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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破陣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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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在玄武門發動了兵變,殺死了自己當皇太子的哥哥和當親王的弟弟。現在他是皇帝父親碩果僅存的兒子了,皇位只可能是他的了。

當皇帝父親在深宮裏聽說兒子犯下的暴行時,他大哭起來。他痛惜自己已死去的兒子,也痛恨自己還活著的兒子。但他更害怕那活著的兒子闖進宮來,逼迫自己也離開這個世界,所以,當唯一活著的兒子走上前時,皇帝父親既想暴怒地痛罵他,又禁不住恐懼地瑟瑟發抖。他啊,他永遠不能原諒這個兒子。

秦王抱著皇帝父親的腿悲聲大哭,皇帝父親也抱著秦王的頭悲聲大哭。於是父子倆和解了。不僅和解,似乎比以前更親善。皇帝父親匆匆地將皇位傳給兒子,然後躲進更深沈的宮殿裏,再不過問多餘的事情。

“瞧啊瞧啊,這才是強悍的龍的兒子,和你太不一樣了。”石用伶在靜夜裏對著虛空嘲諷地說。沒有人知道她說過這樣的話,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會明白她在和誰說話。

因為秦王成了新皇帝,很多和他相關人都搬進了皇宮,包括石用伶。但是花匠摩伽不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也不見了。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有人說,也許他們懷念故鄉了,於是在某個深夜,悄悄地離開了秦王府。當思鄉病發作起來時,比相思病還難治,因為戀人有死亡的一天,故鄉卻永遠在遠方輕柔地呼喚。那麽,就姑且認為他們都回家去了罷。

為慶賀新皇登基,石用伶打算排演一支新舞。她向皇帝要求,不要那些花枝一樣嬌艷的女孩,她要全副武裝、金戈鐵甲的威猛武士。皇帝問她需要多少武士,她說多多益善。

武士們在廣場上列成方隊,他們以為會有將軍來操練,沒想到款款而來的,是個不到二十歲、嬌滴滴的美婦人。他們都在心底暗笑,鄙夷地看著這個女人。他們可是在戰場上喋過血的虎賁啊,怎麽甘心受一個女人的指揮,並且揮舞著長槍不是殺敵、而是來跳舞呢?

石用伶輕揮一根長長的皮鞭,啪地一聲,將地面三寸厚的青石方磚抽得粉碎。“聽好了!”她挑著眉毛冷冷地說,“誰敢走錯一步,我是要殺人的。”

武士們先還不信,當石用伶發出指令時,他們勉強挪動腳步。立刻有人走錯了方向,他轉錯了身,和鄰近的夥伴撞個正著。他們彼此對視,還不等他們的臉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石用伶手腕一抖,長鞭卷住那錯步之人,就像拎小雞一樣把他從人群裏拎起來,隨手一丟。那人先像一捆稻草般高高飛起,然後又像石頭重重落地。他被石用伶的鞭子攔腰撕成了兩截,但是沒有死,上半段身軀還淒聲嚎叫著滿地亂爬,血塗了一地。武士們驚呆了,不寒而栗。在那淒慘痛楚的狂號中,石用伶輕輕擰著眉毛,將鞭子卷成幾圈兒,舉在眼前。“這樣簡單的舞步也要錯,真是沒用!”她冷笑,隨即痛恨而瘋狂地大叫,“沒用就去死!”

再沒有人敢邁錯半步了。石用伶站在高臺上,隨手指點,就讓萬千人的行動改變了方向。她指揮著這支肅然龐大的舞蹈隊伍,心裏還比較滿意。她說剛強沈穩的男人比那些淺薄無知的小姑娘好調教多了。很快,武士們的舞蹈排練純熟,他們將在一個重大的慶典裏,在所有朝臣、各地方官員,以及藩屬國使臣與外國使節們的註目下,向皇帝展示石用伶訓練的成果。

配樂是簡單的鼓點,徑長一丈的獅皮大鼓,沈沈的,咚——咚——咚——咚。武士們滿臉肅穆,列著方隊行進,雪亮的長矛端正地豎在胸前,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的步伐是那樣有力,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在大地上留下深刻的足跡。咚咚咚咚,鼓聲響著,他們變換著陣行,腳步聲誇誇誇誇,鎧甲摩擦著刷刷刷刷,不需要音樂,這些聲音已攝人心魄,而武士們沈默剛毅的神情比一切黃鐘大呂更莊重更威嚴。一隊隊的武士覆雜地交錯行走,看得人眼花繚亂,只見簇簇利刃的寒光往來紛繁。只是簡單的前進、後退、左轉、右轉,千人一隊地交錯著,百人一隊地交錯著,一小股一小股十人一隊地交錯著。每個人都目不斜視地走著,仿佛天地間只他獨在,從同伴的身邊精準地擦過去,一個挨一個,卻沒有半點沖突。他們就像鱗片,巨龍身上的鱗片,每一片都是細碎渺小的,一片片整齊地覆蓋著,便勾出了遒勁雄壯的龍身來。

忽然間一聲重重鼓響,是石用伶甩出長鞭,擊破了架上厚實的獅皮。聽這號令,方陣一變,立刻分裂成兩條粗長的隊伍。武士們揮舞長矛,嗬嗬高呼,俱向對方的行列做出簡單直接的攻擊姿態。那就像兩條巨龍繃緊了身軀,磨礪牙爪,隨時會朝對手撲去,卻又謹慎地相互審視,盤旋游走,小心試探。鼓聲變了,不是深沈緩慢的大鼓響,而是百千個鱷皮小鼓細密急切地催促。鼓手們飛快地擂打鼓面,敲擊鼓架,有的人虎口處已震出了血,染紅了整只衣袖,汗水像小溪一樣在後背流淌。咚咚咚!誇誇!咚咚咚!誇誇!被這激昂的聲音鞭撻,巨龍躍躍欲試。他們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彼此的鼻息撩上了對方的雷火。觀舞的人們屏住了呼吸,心臟不自覺地隨著那踏步的節奏而跳動,隊列行進變換簡單至極,但一次次地重覆著,就在人們心裏激起了欣喜又慘痛的渴求。他們絕望地睜大眼,不像是在觀舞,倒像是在凝視虛空中不存在的東西。

雷鳴般一響,千百架鱷皮鼓同時粉碎。石用伶收回長鞭,這一揮手後再無拘束,兩條巨龍騰身撲上,即刻糾纏在一起,撕咬著,摔打著,血中血,肉中肉,分不清誰是誰的身體,分不清對手是你還是我自己。洪亮的鐘聲和渾厚的號角響起來了,那是巨龍的吟嘯吧?他們大把大把地撕扯著對方的鱗甲,將利爪和獠牙插進彼此的心胸中去,一寸一分地向下挖,想要觸摸對方的心臟,仿佛那是自己遺失已久的珍寶。血噴出來了,沸騰的,是火,是風,是電,是華麗而熾烈的,是壯觀而悲愴的,是狂喜而痛快的,是光明而黑暗的。觀舞的人們紛紛站起身來,他們攥緊拳頭,張大鼻翼,似乎嗅到了空中火熱的血腥氣。這分明只是一場舞蹈,為何會有這般真實而瘋狂的殺戮之意?死亡來了,死亡來了,他被血與火召喚來了,他從破損的身軀裏升騰起來了。他在每一支矛尖上飛舞,隨著每一聲沈穩從容的踏步跳縱。他無聲地大笑著、痛哭著、號叫著、高歌著、長吟著、嘶喊著,這偉大的神祇在空中低低地盤旋,溫和而堅定地呼喚著,垂下手來,他將帶走誰?

所有人的眼睛裏都飽含淚水,這一刻他們的心裏對生命無比眷戀無比珍惜無比自豪無比尊崇,但也就在這一刻他們能毫不猶豫地撲進死亡的懷抱。他們向前探身,在淚光中凝望,看他們的血肉交融在一起。誰勝了?誰勝了?身體融化了,在死之外衣下燃起了新的烈火。兩條巨龍盤曲著,扭轉著,於鏖戰中不知不覺地擁抱對方,化作一條最偉大最強悍全新的龍。“萬歲!”武士們高呼起來,長矛鐵甲上閃耀著日光。腳步聲止了,鐘聲和號角聲停了,一片寂靜,只有風在吹,明黃旌旗獵獵掣動,那條新生的龍向皇帝謙恭地垂下了頭。

“萬歲!”人們都由衷地高呼起來,朝皇帝俯下身去。全新的血在胸中燃燒,敬畏,喜悅,而莊重。

“好啊!好啊!”皇帝感動地說,“這是什麽舞?”

“這是破陣舞。”石用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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