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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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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逢三日的兵部例行議事,按規矩,由兵部尚書主持,舉部官員俱要參加。若當日朝堂上沒有什麽大事傳達,會中或是某人提出某事公議,或是通報某事進程,也多是泛泛而言,不過是上下通個氣、左右提個醒,以免懈怠疏漏。有人因病因假不到,也不要緊。文蔚初到兵部,於公務自是沒有什麽可多說的,只是默坐靜聽;又見在座諸僚,其中五品官若幹,暗想不知是哪一個與溫守義之事有關。有所惦記,不免心不在焉起來,忽聽一人言道:“不知此事,文參詳有何高見?”文蔚方回過神,看那發問的是兵部程侍郎,因此一問,滿堂的人都望著自己。他便謙遜了幾句,說了些平穩周道的話。程侍郎環顧左右,拈須呵呵笑道:“不意文參詳年紀輕輕,言談卻如此沈穩。果然是讀破了萬卷書,才能有這般老成的見識哩。”

此語貌似誇讚,實則譏諷文蔚是個迂腐書呆子,只會紙上談兵、說些陳詞濫調而已。滿堂的人都聽得明白,不少人附和而笑,更有人面露譏誚、眼含不屑。文蔚心裏微微一動,暗想自己只因是文照琴之子,承襲父爵不說,入仕便是正四品官,外放百部州後,又升至從三品,自來不曾操心鉆營以謀高升;如今年不及而立,便是調至兵部,略降了一降,也還是從四品。那些布衣出身、一路艱難而上,或者胡子花白也沒能跳上四品的,對自己艷羨嫉妒也是常情;再則自己由戶部調任,一介書生初來乍到,下級心中不甚服氣,被人小瞧也是自然。程侍郎既是上司,又是長輩,雖受他一諷招了些輕視,文蔚卻渾不在意,一笑掠過。

不多時散了會,文蔚步出堂外,一個差役跑來,說有人求見,已等候多時了。文蔚先以為是寶瓶從吏部查明了消息,心想他辦事真利落;轉念一想,若是寶瓶,早就大搖大擺地撞進來了,還用人通報求見?那定是菊曉寒了。他忙道“快請”,自已也一路向外迎去。眼見對面來人匆匆,步履顛簸,滿面陳瘡,卻是梅東山。文蔚甚覺意外,下意識地一念,只當是文照琴出了意外,不由得緊趕兩步,急喚:“梅兄……”

梅東山站定了腳,深深一揖,恭敬道:“小侯爺。”

文蔚還禮,見梅東山面上瘡疤深重,辨不出喜樂,但覺他舉止神態倒還鎮靜,方穩下神來,仍是不放心地問:“梅兄尋我何事?”

接連兩聲梅兄喚得著實親切,可知文蔚對自己毫無芥蒂,梅東山頗為感慨,忙笑道:“不是什麽大事,打攪小侯爺公務,小侯爺勿怪。”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只小錦盒,上手遞上,“此乃小侯爺之物,特來奉還。”

文蔚莫名,接過那錦盒打開,只見內中錦囊,裝了方方正正的一物,抖出來一看,正是自己的私章“文之茂佳”。文蔚不由跌足笑道:“定是寶瓶糊塗,弄錯了。”

原來皇帝命寶瓶將文蔚與梅東山的私章帶還時,見文蔚的印石都是材質不俗、妥善收藏,茂倩之印卻是石材下劣,又光禿禿的,無裝無裹,但想這也是文照琴之雕刻,雖屬了陳迎甫之子,愛惜之意卻不減,便命人取了錦囊錦盒,一樣地收置起來。也不知是皇帝當時裝錯了,還是在天牢裏寶瓶給錯了,文蔚口中只是怨寶瓶粗心。其實他拿回自己的三枚私章後也未驗看,茂佳之印自來也不輕易動用,今日若非梅東山前來,只怕他也不能及時發現有誤,因此他心頭暗道慚愧,對梅東山再三致謝。

梅東山連道“應該應該”,又懇切道:“師尊下賜之印,我自來貼身收藏,片刻不離……”

文蔚深知其意,又見梅東山為換回印章,直入兵部公署來見,可知他對文照琴所予之印是何等看重。他道:“梅兄之印,我未隨身攜帶。不如等我了了公事,梅兄與我一同去取,如今還請梅兄稍候。”

這提議乍聽起來有些粗率無禮,實則是文蔚體諒梅東山心情。他想梅東山既急著要回印章,應是不會拒絕。不料梅東山怔了一怔,賠笑道:“小侯爺如今……下榻何處?”

文蔚道:“我如今借住靖國公府邸……”話一說完便知道自己的主意差了。當年奉旨格殺陳迎甫黨羽的正是靖國公穆楓,雖已時過境遷,但梅東山和靖國公都是舊事的關切之人,讓梅東山隨自己一路去靖國公府,難怪梅東山顧慮;靖國公若知道陳迎甫之子進了自家的門,多半也會有幾分不快。文蔚便沈吟道:“那這樣吧——待我取了印章,親自奉還梅兄。梅兄如今還住在顯州會館麽?”

梅東山道:“豈敢有勞小侯爺?還是我隨小侯爺去吧。穆公府威嚴,在下不便冒犯,在門口候著便是。”

文蔚忙道:“大可不必如此。”見梅東山仍是再三謙遜,生怕讓自己受了勞累一般,最終咳了一聲,含糊道:“梅兄,你不必推卻——此事於我,原本也是應該。”

梅東山呆了一呆,恍然大悟,文蔚的意思,送還印章是其次,實則是想借機拜見文照琴了。既已知生父在世,就在元明城,文蔚焉有不見之理?只是文照琴乃還陽之身,脫胎換骨,形貌大變,這麽多年隱瞞身份,一應親友不知,便是對親生兒子也存心回避,顧慮文照琴之心境,只怕文蔚是既想見,又不敢貿然去見,這才借歸還印章一事,試探著接近文照琴。但想文蔚是文照琴的親子,欲見父親一面,卻是惶恐艱難,竟要借自己這仇人之後的方便,世事竟會顛倒至此,當真離奇。一念至此,梅東山也不多想,道:“師尊並不在會館。”

文蔚果然急問:“那他在何處?”

梅東山道:“那日聖上垂問在下印章來歷,在下如實相告,聖上便差人尋得師尊,迎入宮中。這兩日,師尊應是被聖上留在宮裏了。”

文蔚大吃一驚,失聲道:“父親宿在宮中?”

俗語說知子莫若父,身為文照琴之子,文蔚也深知父親的性情,自來舉止有方,恪守義禮,無論皇帝如何敬重,他也斷不會亂了君臣內外的規矩。如今文照琴居然留宿宮中,無非是因為那最要害的嫌疑已去。先前在天牢聽梅東山訴說往事,雖已料到實情,文蔚仍有幾分不願相信;如今再聽得文照琴留宿禁宮,可知他確確實實是殘廢之身了。

眼見文蔚變了臉色,梅東山也知他心中感傷,忙改口道:“師尊應是不在宮中了……他曾說要去難銘祠一會玄璣大聖尊,他應是去了難銘祠……”

文蔚心潮起伏,只是垂首默然。梅東山見文蔚茫然無語,也沒什麽話好勸他,木立一旁,陪著他發呆而已。良久,文蔚方擡起頭來,勉強笑道:“一時失神,當真無禮,梅兄勿怪……”卻見梅東山也怔怔地望著自己身後、若有所思的樣子,便也回頭一望,正瞧見兩個人站在正廳外的門廊下說話。文蔚便隨口笑道:“怎麽,也是梅兄的舊識?”

梅東山尷尬一笑,道:“不是,不是。”

聽他連聲否認得急,口稱不是,只怕就是。文蔚也知梅東山定是顧慮那叛黨餘孽的身份,就算認識,不欲妨礙他人,因此不肯承認。但他對梅東山已有親厚之心,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梅東山見他一看再看,便訕訕地說:“也不是什麽舊識,一面之緣而已,並無其他。”文蔚哦了一聲,不再多話,看了看天色,又道:“今日也沒什麽大事了,我這便回去,梅兄且與我一路吧。”

出了兵部大門,梅東山雇了一輛小轎,跟著文蔚的官轎到了靖國公府。他只在角門外等著,文蔚進門,取了印章出來交給梅東山,另有一封二百兩的銀子。梅東山先不肯收,文蔚將銀子壓在他手上,笑道:“梅兄侍奉家父數載,蔚感激不盡。此事莫讓父親知道,萬望梅兄成全。”梅東山這才連聲道“遵命遵命”,收了銀子,依舊是坐小轎去了。

文蔚送走了梅東山,急匆匆換了衣服,騎馬趕到泰興鏢局。寶瓶果然已候得久了。他去吏部,不僅弄到兵部此次升任候選的名單,連同名單上人的履歷及歷年考核記錄等文書也裝了出來,滿滿當當一大包的卷宗,就放在泰興鏢局正廳的桌子上。眼見公門檔案就這麽隨隨便便地揣到民家來,還由著菊曉寒及宋志瑜這樣的布衣百姓任意翻看,文蔚目瞪口呆,驚了半晌才嘆道:“你這般做,可不是給四叔和宋少俠做禍麽?”

寶瓶笑道:“你要上奏,參我不成?”

文蔚無奈而笑,見那一大摞的文書已差不多被三人翻遍了,便問:“可瞧出什麽了?”

寶瓶遞過幾份履歷,道:“四老爺說那人姓氏普通,身形高壯,這幾人我沒有印象,你且瞧瞧。”

文蔚深知寶瓶乃天子近侍,平日有所交道的俱是皇親顯貴,五品官員平日裏只怕連和雲使見面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寶瓶自然也不能盡識。他接過那幾份履歷來翻了一翻,先撿出去一份,道:“這位王大人生得短小精悍,想來不是。”又撿出一份,道:“這一位李大人今日例會未到,據說家中有喪,已告假數日,多半也不是他了。”手中還剩四份履歷,看來看去,為難道:“依我所見,這四人俱是高大魁梧。”

寶瓶將那四份履歷拿回,轉遞給菊曉寒,道:“四老爺且瞧瞧,這四人何時何地,可能會與那溫守義相關?”

菊曉寒細看那履歷,沈吟道:“溫守義是龍門當地人,這裏兩人就是元明城人氏,又一直在元明城做官,或許無關?”

寶瓶搖頭道:“那可未必,當初溫守義既來過元明城,與這二人是否有關,尚未可知。”

文蔚心頭一動,沈吟道:“若是記錄有誤,只怕也不好尋得線索。”

寶瓶瞪眼看著文蔚,叫道:“你好歹是朝廷的人,莫要這般給朝廷抹黑!這是吏部存檔,又不是胡編的戲文。履歷記載,誰好亂寫呢?”

文蔚從菊曉寒手中取了一份履歷,道:“你看,這位李允大人是威光十三年才到元明城任職。我若記得不差,梅東山應是在十二年冬就離了元明城。按理說他二人應無見面機會,梅東山卻說曾與李允有一面之緣。”

此言一出,寶瓶與菊曉寒皆是驚訝。寶瓶急問:“他二人相識?你如何知道的?”

文蔚便將梅東山到兵部一事略略說了,又道:“那說話的二人中,其中一個便是李允了。梅東山善畫,面目描摹極精,於人之相貌想必記得清楚,應不至於錯認。”

寶瓶笑道:“既是兩人,你如何確定梅東山見過的是李允,而非另一人?”

文蔚道:“當時我回頭,見李允面向梅東山而立,另一人六品服色,背向梅東山,且立於李允面前一級階下,是以李允頭面俱顯露得清楚。你可見過下級與上峰說話還左顧右盼的?那人應不會轉頭讓梅東山瞧見正面,那梅東山所說有一面之緣者,必然是李允了。方才四叔所言提醒了我,威光十二年之前,梅東山應不曾離開元明城;履歷所載,李允是外地人氏,威光十三年才到元明城,就不知這一面之緣是如何結下了。”

此一生雲舒雲捲,此一曲潮生月下;

此一筆花開花落,此一念人在天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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