梳緊跟而來,見了文蔚,也是又哭又笑,直道老天有眼、地母娘娘保佑。文蔚見了,頗覺歉疚,心想:四叔說得不錯,便是為她們兩個,我也該學著韜光養晦,再不可讓她們擔驚受怕了。

文照琴未死之事,少不得要向戴玉梳解說,眼下卻不是長話的時機。文蔚安撫了戴玉梳與珠兒幾句,又忙去見靖國公,再沐浴更衣。國公夫人還擔心文蔚素來潔凈之人,忽然去了天牢那等陰暗血腥的地方,會受邪氣汙穢侵害,差人送了兩丸定心正氣丹來。櫛沐事畢,靖國公已命人備了酒席給文蔚壓驚,卻又笑道:“我知賢侄你是一點也不驚的,倒是菊先生為你憂心不少,你需好生敬他才是。”

這席面一坐便日近黃昏了。文蔚將文照琴尚及梅東山之事都詳細告訴了靖國公,穆楓聽說文照琴尚在世,自是十分驚喜;待聽得梅東山是陳迎甫之子,似有不悅之色。文蔚道:“此人多年來安分守己,跟隨家父,一心研習畫道。再回元明城,只為慈恩殿之事。皇上既已饒他性命,老大人也請寬心。”穆楓這才道一聲“罷了”。菊曉寒見這兩事文蔚對靖國公毫無保留,卻按下溫守義只字不提,不知是何緣故,也不多問,再見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靖國公仍客氣挽留道:“不妨就宿在舍下了。”菊曉寒笑道:“俗事纏身,多有不便,國公爺見諒。”靖國公也就不再強留,命人為菊先生備馬。文蔚送菊曉寒到了門外,臨別之際,忽低聲說了一句:“天牢那人的事,就有勞四叔了。”

菊曉寒道:“這個自然。”

文蔚似還有話說,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小聲道:“寶瓶的鬼點子多著呢。”

這話還真說到菊曉寒心裏去了。在天牢裏寶瓶不過三言兩語便輕輕松松地把溫守義捏在掌心,實是助了菊曉寒一臂之力。想來溫守義自認與陳迎甫勾連,寶瓶既為天子近侍,又與文蔚交好,於公於私,都不能放過此事,看來以後和寶瓶還有得交道。菊曉寒也點了點頭,打馬而去。

剛到泰興鏢局,菊曉寒便聽說有客來訪,已等了好一陣了。進正廳一看,寶瓶正悠悠然地喝著茶,宋志瑜在一旁陪坐。菊曉寒倒有些好笑,心想天牢門外寶瓶才說回見,竟是這麽快就再見,不必多問,必是為溫守義而來。寶瓶開口問的卻是國公府的酒菜如何,轉而又道:“茂佳沒把天牢那人的事說給國公爺吧?”

菊曉寒想:你們兩個倒真是知心朋友哩。便道:“他未提此事。”

寶瓶噫了一聲,恨道:“他也學著借劍殺人了。”

菊曉寒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寶瓶嘆了口氣,解釋道:“四老爺你是不知道,當年皇上為誅叛臣下了何等決心,若是失手,皇上並諸位王爺的性命皆是不保。要說殺陳迎甫一人倒不難,難的是將他之黨羽一網打盡。縱是陳迎甫伏誅,他之殘黨勢力仍不容小覷,當時元明城裏危難未解,好在穆公爺及時趕到。皇上給穆公爺下了嚴旨,附逆之人,一個不留,格殺勿論。你當這八個字是隨便說的麽?元明城先前算是被陳迎甫用血洗得翻過去了,穆公爺雷霆手段,又用血把它洗翻回來。太平了這麽多年,現下忽然冒出個陳迎甫之子,全須全尾地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溜達,誅九族豈不成了笑話?皇上開恩不追究,那是看在老侯爺並九王爺的分上,倒也罷了。今日溫守義親口承認當初暗通陳迎甫,卻是個實打實的附逆。皇上金口玉言,‘一個不留,格殺勿論’倒現在也是管用的。當著四老爺你的面,茂佳不好和穆公爺提這話。否則這麽一個附逆,活鮮鮮地就在元明城裏蹦跶,他憑什麽呢?朝廷的面子、穆公爺的面子往哪兒擱呢?穆公爺又如何跟皇上交待呢?還不得立刻進宮向皇上請罪?那四老爺你這場壓驚酒就喝不痛快了;那溫守義也得立刻拖出去哢嚓了,四老爺你再想探什麽究竟也不能夠了。”

菊曉寒實沒想到自己向溫守義尋仇,會把朝綱大義牽扯進來。寶瓶若作為朝廷的人出面,以後的事還不知會怎樣,他笑了笑,問:“我若探了究竟,又如何呢?”

寶瓶也笑了,道:“四老爺放心。你先前也跟我說過這事,不過那時你說溫守義抵死不認,又無憑無據,我也不得空閑來理抹;現在他既改口承認附逆,我想放他逍遙也不成了。只是有些事過得久了,就好比一道大菜放得涼了,擺上桌來不好看,簡直有辱主人家的臉面。少不得我把這菜端了,再把盤子洗幹凈。日後不管怎樣,您要殺雞打狗地出氣,我不攔。我不過是要把這盤菜的去向弄清楚了,萬一哪天主人家問起來,雖是涼菜,恁大一盤,是供了神還是敬了仙,我好回個話,要不然讓人以為是我偷吃呢。”

眼見寶瓶笑語詼諧、神色也極溫和,菊曉寒卻覺得胸口掠過一絲冷風。按寶瓶的意思,附逆之人定是要殺的,是以一聽溫守義承認暗通陳迎甫便立時將之押下;只是事到如今,不便以朝廷的名義公然來殺,有竹刀的仇怨在先,寶瓶竟是樂得做個順水人情,讓自己來下手;忽想起文蔚那句寶瓶鬼點子多,看來文蔚也知寶瓶要追究此事,才暗示自己,若有為難,不妨借力寶瓶;這也才明白寶瓶為何說文蔚借劍殺人,文蔚不把溫守義之事告訴靖國公,明擺著也是要寶瓶應下此事。他默然片刻,問:“依你所見,他忽然改口,是何緣故?”

寶瓶心說我統共才見他兩面,我哪知道啊?卻笑道:“還請四老爺把當年的事說得再詳細些。”

菊曉寒便原原本本從頭道來:那“龍門三傑”是溫守信、溫守仁與溫守義兄弟三人,應竹刀之邀,欲劫天牢。同行者共有十八人,俱是江湖上數得出名號的人物,事出緊迫,卻也曾周密計劃。本以為天牢看守雖多,卻難敵江湖高手,眾人合力應是能救出文照琴。不料文照琴非但沒救出,那十八個人,除了溫守義,俱死在天牢、屍骨無存。後有消息傳出,陳迎甫早在天牢布下重兵、排設機關,竹刀等人實是入了圈套,由此可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溫守義逃出元明城後隱名埋姓,絕口不提當年之事,然而行走江湖,漸漸地還是被人認了出來。那場廝殺只他一人存活,按理說他之功夫並非最上乘,如何安然逃出死厄,著實令人起疑。他自來堅稱是自家兄長舍命相救,但死無對證,難以服眾。為此溫守義數度被尋仇者逼迫,幾乎喪命的困境也不是沒經歷過。若說先前他只是有嫌疑,今日他卻是親口承認,看來竹刀等人,當真死得冤枉。

寶瓶想了想,問:“四老爺,你說他昨天還稱自己清白、今日見了茂佳卻突然改口——你且想想,今日在見茂佳之前,你們都去了什麽地方、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

菊曉寒沈吟道:“今日我與他去了兵部,不過在門口站了一站,得知文家侄兒被關在天牢,他之言行便有些浮躁,幾次說起劫牢的話來。再來去了國公府,又去天牢,他一路隨我而行,也未見什麽特別人、做什麽特別的事。”

寶瓶喃喃道:“得知茂佳被關在天牢便浮躁了麽……興許是憶起了舊事,倒也情有可原。但沒理由突然認罪。以前死不認賬,又肯來元明城赴四老爺你的約,不就是為辨個清白名聲?認了這個罪,那是性命、名聲都不要了,還催著四老爺你快給他個了斷……若說是良心發現?也忒不像;說不定是這小子有重大隱情,想一死了之,把事情瞞了!四老爺你快想想,這小子會有什麽事比他的性命名聲都重要、還不想讓人知道?”

看他年紀輕輕、反把溫守義稱作小子,菊曉寒不禁莞爾;但聽他之推斷,頗有道理。他道:“這個當真難說。”

寶瓶眼珠子一轉,滿面春風地笑道:“那也無妨。反正他在天牢,咱們有得是大刑,慢慢兒伺候罷。”

文蔚被皇帝關進天牢,這消息兵部上下正議論著,卻見泰安侯文參詳郎文大人又來公署辦公了。瞧他渾身上下,汗毛也沒少一根,官服還是正四品,真讓人懷疑文大人進天牢是謠言。那天牢又不是客棧,哪能頭天進去第二天就出來?弄得一群五品官六品官想要恭賀文大人一句“吉人天相”都躊躇再三,最終也開不了口。

文蔚剛到兵部,就有個差役給他抱了一摞一尺來高的公文來,又傳兵部尚書的話:明日便是八月初三,兵部每月逢三日有例行的議事;文參詳郎從戶部調至兵部,於兵部的公務須盡快熟悉了。文蔚便坐在窗下,把那摞公文一頁一頁地翻來看。只是一目十行地大致瀏過一遍,也到了掌燈時分。好在公文高一尺,文侯世家過目不忘的本領高一丈,文蔚看著窗外漸漸昏沈的天色,將公文記載的諸多事務飛快地默過一遍,理了個大致的綱要出來,心裏有了把握,明日議事同僚們說些什麽應不至於毫無頭緒了,這才伸了個懶腰,揉了揉脖子,起身離了公署。

往兵部行走,不欲惹眼,文蔚將儀仗減了,只坐了轎子。雖進了八月,仍有些悶熱,他將兩側的軟簾掛起,只留了一層細紗簾透氣。轎子行過街角,晃眼一瞥,見街邊站了一人正探頭探腦地眺向兵部衙門,卻是溫守義。他吃了一驚,將紗簾撩起一角細看,的的確確是溫守義。他想:他怎麽在這裏?寶瓶怎麽放他出來了?忙喊落轎,走下地來,招呼一聲:“溫……溫先生。”

溫守義回頭看見文蔚,呆了一呆,勉強擠出些笑意,不尷不尬地拱了拱手,低聲道:“小侯爺,溫某有禮了。”

“你……”文蔚狐疑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溫守義仍是笑得極其僵硬,道:“我……我是來等小侯爺的,謝小侯爺在皇上面前替溫某求情。小侯爺的恩德,溫某今生無以為報,小侯爺且受我一拜!”說著就跪下地去。

文蔚忙不疊地避開一步,心想哪有此事?定是寶瓶又在搞鬼!他道:“溫先生莫要如此。無論如何,溫先生的二位兄長於家父有大恩,我不欲與先生尋仇,不過日後也不必再見了。”

“是,是,溫某這就告辭。”溫守義起身,又拱了拱手,匆匆忙忙地去了。

文蔚看他倉皇而走,越發疑心,也不回靖國公府,一路直奔泰興鏢局去見菊曉寒。進門來,宋志瑜接了他,笑道:“小侯爺稍待,四俠這便出來了。小侯爺吉人天相,上天保佑,小侯爺日後定能加官進爵的。”

文蔚怔了一怔,嗤地一聲笑了,心說天牢一游的話居然傳到這裏來了;又不是什麽光彩事,四叔倒替我宣揚……

菊曉寒倒不是故意敞口,因事關溫守義,他與宋夫人及馬騰商議,少不得要提天牢一事。宋夫人聽說文蔚被押,唬了一跳,心想這連降三級未免太靈驗了,所以此番文蔚再登門,她仍是讓宋志瑜接待。宋志瑜和文蔚沒說兩句話,菊曉寒便出來,後面還跟著一人,滿面春風,正是寶瓶。文蔚一跺腳,道:“好!我正要找你!你是怎麽編排我的,從實招來!”

他把路遇溫守義之事說了,寶瓶詫異道:“他說他是去找你的?”

“可不是麽?”文蔚皺眉道,“他說謝我在皇上面前替他求情——這一定是你胡說!你編什麽都好,這話謅得也太不像了罷!”

原來寶瓶和菊曉寒商議了,不過把溫守義在天牢裏關了一日一夜,寶瓶便將他放了出來。他對溫守義道:“那位書呆子侯爺向皇上求情,就算你是附逆、罪該萬死,你的兩位兄長卻是對老侯爺有恩。書呆子的家傳是以德報怨,他苦求皇上饒你性命。眼下朝廷雖赦了你,只怕江湖上的朋友卻不肯放你甘休。你速速遠走高飛,從此隱名埋姓,好生活個十年八年再壽終正寢,如此才算不負那書呆子侯爺的好心。”他這般胡謅,溫守義倒也信了,何況那以德報怨之說,確實是文蔚的口氣,連後來文蔚自己也是這般說法,真是一點破綻也無。出了天牢,宋夫人和馬騰都安排了人暗中尾隨,看溫守義如何行事,怕他察覺,跟蹤之人換了好幾批。然而盯了半天,溫守義只是等在兵部附近的街角處。按他所說,文蔚替他求情,他不過是去道聲謝。他既相信了寶瓶的話,這般做也算有理。文蔚便對寶瓶冷笑道:“好啊好啊,你假傳聖旨,越發能幹了!只是你這欲擒故縱之計不管用哩!”

寶瓶卻也冷笑道:“書呆子就是書呆子!他去找你?莫自作多情了!”

文蔚奇道:“如何說?”

寶瓶道:“他若真心要謝你,自然該去靖國公府。門房通報了,你見或不見,他都能得個準信。你若避而不見,他再去兵部堵你的轎子也不遲。何至於在兵部門口等半天、還不一定能遇上?就算他做了壞事,心裏有愧,不好公然上門去尋,你坐轎子出來都先瞅著他了,他還沒看見你,這是去等你的嗎?他分明是惦記著別的事,壓根沒把你放在眼裏!四老爺說,昨日離了兵部他便言語浮躁、舉止異常,今天又鬼鬼祟祟地摸到那個地方去——四老爺你快想想,昨日你們在兵部,到底是什麽情形?從頭到尾,都見了些什麽人?便是只見了一眼兩眼,也都說給我聽聽。”

菊曉寒想了又想,說:“不過是請值守通報,卻聽說侄兒被囚……”忽恍然道,“是了!正說話時,有個官從裏面出來……”

寶瓶大喜,“什麽服色?多大年紀?什麽模樣?腰間可有魚袋?是金是銀?”

這一疊聲地催問,倒把菊曉寒問得語塞。當時他滿心焦急,只記掛著文蔚,便是那武官一鞭子抽來,他都沒多看一眼。如今再要想那武官的模樣,竟是模糊得很。只記得他身形高大,是個魁梧漢子,怒氣沖沖地走出來,一身紅衣,越發顯得暴躁兇狠。

“紅衣?”寶瓶笑道,“那便是三品下、六品上,卻也是不少人。”

菊曉寒又想起那些值守倒提了一句那武官是某大人,不過片言過耳,若是個古怪稀少的姓興許還能留點印象,但那個姓極普通,現在想來,張王李劉,都有點像,又都拿不準。他道:“隱約聽得,他花了好大功夫,似是要升官的,卻沒輪到他,讓別人抵下去了。”

寶瓶看文蔚,文蔚道:“我剛到兵部呢,有些什麽人謀遷升,我可不曉得。”

寶瓶嘖了一聲,說:“可不是麽?你降了兩級都還是從四品,哪裏看得見這些。我琢磨著是個五品,想要升四品沒升上,所以才那般氣急敗壞。”

菊曉寒和宋志瑜都不知官場的規矩,自是不解。寶瓶朝文蔚努嘴,“你們問他。”文蔚便解釋了。官員品級從一至九,四品便如一道龍門,能從五品升到四品,待遇便大不一樣,不僅能終生領取朝廷俸祿,還有諸多說不盡的好處。看來只差一階,卻比從九品直升五品連跳數級更難。許多人一輩子也就做到正五品上,死活躍不過那道坎去。四品及以上官員,有一兩階升降,或喜或悲,都是尋常;若是從四品降至五品,對那看重仕途的來說,當真是晴天霹靂,著實可以如喪考妣一下了。

宋志瑜聽了,瞥了寶瓶一眼。寶瓶知他所想,笑嘻嘻地說:“我跟你一樣,沒品。”

宋志瑜奇了,說:“我以為你好歹是個官呢。”

文蔚笑道:“他雖不是官,卻是見官都大一級的。他要認真端起架子來,正一品的王爺都得給他磕頭。”

宋志瑜大驚,“那他豈不成了……”

寶瓶重重咳了一聲,阻了宋志瑜再說,又道:“明天去吏部查一下升任候選的名單,再找便容易了。”

文蔚躊躇道:“明日朝議之後,兵部例行議事,我怕是不得閑。”

寶瓶嘆了一口氣,“唉唉,可不是只有我放了架子替你跑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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