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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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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一度毀了我們的家園。我們在這□□的當口茍延殘喘。阿爹身患惡疾,仍然為工作廢寢忘食。阿娘一女流之輩雖說能夠做女紅掙些碎銀,卻也是日日不得歇息。我在二老的臉上看到了飽經滄桑的落魄感,那種被生活壓榨的軀幹已經迫地兩人擡不起了頭。

一間破屋,隨時隨地有幾個窟窿,不是夏日的雨飄進來,濕淋淋地充滿潮濕的黴味。便是冬日凜冽的風刮進來,氣勢洶洶地卷走一層枯草。以至於不敢出門的弟弟和我蜷縮在一片黑暗的角落來勉強獲得幾絲溫暖。

即便這樣潦倒的日子,我和相依為命的弟弟依然活得肆無忌憚。我們每天都會想方設法讓困迥的日子過得有意義。

“哥哥,等到過了秋天,我們過得就會好一點,對不對?”我伸出食指刮了刮弟弟的鼻子。我笑,當然。等到過了秋天,我們的日子都會不同以往。說完這句話,我便後悔了。因為此時此刻,我們站著的這片紅楓樹下,將要做的事情可能連我自己都無法想象。

那個雨夜裏,阿爹按著我的兩肩交代:“如果我們全家都要活下去,那麽必須犧牲一個人。夷兒,聽著。這個人就是你的弟弟!”我倔強地仰起頭顱,我說:“阿爹,我做不到。”阿爹接連咳嗽了好幾聲,隨之一本正經地看我,聲音低啞渾濁:“夷兒,你必須這麽做。阿爹……阿爹已經活不長了。撫養阿娘……會落在你的肩上。”他擦著我淚流不止的臉,語氣卻冷漠地毫不沾邊,“加上小則,你們娘倆一定活不下去!夷兒,聽話。這件事情不可讓你阿娘知道。她……”阿爹轉了視線,“小則是他的心頭肉,她……她舍不得。”我幾次哭地不成樣子,帶走弟弟的任務不得不藏在我的心頭上。

如今,我解下自己脖子上刻有同樣墨字的墜子,我把其中一塊戴到弟弟的脖子上。我說,弟弟,哥哥要離開。他不明其意地搖著手中的楓葉沖我招了招手。其實,他知道我離開,只是不知道我所謂的離開究竟代表著怎樣的深意。我摸了摸他的頭,佯裝淡定地從那棵楓樹下走遠。

等到視線裏再也沒有我弟弟天真懵懂的身影。

我像犯了一件天大過錯,瘋了般在森林裏穿梭。我那可愛的弟弟,親弟弟。被我狠心地拋棄了。

咯,猜猜我是誰?他一直愛著的游戲。我幾乎想象不出下一個捂著他眼睛玩躲貓貓的兄弟是誰?或者也不會有吧!誰能保證山林裏沒有野獸出沒,誰又能保證風吹雨打,弟弟不會因為□□死去了?

只是丟掉弟弟還沒一年,阿爹阿娘便相繼去世了。病痛的折磨和內心的罪惡感讓他們容顏憔悴,白發蒼蒼。我孤坐在那件茅房裏,守了三天。隨後我離開了。路還是要走,人生還長著。

……

晉國軍營中,將軍晉汜端坐在案幾上,後面的漆屏處正掛著一件厚重的鎧甲,鋥亮的鐵片上還有一面護身的心鏡。他握著的狼毫被擱下,目光隨之定在我的身上。

流浪的日子並不好過,此時的自己用狼狽不堪四個字也不為過。我在那樣艱難的日子裏過活,當乞丐,搶東西,凡是能填飽肚子的惡事我都做。

因而,我惡事做地都把自己兜進了軍營。被偷的大人是他麾下的大將。他大力把我拎到角落氣勢沖沖地就走了。

“是男子漢麽?”他團指成拳一上一下地叩著案幾。我倔強地一呶嘴,我回答,是,我是個名副其實的男子漢。他哈哈大笑起來,哦地一聲反問我,既是個男子漢,怎麽還不好好做人。隨意偷人家的錢財,可是犯了偷盜罪。“我知道。”我低著頭,臉色沈下去,“可我沒辦法,我必須好好活著!”晉汜大將軍又拾起了狼毫,目光也從我手上移開了。他笑著說:“第一次聽見這麽有趣的理由!”盡管我雙腳疼痛,可我還是站了起來,我走到他跟前,抱手作揖:“將軍,我想好好活著,請您給我一個好好活下去的機會!”“為什麽我要收留你?”目光犀利如電,我怔著思了一會兒。我說:“因為將軍日後會得到一位優秀的部下!”“哦。”他得意地擡了擡濃眉,擊了兩掌。等著門口的部將走進來。他才提高嗓音說:“你下去,給他換洗一下。”那部將十分不屑,覷了覷我臟亂破舊的衣服,口出狂言:“這……將軍,這小叫花子,我……我……”我有些不樂意,可我不敢插話。因為我沒有底氣。自己的模樣本來就無法讓人接受。何況這是軍營,而我也只是個孩子。將軍笑了笑,隨之斂著袖子說:“從此以後他是我的部下,而你們便是他的下屬!”“可,可是……”那部下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可是因為內心的自卑,我沒有說出一句像樣的話。幸好晉汜將軍保留了我最後的尊嚴。

就這樣,顫顫巍巍地活了十幾年。直到我真的成為晉汜將軍的末將,戰場上一個神話。

那些依附我的屬下都視我為長,為兄弟。有時將軍還會拍著我的兩肩,稱讚自己有眼光。他有眼光,那便是對我的強大實力默認不諱。

“一直不知道,你這家夥究竟是因為什麽支撐著?”他目光深邃地看著我。我沒有猶豫,首先想到了那個熟悉的臉龐。我說,為了我阿娘,為了我弟弟!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找到他!“哦。”將軍年紀大了,這唯一的一聲哦。既是對我表示同情,又是驚訝我的孝順。

只是他不知道,縈繞在我內心深處的是難以拋卻的悔恨。因為我扔下了我的弟弟,唯一的親弟弟。而在這悔恨的背後還扛著阿娘臨死前的囑托。對,找到弟弟。不為別的,只因為我們血脈相連,是親兄弟。我蹲在床畔,緊握住阿娘,保證地點了點頭。阿娘,夷兒犯下的錯,夷兒會還。說完這些,她放心地合了眼。

阿娘,你可知,我的心裏也有一些揮之不去的惆悵呢?

這件事情我一直擱在心裏,不曾對人提起。但,除了她。

她是我心尖尖上的女人。晉凝。將軍的掌上明珠。如果不是我這卑賤的身份,也許我同凝妹就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可後來發現,原來這不是主要原因。凝妹性子剛強,倘若真的心中有我,哪裏會顧及自己是什麽身份,我又是什麽身份。

“墨哥哥。”她從小就愛跟在我的身後,舞劍,騎馬。我走到哪裏,她便跟到哪裏。那些日子一度讓我覺得幸福。某次我忍不住牽著她的手,我說:“凝妹,墨哥哥喜歡你,墨哥哥非常喜歡你!”她的神色出奇地鎮定,笑著一揮袖子道:“嗯,凝妹知道。凝妹也很喜歡墨哥哥!”少時凝妹是多麽單純啊。當她咧嘴對我說喜歡的時候,我心裏暖洋洋地。有一把火,騰地升起來。只是後來君上一出晉楚聯姻,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墨哥哥,求求你,求求你!”她臉上塗就的脂粉在淚水的洗滌下花了,身上青色的衣裙袖子上抹了淚水,眼睛周圍有些許的紅腫。我捋開凝妹貼在前額上的頭發,我將她擁緊,承諾地說:“凝妹,別怕。墨哥哥會幫你的,墨哥哥一定會幫你的。”我冒著殺頭的風險為凝妹易容,在新婚的前一天裏,我騎著快馬把她安全送出了晉國都城。那一天夜色濃重地抹了暗影,樹枝搖曳,涼風拂面。著身披帛的凝妹騎在馬上,回頭看我,那眼裏充滿了驚喜。

我固執地認為,凝妹是為了我才被迫逃婚。她的心裏有我。眼前似乎有一面銅鏡突然破碎成片,我知道自己流淚了。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凝妹走了,她離開了我。

回至將軍府,形勢已經勢如破竹。一撥侍衛緊緊地圍住了我。那裏面還有同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兄弟。

“為什麽幫她逃走?”將軍冷著臉走到我的面前,綿裏藏針。我知趣地跪下,說明自己的心意:“將軍,小姐的幸福應該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放肆!”他揮袖而過,我已經感覺半邊臉被生生帶走,很快,灼燒一片。那些兄弟有些不忍,目光也餘著同情。良久將軍語重心長地說:“糊塗,你糊塗啊。凝兒可是國婚,你此番是想讓我們都死嗎?”我站起來,直言:“末將的命是將軍給的。此事由末將一力承擔,絕不拖累別人!”又是一掌在風中掠過。將軍只食指定著我的眼睛說了幾個你字就匆匆回屋了。

可以看見,他的眼神裏寫著憤怒。這件事我沒有思忖後果,第二天君上便知道了。將軍在君上面前百般勸阻,想搏得原諒的機會。然而君上大怒:“朕的金口,你以為是那麽容易收回的麽!”“微臣惶恐!”我隨著將軍跪下。頭頂冷淡的聲音響起:“幾日之後,若再找不回小姐,晉將軍自己看著辦!”將軍行了大禮,望著君上遠去的背影,全身出了場冷汗。他站起來,回身瞪著我:“墨夷,我們回去吧!”我說是。

一路不言,只瞧著面前那個替我承擔一切罪責的將軍。突然想起了父親。少時被人冤枉偷了東西挨打的時候,也會有這麽一個高大的影子陪著我接受那些莫須有的懲罰。

將軍府裏,新芽初茂。桃花盛綻,灼灼其華。

他在走廊止了步,我也在走廊問了話。我拱手說:“將軍,為什麽要護著墨夷?如果將軍將我交出去,那麽小姐逃婚一事也不會牽連上你!”他眉頭一蹙,露出兇惡的眼神:“孬種!”他罵,隨之又道,“我晉汜的麾下從來就沒有此等愚蠢的孬種!”我不答話,雙手已經在發抖。耳邊回蕩著將軍擲地有聲的話,“你以為把你交出去,我們就能免除危險麽。我告訴你,晉凝是我的女兒。養不教,父之過!這事同你這個外人沒什麽幹系!”

我明白他的話,他一定是怒不可遏了。雖然撇清關系,卻讓我感到溫暖。因為有個人的眼裏一直有你的存在。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棲息地。

“你派人四處查探,一定要給我找到她!”他背手望著回廊,“國婚不是兒戲,沒人給她收拾這個爛攤子。”我無法,只得垂首應了個是。

這期間經過了夏,又走過了秋。

冬日,白雪裝點著大地。去齊回來的探子跪在我的面前,他們說,小姐……小姐找到了。

“真的?”我激動莫名,立起身靜了片刻,“她在哪裏,為什麽不帶她回來?”跪地的探子面面相覷,無奈搖頭道:“將軍,小姐……小姐不願回城。並且還讓屬下帶話給將軍,說,她現在過得很幸福,非常感激莊主當日的恩情。”聽了話,我突如其來的高興被洪水淹沒了。只覺得周身都凍著。

她終是沒有回來,即便楚國魏玉將軍沒有追查凝妹逃婚之事,君上也放松了對晉府的管制。

如今安全了,可凝妹卻不願再回來了。

每日行軍打仗,枯燥乏味,相思之情越來越深。入骨的相思,飲酒大醉都無法擺脫。

“墨夷。”將軍推開我的門,將跟前的酒壇拎走,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麽喝這麽多酒,為什麽近來心不在焉?”我啞著嗓音請求:“將軍,求您給末將一些時間!”“你要做什麽?”他神情冷肅。我認真地盯著他,直起了身:“將軍,我想要去到大齊見見凝妹。”“真的控制不了麽?”他沈沈的聲音像穿透了我的心,“你知道,她在大齊過得很好。她喜歡的人很出眾。你去了又如何呢,她不會跟你回來。”“末將明白,可……末將就是想要見到她。將軍,墨夷實在沒有辦法了。”他伸臂扶起我,嘆了口氣:“罷了,罷了。看著你這樣痛苦,我也不忍心。你明日便去吧,如果有可能,替我把她帶回來。”說完這句話,他把酒又重新放到我桌子上,“有時候大醉一場也不是什麽壞事!墨夷,人這一輩子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得不到的也許覺得是最好的,得到了你也就厭倦了。”

將軍的話我並不認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喜歡凝妹,刻骨銘心地歡喜。

……

冬日飄著淡淡的雪花,俏壁懸崖上開著一支臘梅。

她斂起衣袖駐足在那裏,我十指張開,突然很想去握住她,可是她巧妙地避開了。

我發覺自己的唐突,很恭順地行禮:“小姐,我們又見面了。”她攢著笑,還親切地喚我墨哥哥。我心底那一聲凝妹卻噎在了喉嚨。

而她所謂的生疏,所謂的對男女有別特殊理解的原因只是因為她嫁了人,成了他人的新婦。而我這個遠道而來的人也許只是一個奴仆,亦或者一個熟悉的客人。

“恭喜你!”我拱手。“謝謝!”她抿了唇言之一笑。“上次見面很是匆匆,你?”我望著她憂形於色的臉。“我很好,水神醫的藥很管用,治好了我相公的病。”“他……他待你好嗎?”我見她目光躲躲閃閃,心慌地掩飾說:“當然,他很疼我。我一直過得很好。”我猶豫錯愕:“可我在來時的路上聽說千大人不戀紅塵,這次也是……也是大齊國君的旨意才讓你們結為夫妻。”她目光轉向別處,我伸手捧著凝妹的臉堅定道,“凝妹,跟我一起離開這裏,我們可以很幸福地生活。”她打斷我的手:“墨將軍,請自重!”

第一次這麽生疏的稱呼,骨子裏的情愫剎那團緊。

墨將軍,請自重!

好像眼睛裏朦朦朧朧的,什麽也看不清。

我放緩了聲音:“凝妹,以前……以前你可有喜歡過我?”她搖頭,含蓄回答:“墨哥哥,我們關系一直很好,我也把你當成最親的哥哥!”

原來多年的相思只有我一人,我努力了很久。把凝妹的逃婚甚至誤解為喜歡我。

我不顧一切來到大齊,想要帶她離開的夢碎地很嚴重。

“凝妹,我喜歡你!縱然你不喜歡我,我還是……喜歡你!”我收著劍轉身離開,她拉住我:“墨哥哥,別這樣!”我脫開她的手:“凝妹,愛一個人不是說結束就能結束的。”

至少在之後的那些日子裏,我看清了自己的愛。已經無法言喻了吧。那些因為凝妹得不到的傷,鉆著我的心。我留下來,陪她打一場硬仗。那些違背良心所做出來的每一件事,我從來也沒有後悔。

或許這麽縱容凝妹,也只是我真的愛她。也是愛,我忍受所有苦痛,忘卻人本該具備良心。對付水夫人,夥同凝妹害死老人劉緇霖,相助魏如蓮挑撥林宇風夫妻關系,派遣殺手害死女婦月姬!這些知曉的一樁樁一件件惡事清清楚楚地牽連著我的心。可我依然不願放棄。

“墨哥哥,你是不是後悔了,你是不是要離開了。”那天夜裏,在高坡上,她那樣依賴地抱緊我,她乞求說,“求你不要走,不要走,幫我最後一次,就幫我最後一次!”我微微動了動唇,我笑:“凝妹的事情,墨哥哥永遠都不會拒絕。”她感動地落下淚,嘴裏喃喃:“如果他也能跟你一樣就好了,跟你一樣就好了!”

我跟凝妹的最後一次見面便在這裏。

明日我將要去殺一個人,凝妹歷來最擔憂的情敵,水朵朵。

然而我舉劍欲下時,手卻動彈不得。因為我已經盯住了那塊墜子,上面大大小小的一個墨字。地上躺著的那個胸膛被我一劍貫穿的男人,竟然是我弟弟?

“是,我打不過你。可我……會努力殺掉你!”這個被我親弟弟唯一在乎著不顧性命的女人,我怎麽下得了手?正自內疚,那雙恨意森森的雙眸再次迎目而來。蒼白的面上掛了一絲得意的魅笑。

手中的劍不可控制掉落在地,我靜默當場,緩步離開。

這個人是我的弟弟,曾經我拋棄了他,如今我又害了他的性命!

這些只怕是命中註定的吧?我幹了那麽多壞事,所以老天也要懲罰我,讓我尋找了十幾年的弟弟成了我劍下的亡魂。

凝妹,我很抱歉,不能在這段艱難的日子陪你走下去。可是我想跟你說,這輩子,愛上你,我……從來就沒有後悔。

我望著弟弟的墳墓,回身步入了房屋,將匕首輕輕地,一點一點地埋進我的胸膛。

……

弟弟,穿膛處,都是你曾經體會過的痛……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請支持!後面內容更精彩。也請支持沫沫其他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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