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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授業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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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英親王一口氣奔出天牢。夜風拂面,他仍覺得胸中氣悶難當,仿佛有濕透的黃表紙糊住了口鼻,當真要窒息了一般。奔命似的掙紮半晌,他仰天長號,狼嘯一般淒厲悲憤。此時晦日,無有月色,淡淡幾片薄雲掩了星光,天牢森然高墻下忽起這等幽怨如鬼啼之聲,幸而四下無人,否則多半要駭得暈死過去。

痛號出聲,心懷稍抒,卻仍是抑郁難以自得。建英親王哽咽一聲,雙膝發軟,跪倒塵埃。他艱難地喘了幾口氣,舉手拭淚,才見沈沈鐐銬仍墜在手腳,難怪周身舉動不能自如。然而除了這鐵索鋼環,似乎另有異物捆縛身心、越絞越緊,他呻吟一聲,眼前金星亂迸,竟是要昏迷了。

一聲笑語遙遙傳來:“嚶嚶細犬,如癡如嬌,今日何故,困獸咆哮?”

建英親王霍然轉頭,只見遠遠的墻根下,一圈柔光映照人影。先聽“細犬”二字,再見那所在之處,正是昔年收斂文照琴遺骸之地,他大驚大疑,心想:太傅顯靈了?

雖疑對方非人,但想若是文照琴,他竟又驚又喜;三兩步搶上前去,才見那柔光是一盞玻璃燈籠,防風避水,比一般的燈籠透亮許多。燭光照出面目宛然,但見眉眼彎彎,神情和藹。他腦中轟鳴,直叫道:“太傅!太傅!真的是你……”一時喜極而泣,也不管是人是鬼,只想撲上去將他牢牢抱住,拉著他的衣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才好。

那人將手中的玻璃燈籠舉了一舉,建英親王才見他金發碧眼,是個胡人。他呼吸一窒,大為驚愕,心想:不是太傅?但他若不是太傅,這模樣,這神情……他是誰?

那胡人似知他所想一般,微微笑道:“你既呼我為太傅,那我便是太傅了。”

此話大有意趣。建英親王心下茫然,又若有所感,一時間只是凝視著那胡人,又胡思亂想,心說:是了是了,我定是被那梅東山氣死了,再不然就是被茂佳激得一頭碰死了……如今我是鬼,太傅也是鬼……太傅做鬼做得久,變個樣子來哄我玩……

然而燈光照耀,老鬼有影,新鬼也有影,建英親王如墜雲霧裏,亦不知該做何等思量了。

那胡人盤膝而坐,將燈籠放在一旁,又從背後的包裹裏抽出兩軸畫來,就地展開。只見江山殘月、梅林新雪,一點燭光,照得畫面甚是朦朧。他道:“你可知敗在何處?”

“茂佳說……”建英親王也坐在地上,垂頭抽了抽鼻子,“茂佳說我未盡全力,只因我心中不願,筆下自然顧慮……”

“不錯。”那胡人點頭嘆息,“猶記聖上即位之初,尊奉生母為聖母皇太後,宮中孝養。不料鳳體違和,不過月餘,竟至山崩。太後顧慮彼時聖上年幼,若後宮諸太妃、太嬪勾結外戚,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日後聖上應對恐有力拙,又於聖上名聲有礙,因而最後一道懿旨,以生殉先帝為由,凡與先帝育有子嗣者,或賜白綾,或賞鴆酒。此舉對聖上雖是慈愛,於你卻是無情。你於那時違了慈顏,如今聖上建慈恩殿為生母祈請冥福,興此賽事求天下第一畫,你念那失母之痛,自有游移之處。此二圖雖是佳作,到底傷於淒清。”

建英親王咬牙道:“我之生母,不過尋常宮娥。先帝一時酒後興起,有了我,才將母親封做才人,卻再未臨幸宣召。母親終生與世無爭,太後再是深謀,如何一概而論?那日太後遣人送來鴆酒,母親哀求,只恐鴆酒入喉,毒發時難抑掙紮,又有七竅流血之狀,令我受驚。她言道,不敢違了太後慈旨,但以鴆酒請易白綾。那來使鄙薄母親卑微,非但不應,還連聲催逼,要母親莫誤了吉時。母親無奈,將我推出門外,任我嚎啕,終究沒再開門來顧我一眼……我為梅師弟子,若不爭得天下畫絕之名,是辱了太傅;我若得了天下第一畫之稱,於慈恩殿內繪地母農神之大像,卻是為殺母之人祈福……每思至此,只當造化弄人,我……我……”

那胡人微笑道:“你可知梅東山之來歷?”

建英親王怒道:“他是陳迎甫之子!哼!真不料那亂臣賊子尚有餘孽!我……我……”忽然一驚,絕然道,“太傅放心,我再無顧慮,定要勝過此人,奪得畫絕之名……陳迎甫是殺害太傅之人,若讓他的兒子贏了去,弟子真真有負太傅多年教誨了!他……他雖能勝我一場兩場,我不信他還能再三再四!”

那胡人呵呵笑了,道:“他化名東山,多年來潛藏蹤跡,如今不懼暴露身份,再返元明城爭天下第一畫之稱,他之眼中,亦無旁人。只因你自來稱道梅師畫道唯你所得,他一心一意,只要與你分個高下。你肯全心求勝再好不過,也不負他舍命而來之意了。”

說罷,那胡人起身,拿起燈籠,便要離去。建英親王忙拽了他的衣角,道:“太傅!太傅留步!弟子有惑,還請太傅開導!”

那胡人垂眼看著他。建英親王求道:“太傅,茂佳曾言,梅東山為爭畫絕之名,已置生死於度外;又如太傅適才所言,他是來與我拼畫,也是來與我拼命的!他這麽些年,定有不少辛苦驚險,那生死之境磨練性情,更助他筆下有神。如今他之心意境界,已非我所能及,我……我……就算我願以性命與他一較高下,卻不知……不知如何才能把命嘔出來、握在手中,與他拼上一拼?求太傅教我!”

那胡人又是呵呵一笑,“你這一生,不曾置生死於度外麽?你這一世,不曾歷拋魂卻魄之險境麽?”

建英親王苦著臉道:“我……我好歹也是皇嗣,自來沒吃過什麽苦的。父皇早年對我雖不甚看顧,只因太傅教導有方,我於丹青之道嶄露頭角,在兄弟之間也有了幾分光彩,父皇便漸漸喜愛。便是今上對我也甚是愛護,封我國主親王,縱有失禮狷狂,也輕輕揭過。難不成……難不成要我於今上面前與他立下生死文書?今上必是不許的……”

那胡人彎下腰來,雪白的指尖輕輕撫著建英親王的鬢發,柔聲道:“你呀……你如何就忘記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如何就把頭發盡數剪去了?”他又握了建英親王的手,輕輕展開那細滑柔軟的手掌來看,“皇血龍嗣,你之手足,自來不曾被粗糙沈重所累,如何就一人拖棺、千裏而行?你在想什麽?又為何這麽做?”

“我……我……”建英親王被那對凝碧的眼眸看得恍惚起來,喃喃道,“當時……當時茂佳不在……我視太傅如父,我什麽也沒想……只覺得應如此、便如此了……”

“便是這話了。”那胡人點頭微笑,“人生際遇雖能磨練性情,終究外境;真正難得的,是一心發乎自然。應如此、便如此,照琴一世所為,也就是這六個字。否則,你當他是歷了何等九死一生、匪夷所思之險,才有五絕之名的麽?”他又拍了拍建英親王的肩,柔聲道,“你這身束縛,還不肯去麽?”

建英親王悚然,只覺天搖地動,周身竟迸出一身冷汗,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垂頭只見黑沈沈的鐐銬仍纏於手足之間,他慌忙取下,擲在地上。再擡頭,那一輪柔光籠了清雋的背影正飄然而去,依舊是笑語傳來:“清清淺泉,且漪且漣,歸海之心,不違前緣——你們兩個,都是我最心愛最得意的弟子,日後可不要說為師偏袒那一個、棄你於不顧呵……”

建英親王正欲追趕,忽想起一事,轉頭奔向天牢,直喊:“茂佳!茂佳!太傅還活著……”忽又想:我若說於茂佳,茂佳定然不信!於是又轉身去追那胡人,喊道:“太傅!茂佳在此,你且隨我去見他……”忽又想:啊喲,我當他是太傅,但他這等樣貌,茂佳定然不認!我須先向茂佳解說,不管此人形容是胡是狄、是男是女,他就是太傅!轉頭奔了兩步,忽又想:茂佳通透之人,必能不拘外在、直視真意,他見了太傅,自然就認得,何須我來多話?又轉頭奔了兩步,忽又想:我如何把太傅拉進天牢?更讓太傅看見茂佳被囚於此?還是讓茂佳出來為好……再轉頭奔了兩步,忽又想:茂佳是被皇兄關進來的啊,哪能說出來就出來?還是讓太傅去見他罷!再轉頭奔了兩步,忽又想:唉,太傅要走,我攔不住;我拽茂佳出來,旁人倒未必敢攔,就算讓皇兄知道了,說我目無王法……哼,也算我置生死於度外了罷!

如此在原地東西奔走了數趟,終究又一頭紮進了天牢。

“其實自老侯爺被囚,我心中憂慮,也曾來天牢打探消息。家父知道後,嚴加斥責。我……我不敢違了家父之命,只能祈禱上天垂憐、保老侯爺平安。”梅東山緩緩道,“但我也知,家父存心相害,老侯爺怕是……怕是在劫難逃,再加上當時有劫獄一事,你文家親友或被殺、或被逐。世人俱道你已身亡,我想,這都是家父之過,我欲為老侯爺盡一點心,無非為他收斂屍骨而已。老侯爺入獄已久,諸多重刑加身,性命不過頃刻。我千方百計,暗中賄賂了一個禁子,百般求告,老侯爺身亡之時,萬勿拋棄屍身,須好生收存,我自會來料理後事。他……他不敢應。無奈,我只得求其次,只道老侯爺若身亡,務必向我通告消息,就算要拋屍棄骨,也要告訴我下落何處,再做些記號,好讓我認得。他見我求得懇切,畢竟……畢竟那時以我之身份,他也不願開罪於我,便與我吐露實言,老侯爺之不虞,便在一兩日之內;又指了地點給我,道自來棄屍,多在此處,又道老侯爺熬刑數月,已完全脫了形容,早已不能言語、不能舉動,僅存呼吸而已,或許……或許就此棄了,也說不定……”

說道這裏,他瞅了文蔚一眼。文蔚只是端正而坐,凝然不動,竟似在聽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一般。梅東山咬了咬牙,萬分為難,也只能繼續道:“那天牢墻外,諸多野狗。我準備了衣物、銀兩並幹糧之類,藏在牢外,日夜守候,心想只要老侯爺出來,我便接了他,斷不能讓他老人家再被畜生折辱。我足足守了三天三夜,在第四日晚上,終究睡過去了……夢寐紛擾,我昏昏沈沈,見了許多怪異鬼魅的形容,聽了許多妖嬈驚駭的聲音。忽然聽得女子哭泣,哽咽幽怨,我睜開眼來,亦不知自己是夢是醒。當時大雪紛飛,我之手足僵直冷硬,不能動彈,恍惚之際也忘了身在何處,只見高墻之下,隱隱約約有些形容,哀哭聲裏又有野狗低吠,我想,這必然是夢了……倘恍了片刻,我才想,這不是夢,這不是夢,這不是夢……

“此時一道火光沖天,野狗俱被驚散。只見一個女子依墻而坐,懷中抱著一個血淋淋的……不知是死是活,也不成人樣。我卻想,那就是老侯爺了!那就是老侯爺了!我只想上前,卻仍是動彈不得,心內著急,想喊,卻又說不出話。那些野狗當我是死人,來咬我的手足,我也未覺疼痛。一時間只是癡望著,心想只要有人能接著老侯爺,那便再好不過……

“那女子高舉左手,一團烈火就在她指尖燃燒。她緩緩垂手,憑空虛畫,那火光隨著她的手指,亦在空中形成一個火環。如此情形甚是離奇,然而我昏昧之中,竟沒覺得有異,又當自己仍在做夢。此時火光既盛,照出那女子形容,一頭金發,眸色碧綠,竟是個胡女,雖隔得遠,倒似現在我眼前一般清清楚楚。她之雙唇翕辟,似是低聲念誦,那般低微之聲,我竟也聽見了。我聽不懂她念了些什麽,只覺心中甚是害怕,越來越怕……那胡女的形容仿佛也猙獰起來,分明是一個容貌艷麗的女子,看來又是惡鬼一般……忽然……忽然她之衣衫盡碎,竟成赤身裸體,皮肉又變得透明,火光映照,骨骼內臟歷歷在目,又有烈火從她之眼耳口鼻並肩肘膝踝等關節噴出,她……她抱著老侯爺,俯下身去,面目相對,四肢纏抱,狀若……狀若……我……我實不知她在幹什麽,只當她是下作的鬼魅、前來吞食老侯爺的精魂。我心內害怕,只禱告上天,快驅此邪祟,莫要讓她侵害老侯爺一絲一毫。此時只聽膩響,那女子皮肉竟軟得如同淤泥一般,老侯爺被她擁得甚緊,竟慢慢地……慢慢地融到她的身子裏去了。我驚得魂飛魄散,心想這是何等妖孽?就這樣……就這樣把老侯爺囫圇吞了麽?忽見一道紅光從那女子心口迸出,頓時通天徹地都是血色,我只當自己掉入了烈火地獄,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待我醒轉之時,依舊是昏黑暗夜,不過手足稍暖,已能行動。我當自己是做了噩夢,卻聽高墻之下,確有呻吟之聲。我想,是老侯爺……老侯爺還沒死!急急忙忙奔上前去,擦亮火折……那人……那人渾身血跡,五官形容,確乎是老侯爺,卻是金發碧眼……他……他之手足完好,肢體俱全,身上雖有血跡,卻無創傷。他之身下,有一具殘屍,四肢俱斷,身腔開裂,臟腑外露,面容亦是模模糊糊,但看胸乳隆起,卻是個女子。我……我想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只是急急忙忙給老侯爺穿上衣服,扶了他,踉蹌而去……

“我自是不敢回家的,只找了僻靜處、避風的墻角,和老侯爺一起,偎到天亮。老侯爺神智不甚清楚,我問他話,他一時答得清楚,一時又答非所問,又或者用胡語回答,我不明所以。查他之言語,一時認得我,一時又不認得我。我……我心裏著急,好不容易到了天亮,擦凈了老侯爺面上的血跡,尋了一家客棧,只說是路遇此人栽倒在地,怕是遠來胡商,喝多了酒,夜臥雪地,被人順走了錢財又病得昏沈。我既墊付了數日的房錢,那店小二也就不再啰嗦。我扶老侯爺進了屋子,也不敢叫大夫來看,只叫店小二幫忙買些人參之類,再備些肉湯、稀飯。老侯爺仍是心思混沌,然而言語之中,帶出來的又都是切身之事。我只得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只怕一時走開,讓人撞見,他再說出些什麽要緊的話來,傳出去,豈不是又害了他?

“如此過了一日,老侯爺似是明白了些,卻仍沒認出我來,將我錯認為若幹人,我只能含混應對。他卻知是自己認錯了,滿面歉意,又問我之姓名。我自是不敢告訴他,只說自己叫東山。老侯爺便笑了,看他那笑容,又似知道我是誰一般。只聽他喃喃念道:‘我該收你為徒吧?你是想跟我學畫麽?’我聽了此話,喜不自禁,生怕老侯爺反悔,急忙磕頭,行拜師之儀。老侯爺不阻,任我拜了,又說:‘我要走,你可要隨我去?’我自是答應,於是籌措一番,潛回家中,偷拿了些銀兩金錠,衣物珠玉珍玩之類卻不敢帶,只怕日後變賣,露出破綻。我又想著,老侯爺現今雖收我為徒,卻還沒徹底明白,日後若是清醒了,只怕就要逐了我;再者,我這一去,家父定然百般尋找,若真尋得我、再尋得老侯爺,我豈不是又害了他老人家?於是我烈藥蝕面、吞炭變聲,既讓老侯爺認不出我,家父也別想再尋得我……此時元明城內人人議論,九王爺如何為老侯爺收斂屍骨、又千裏拖棺、送老侯爺回鄉。我先還疑惑,天牢之外的遺體明明是個女人,九王爺如何看錯?後又想起那諸多野狗猖獗,怕是早將屍首啃噬得男女莫辨了。我真怕老侯爺一時就跟了去、向九王爺辯明自己還在世,老侯爺卻說:‘原來文照琴已死,如此,我便以梅為姓,你也隨我,日後就叫梅東山罷。’

“自此,我便隨老侯爺天下游歷,銀兩罄盡之後,或以乞討為活,或與人打幾日短工,最為困窘之際,乃至野菜樹皮、蛇鼠蟲蛙充饑,又偷盜些田間地頭的瓜果。老侯爺自來怡然,未嘗見絲毫難色。他常笑道,此是昔年游學之路,曾有心願要帶小侯爺你再行一遭,終究未能成行;如今梅師梅徒再履舊路,實乃老天成全。如此過了數年,老侯爺攜我回了顯州,或做塾師,或做代筆,日子倒也安頓。老侯爺授我畫道,時常也作些字畫售賣,以資日常。只恨世俗庸眼,不識五絕神品,更有迂腐無知之人譏誚說,此乃文侯祖籍所在,外來胡人也敢班門弄斧。及至今年,皇上興天下第一畫之賽,老侯爺便想起了九王爺,說自己當年對九王爺最是喜愛,畫絕本領,傾囊相授,不知九王爺如今造詣如何,這天下第一畫之名,或許就該九王爺得了。他忽又看著我說:‘我再世為人,所收徒弟,僅你一個。你之心性、天資與他仿佛,不知你二人相比,誰更勝一籌?又或者昔年文照琴主講“天下文宗”、舉世共矚,今日梅師授業於巷陌、平淡度日,此二行徑於我,何者更如師道?’我便道:‘師父既有此意,我便入元明城,一爭今世畫絕之名。’

“老侯爺先還阻我,見我心意堅決,也只得作罷。一路北上,也過了……那片梅林。彼時我自知,此番進元明城大是兇險,或許就身份暴露、有殺身之禍。當日梅林之中,我欲向老侯爺吐露實情,老侯爺……老侯爺卻阻我言語。他……他自是早已知曉我之身份,卻未嘗有片刻厭棄,多年來悉心教導、助我成就。他隨我而來,囑我無須顧慮、全力施為,若……若真有了禍事,他必在聖上面前為我乞得活路。山水、花鳥兩場比試,我皆應對從容,及至第三場人物,我心中所想,只願繪得梅師形容,幾番落筆,終不如意。直至數日前,在文侯舊宅,我於禮梅亭焚香祭奠當年因家父之過而枉死之人,竟意外遇見九王爺,又有一婦人帶了一孩童,那婦人向孩童解說九龍禮梅,我心中忽有所感,欲繪此景,尚不敢自專,還請老侯爺定奪。老侯爺先是默然,最後嘆道:‘我既許你全力施為,現下豈有不允之理?便有風波,為師亦為你擔下。’昔年禮梅之景,我曾聽家父說起,如今又得老侯爺詳述當日情形。我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繪得此圖,心中頗為滿意,但不明老侯爺所言風波為何。及至今日,聖上大怒,我揣摩聖上之意,非是惱我繪了先帝形容,實是已看破我之來歷,要將我斬首,端賴老侯爺予我活命之物……”

話音未落,只聽“茂佳茂佳”的急聲呼喚,建英親王奔來,欣喜若狂,直道:“太傅還活著!我剛見了……太傅還活著!”

文蔚擡頭,淡然道:“我已知曉……他……東山正與我解說……”

建英親王呆了一呆,忽地大怒,對梅東山罵道:“你!你這人好生無理!你連勝我兩場也就罷了!這天字第一號給你住也就罷了!如何這等消息,也是由你搶去告訴茂佳!你……你……”忽又喊,“開門!快開門!茂佳,太傅所行不遠,我們追他去!”

牢頭自是不敢放文蔚出來的,建英親王又踹又罵,威脅著要殺要剮。那牢頭被他逼得發了昏,竟轉頭對文蔚說:“大人……大人您替小的說句好話……”

文蔚苦笑搖頭道:“罷了!罷了!這麽多年,家父不肯顯露行蹤;就在元明城內,也不來見我一見;他兩番為人,只想自在而活,他若願意,自會來見我……”心裏又想:按梅東山所言,是梅娘興拜火教之異術,她……她是將父親所受創傷,盡數轉至自己身上,以自家血骨,補父親殘軀,以自家精神,全父親性命。當日屍首,乃是二人血骨交融之殘餘。那延生續命之術,只該是同性別之人才能施展,梅娘是女子,能以此法搭救父親,想來只因父親已不是男子。此事還需印證……他皺了皺眉,澀聲問道:“王爺,當年是你在天牢之外收斂家父骨骸,以你所見,那骨骸是否……是否已六根不全?”

建英親王怔了一怔,支支吾吾道:“那……那時周遭俱是野狗,我……我去得晚,竟讓那些畜生得了意……啊喲,太傅明明還活著,那人不是太傅,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那具屍骸,亦是家父!請王爺實言相告!”文蔚沈聲道,又看著梅東山,“你曾與家父穿戴,又與他多年相處,他……他……是否……是否……”

但想那比死更甚之奇恥大辱,當真說不出口。梅東山亦不言語,只是垂頭。

“當真……當真看不出來……”建英親王暗惱,心想這個問題當真好難回答,忽又怒道,“我知你心頭所想!那老賊為折磨太傅,定是無所不用其極!太傅是何等人物!越是如此,越顯他之磊落!無論他是何形容,都是偉岸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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