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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六十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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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收起槍,知道自己幹了壞事,低著頭不敢說話。她知道葉英定能擋著她,以如今的她,怎麽能傷及他們兄妹三人分毫?

所以才舉著槍來。

只是她沒想到,這樣不帶敵意的舉動,葉英也能發怒。是因為他誤會了自己要殺婧衣嗎?還是說葉暉?別開玩笑,她怎麽會傷害他們?

“我不是,要傷害婧衣……”

葉英當然清楚她這一槍軟弱無力。不說別的,即便是葉暉,也能把這一槍給擋下,何況他還在旁邊。他擡眼,海棠梗著脖子咬牙看他,有著士可殺不可辱的硬氣,倒讓葉英有些頭疼。葉婧衣從他懷中跳下,抓著海棠的手臂,也跟著梗脖子,“大哥,你不要怪大嫂!”

鬧啥啊你們倆。

頭疼。

“葉海棠,誰幫你打通經脈?”葉英一句話直戳重點。現在這個家,能幫她打通經脈的頭一號人物就站在這裏,葉飛雁、葉逸鳴之輩不是不能,而是沒有葉英的命令,他們不敢。至於另一個人,就算海棠不招,葉英心裏也清楚。

“我強迫葉蒙的!”

“……”倒是招得痛快。

葉英拉出海棠的手臂,一手刀劈下去,疼得她嗷嗷叫。葉英轉身回樓外樓,葉暉剛想表示一下關心,被葉英睨了一眼,老老實實地跟著葉英走了。

海棠看著泛紅的手臂,葉婧衣一把拉過,細心地給她吹吹,“四哥說,這叫家暴。大哥好壞。”

海棠哈哈大笑,“婧衣,這哪叫家暴,這叫打是情罵是愛!”

“?”不是很懂你們兩公婆,這也能叫情愛?

海棠抱起葉婧衣,“你大哥擔心我呢,覺得我莽撞,又在葉暉和你面前,就只能這樣打一打,表示一下他的態度。他這一下,我是疼,他也疼,算起來一點不吃虧。”

“哥,大嫂她……”葉暉沒見過葉英這樣,比起擔心,更多的是好奇。

“隨她。”聽見了海棠與葉婧衣說的那通話,他心裏有底,“海棠,有分寸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已是臘月。今年比往年要寒許多,但卻遲遲不見有雪。海棠窩在有地炕的練功房裏,對著木樁打了兩個時辰,已經是渾身大汗。旁邊葉天霽和葉飛雁正在吃果脯,見她終於停下來,招呼她過去一起吃。

她擦了擦汗,葉飛雁尖銳地點出問題:“海棠夫人,你出手慢了。”

“慢了很多?”

葉飛雁點頭。

海棠念叨著“可惡”就要去再打,葉天霽把她叫住,“喝口水,急不來的嘛,你都一年沒握槍了。”

她手中的槍又握緊了些。是啊,算一算,也快一年沒拿槍了。從葉蒙幫她解開封脈以來,她沒有一天不拿著見落英,可她總覺得哪裏不對了。槍還是那把槍,卻不如以前趁手。招式還是以前那些招式,也不如以往順暢。別說讓她和葉英切磋,即便是眼前的葉飛雁,她也沒把握能打平。

越想越不服氣,她的倔脾氣忽然湧上來了,“飛雁,來一局。”

葉飛雁想著大仇終得報,以前海棠是怎麽把她打哭的,現在她就要原封不動打回來!

所以二人都沒留底。海棠沒本事留,葉飛雁不打算留。三十餘招過去,海棠終究招架不住重劍的攻擊,低頭認輸。葉飛雁心裏高興,可一看怔怔的海棠,她又高興不起來。曾經是多厲害的人,留名山莊,讓一眾弟子提及“海棠娘子”四字便驚詫不已,有想找她比試的,也有被她折騰過害怕的。

如今,卻是這副模樣。

若是海棠像她那時那樣,輸了,哭著喊一句你個混蛋,然後跑去找大公子撒撒嬌,葉飛雁還不覺得有什麽難過的。可海棠只是這樣站著出身,似是驚訝至極,又似是難過至極,卻讓人看不出真實的她在想什麽,這才最讓人覺得難受。

“啊,過幾天就是大公子生辰,我們要不要準備些賀禮?”葉天霽打破沈默,海棠頓時來了興致,也參與進來了。

沒有人註意到,“見落英”輕輕地、慢慢地滾到了墻根。

隆冬臘月。

海棠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屋外已經銀裝素裹,憋了一個冬日的雪終於下了。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歡快地跑去找葉婧衣。葉英比她早起了半個時辰,等他想著差不多要叫海棠起來時,卻發現她已經拉著葉婧衣在雪地裏滾雪球了。

兩個小傻子穿得厚厚的,倒知道不要讓他擔心。

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厚。

葉婧衣堆出了一個比她高些許的小人,讓侍女去找葉天霽過來,然後把他腦袋上的發冠給搶了來,頂在雪人的頭頂上。小小的人兒蹲在地上,在仍有積雪的石板上,輕輕寫下四個字:

五哥葉凡

葉天霽沒了發冠,頭發有些許淩亂,可他看著小姑娘堆出來這個歪歪扭扭的雪人歪斜地戴著自己的發冠,眼耳口鼻全都沒有,卻被賦予“五哥葉凡”之名,心中一痛。幫它正發冠,用小石子兒做了眼鼻,畫出了口,葉天霽蹲在葉婧衣旁邊,笑笑:“大小姐好功夫,堆得和五公子真像。”

“完成了!”

二人目光被海棠吸引而去,頓時驚詫。

她竟然,堆出了半人高的天策府!雖然只堆了外頭一圈城墻,裏面的宮殿營帳一點沒有,但她堆得很像,連“天策府”三個字,也寫得蒼勁有力,與她本人亂來的筆鋒並不相似。

葉英一直坐在樓外樓二樓,開著窗戶往下看。

他眼力好,一眼就看明白了葉婧衣堆的是葉凡,海棠堆的是天策府。這倆人,某種意義上還真的像。心裏有事兒,也學會不說了。

瘋夠了的二人往屋檐下靠。葉英下樓,海棠正在拍掉葉婧衣身上的雪,見葉英來了,只是笑笑。葉婧衣拉著葉英去看了海棠堆的天策府,沒提自己堆的雪人。葉英拍了拍她的肩,輕聲道:“婧衣莫憂,你五哥,會回來的。”

一開始騙婧衣說葉凡去給她找好玩的物事,後來又改口他去學武,一年過去,小姑娘也不那麽好騙,便索性什麽也不說。葉婧衣知道大哥有苦衷,頷首,“婧衣信大哥。”

“天霽。”

葉天霽領走葉婧衣,海棠已經把身上的雪拍掉,只是披風上仍沾著水漬,有些冷,被她脫了下來。

明明已經沒了蠱毒,畏寒這一毛病,似乎留了下來。

葉英看著海棠那一身鵝黃色襦裙及地,層層疊疊穿了三四層衣服,最外一層是繡了銀杏葉和海棠花的氅衣。盤桓髻,珠釵響,他娘贈與的發釵好好地別在一側,隨著她的動作而微微搖晃。他曾想過,若是海棠嫁入葉家,便是如此裝束,可如今,總覺得哪裏不對。

他們回來時,葉三清曾來問過,要不要給海棠夫人做新衣。他同意,還特意提了一句,做一套女弟子裝束,她方便些。

可從她恢覆武功以來,她似乎一直都是襦衣長裙,未曾穿過衣裳。

廿六,對於葉英來說是平常的一日。這日閑些,晨課練功後,他在天澤樓前坐了一個時辰冥思,而後在院子裏看見弟子們在練功,便看了會兒,提了兩句。

今天海棠那家夥,起得比他早,吃飯也不見人影。好在她知分寸,葉英清楚她不會亂跑,也就隨她而去。

酉時,葉英回房,還沒推開門就覺得裏頭有點不對勁。

他的住所已經搬來天澤樓,白天冥思之時還沒覺察到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可短短幾個時辰,裏頭就似乎發生了變化。他推開門,想著大概是海棠在搗鬼,可屋裏沒人。

不但沒人,而且只點了一盞燈。這盞燈在床榻邊,隱約能看見似乎有什麽東西放在那。

“海棠。”

海棠不在?

他並不著急,先把屋裏的燈點上,轉身才發現,放在床榻邊緣的,是一個碩大的箱子,上面附著一張紙,草草寫了句“生辰快樂”。猛然想起,原來今天是自己生辰,太多年沒過,他都快忘了。

她費心準備了這麽大的禮物了?是打劍的礦石麽?

葉英把箱子打開的一瞬,他驚得呆了。裏面裝著的,不是礦石,而是他的妻――海棠。

隨著他打開盒子的動作,海棠撲了上來,輕而易舉地掛在他身上。脖子上傳來冰涼的觸感,他這才註意到,海棠只穿了薄薄一層羽衣。

“生辰快樂。”這幾個字,貼在他的耳邊,柔柔的,“這個生辰賀禮,可還歡喜?”

心中有著說不出來的感覺,只是似乎受了什麽魔力,他一向很好的自制力,卻在海棠碰觸而來的一瞬,崩潰得不見蹤影。

上元節,花燈會。

花燈品種繁多,讓人眼花繚亂。它們又炫目多彩,女人指著各式花燈,非常欣喜。忽見堪比城墻高的火樹銀花,州官一聲令下便被點燃的一瞬,讓她驚訝萬分,伸手要去拉男人來看。可男人,不在她旁邊,她拉了很久,都沒拉到。

側身,卻見男人拿著劍,對著她。

“我不喜歡你了,你走吧。”

男人是葉英,女人,自然就是海棠。

第二天早飯時分,又見只有葉英一人來,葉暉已經習慣了。等葉英入席,葉暉才道:“大哥,這些天這麽忙,你也累了,得好好休息才是。大嫂每天都吃不了早飯,這於你也不好。”

他似乎誤會什麽了,可這卻給葉英敲了鐘,“她,每日?”

葉暉頷首,“怎麽,不是……”

他合上眼,海棠是練武之人,習慣早起,十幾年來的習慣,不可能一朝一夕改掉。即便病中,只要她能起身,都要起來晨課。可她如今,竟是每日都沒來吃早飯。再次睜開眼,他沒有解釋,但葉暉已經明白,就說嘛,自家大哥怎麽可能那麽喪心病狂啊。

葉英起身,給葉暉一個眼神,葉暉便知他要出去一趟。他尋到海棠,海棠正梳洗打扮著,衣服已經換好了,是華貴柔美的長裙。頭發剛被弄出個雛形,還沒來得及上釵環。葉英把她拉到門外,吹了吹哨子,遠處的紅楓“嗒嗒”地跑了過來。海棠嘆氣,她這馬兒,也不聽她使喚,總是蹭葉英的手,聽他指揮了。

海棠站在旁邊,似乎在等葉英先行上馬。葉英上去了,她伸出手,笑瞇瞇的,“拉我一把。”

葉英不為所動,海棠無法,自己爬上去,坐在葉英後面,總覺他似乎看出來什麽了。

葉英駕馬速度很快,也因紅楓腳力比普通的馬兒好許多。一路飛奔,馬蹄濺起地上汙泥夾雪,有些許濺到了海棠的裙子之上。不知多久,馬兒停了下來,海棠自己下馬,站在一邊,似與葉英賭氣。

再一看,二人已站在斷橋前。橋上未曾有人通行,厚厚的白雪鋪就的地毯,似乎又軟又溫暖。

葉英在前,海棠在後。早在上馬之前她就看見他回屋拿了什麽東西,只是她當時註意力全在紅楓應聲而來之上,對於拿了什麽,卻是沒有細究。坐他身後,他拿著那東西在身前,也沒有細看。如今看來,他是拿著自己那把“見落英”。穗子重新換了,紅黃相間,很是別致。

葉英停下腳步,把槍丟給海棠。海棠伸手接下,槍的尾部,半挑起寬大的袖子,拿著並不方便。

“海棠,出招。”

“我已經……”

葉英的眼神讓她噤聲。拿起槍,轉了轉,而後一個突刺,被葉英一劍挑開,毫無攻擊力。

他隨身的那把劍出鞘了,劍氣即便凜然,卻不用絲毫心劍劍招。

心劍之招,十有八是海棠陪練出來的,是當時的海棠陪練出來的。對如今這喪家犬一般的她,並不適用。

不過三招,海棠被打趴在雪地之上。斷橋路窄,葉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入口處,步步緊逼。周遭又是冰涼湖水,她若非打過葉英,無處可逃。

海棠起身,又一槍上前,“英哥哥,你何必逼我呢?”

葉英不語,一劍揮出,她堪堪躲開。寬大的袖子被鋒利的劍劃開,半截落在了地上。

“為什麽……”她看向自己捧著長.槍的雙手,繭子還在,她努力的證明,還在。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劃過臉頰,落在地上,與地面的冰渣融合成為一體。

“為什麽,上天對我如此不公,為什麽?”她以為治好了病,就能肆意揮舞長.槍,從此不再受限制。能與葉英過招,能助他在劍道上越走越遠,也能讓自己打得更暢快淋漓。對於江湖排名,她從不感興趣,也無心爭奪。她學武這麽多年,從來只是好勝,輸了會不開心,贏了會開心,但和旗鼓相當的人切磋,即便輸了,她也很開心。

她愛武,只是單純地喜歡武功。

即便後來加了個保護天策府保衛大唐的理由,再後來又加了能幫葉英,能助葉英的理由,可無論如何,她也是從心底裏喜歡武功,也從未有過任何不合適的奢求。

於武學,她從來都是唯心而已,不爭,不求。

上天,又為何如此待她?她的內力,她的功力,隨著那蠱蟲的消失,也跟著蕩然無存。她的槍法,葉飛雁就算是隨手撿根樹枝,都能把她打敗。

葉英一劍刺來,求生本能下海棠舉槍格擋,卻並擋不住,被葉英擊得向後一摔。她爬了起來,流著淚,一人一槍,孤獨孑立於斷橋上,細細的雪落在她半露的肩頭,落在她淩亂的發絲。

“葉英,你別逼我了,讓我一個人,好不好?”

葉英總覺得,若是現在答應了她,她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所以他沒有同意,他的劍將海棠的下巴輕佻地擡起,強迫她看著自己。這樣做,對她明明是一種侮辱,若是往日的她,便會想方設法贏回來,以證強弱。

“我已經沒救了。”她妄自斷言,眼裏含著淚笑道:“我們辦婚禮吧,拜堂吧,你不是想的嗎?我們就這麽做吧。”

“天策府,葉海棠,拿起你的槍。”

葉英的劍移開,海棠拾起槍,將袖子撕出一條繩子,把飄揚的裙擺和袖子都紮了起來。她的眼神仿佛死了一般,卻拿著槍一個突擊。速度很慢,葉英輕而易舉躲開。之後的破風、龍吟等招式,也都頻頻被葉英閃躲。她眼裏無神,只是按著葉英吩咐去打,躺了快一年的身體,很快就支持不住她這樣胡鬧。

“海棠,心亂則劍意消,手握寶劍也不過徒勞,心正則萬物皆可為劍。”

這句話,是海棠十五歲那年,十六歲的葉英對她說的。如今,二十四歲的自己,面對著二十五歲的葉英,他再一次說出了這句話。

“你想要保護的,是你這顆心,還是你所重視的一切?”

以心為劍,以劍為心……

即便葉天霽這樣,被宣判了死刑的人,每日晨課卻並不中斷。葉英還在教他。可她還活著,她筋脈仍在,她從沒被任何人宣判。

“若有朝一日,山莊崩毀,天策失陷,你該如何?”

葉英的劍已到眼前。他再一次輕佻地擡起她的下巴,被她一手推開,即便觸碰到的一瞬,手掌已被劃破,鮮紅的血從指縫裏流出來。可就在她擡起頭的一瞬,葉英在她眼裏,看見了燃燒的烈火。

“當戰。”

一字一句如此堅定。

她一槍.刺出,葉英轉身躲避,而後又似初識那年,不論海棠如何進攻,他都只是避開。海棠不覺有任何被侵犯的感覺,只是不停地進攻。

不知過了多久,海棠繞到葉英身後,殺了一個回馬槍,一招“霹靂”接踵而至。葉英避不及,吃了一招,可隨後一把劍出現在她的脖子之上。

他終於出手了,可只一招,就讓海棠不得不認輸。

只是海棠的眼裏燃燒著的那火焰,終於沒有消失。他收勢,海棠踉蹌著,在槍的支撐下,靠近葉英,有些心疼地看他被自己擊中的手臂。她知道,自己對葉英,造成不了什麽傷害。

所以她笑了笑,“英哥哥,扶我一下。”

話音剛落,人便倒在葉英懷裏,連槍也沒能握住。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更新:周二晚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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