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定是一個美好的春天。墻後爬山虎密密麻麻展著翠綠的枝葉，偶有日光投下來，人的眼睛便會跟著一晃。其上閃閃爍爍的東西亮晶晶的，就像有一束彩光射在了湖面，波光粼粼，霎是好看。

這次敵北胡，剛剛收了城池。我心情很好，穿過廊院去見主公的時候，正巧遇見她。她濃眉大眼，喜穿亮麗的紅袍。胭脂淡，眼睫長長。我心裏覺得，那就是蝶兒在飛。主公看見我，伸手往旁側的木凳一指。我會意坐下，眸子卻定在那個從未相識的女子上。隨之那女子側了身回了屋，替我們各自斟了一杯茶。我伸手接過，手卻不自然地碰到了她冰冷的指尖。主公見我們尷尬的反應，便笑著介紹道：“她是蘭姑。”蘭……姑？我躊躇了會兒，心裏竟是在想，這個女人我不曾見過。不過現在我對她的印象很好。心裏的東西總不能這樣直截了當的表達出來。我立即起身，對著她一揖。她展顏一笑，也對著我福了個身。

這便是我同蘭姑的初見，那一天輕柔的風兒拍打著我的臉，我的心終於住上了一個人。

再此之後，我們很好地相處了十幾年。

蘭姑心善，那期間還救了一個女孩，取名阿妍。我們都是無話不談，無事不聊。彼此心拉得更近。只是日積月累，我從蘭姑眼裏發覺的那與眾不同的深情卻是怎麽也得不到的。她心裏藏著一個人，一個男人。千面。事實證明，主公確實比我優秀，哪個女人愛上他都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不過多多少少都是辛酸淚。因為主公瀟灑自由慣了，很少會以世俗的愛情來約束自己的一生。

“就不能重新考慮一下麽？”我近前握住她的手，“也許……也許你會發現這個世上還有……有比主公待你更好的人。”君上下旨賜婚的那一天夜裏，我這樣問她。“待我更好？哦，顏將軍是說自己嗎？”衣角一動，她轉頭望著我反問。“如果可以，我會……”她打斷我，不以為然地動了動眼角，“顏將軍，要知道，君上賜婚不是兒戲。”給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自己都迷糊不清了。那眼神躲了躲，聲音低地連續重覆兩個字。兒戲，兒戲！神色暗淡，不言語了。她拒絕了我，接受了君上的賜婚。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至少我清楚，可以不顧一切跋山涉水去到晉國替男子求取神丹妙藥的女人，那一定是因為愛。

“祝你幸福！”我拱手，“蘭姑，我……”

直到她成親，我也沒敢告訴她，我喜歡她，非常喜歡。自第一次見面就喜歡。可惜，她過得並不幸福。因為那位一向不動情意的主公愛上了他的徒弟。並與蘭姑的夫妻關系越來越淡。我看在眼裏，疼在心上。

七月流火，四周燥熱。我執劍來到客棧的第二樓。酒香撲面，小二已經上了茶。我毫無興致地擱下自己的劍。酒還未入口，木板樓梯已經傳出咯吱咯吱的咿呀聲。我知道，蘭姑，她來了。

剛剛新婚不久，她把我叫來這裏。我知道是因為什麽。不過我倒對自己這次前來赴約的理由感到驚詫。一定還是忘不掉的吧。因為忘不掉，所以一得到有關她的丁點兒消息都會激動莫名不問原因地到來。

“我來時還在想你究竟會不會見我？”蘭姑的步子剛走上樓，便望向了坐在窗口的我。白色紗幔在風中搖擺不定。一拂身，就坐在了我的身旁。纖白如玉的手指微微一劃，已經持起了桌上酒杯，“顏將軍近來如何？”我擡了目，有些惆悵地看著她：“你說呢？”她抿著唇不言。我卻抑制不住內心的傷感，說著迷糊話：“一個等了幾年的女子，突然嫁給了他人為妻。你覺得這個男人的心情會好麽？”

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可是她什麽也沒說。目空一切的樣子讓我倍感孤寂。因是我說得兩人尷尬，逼不得已只得開口：“這次你要讓我做什麽？”她目光突然大放異彩，似乎就在等待我的這句話。“我以為顏將軍公務繁忙，不會助我？”我哭笑不得，聲音低下去：“你知道，世上只有你的事情我不會拒絕。”“你別說了！”她站起來，身子背過去。看來我的話有些不中聽，所以她便想著走開。我拉住她的手：“有什麽難事總得說出來，一味憋在心裏只會讓自己受傷。”我沒看見她眼角瀅瀅的淚水。否則我不會再說下去。“我已經是他人的妻子了。”握手的手臂一僵，我失落地松開：“夫人，是末將唐突了。”我退到身後，離她兩寸的地方：“那麽好好坐下來，談談可以麽？”

……

這時的天空有些淡，冷風竄地腦袋也有些暈。我有些不理解，為什麽朵朵離開了，她還是不願意放過她？難道就因為愛麽，愛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麽？那麽溫柔，那麽善良的女人。現在卻成了一個妒婦。

“蘭姑，還是這句話。你的事情我從來就會答應。”我嘆了一口氣，握緊了劍，步伐沈重地走下去。

蘭姑，也許你從來就沒有思忖過我顏照如此縱容你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我愛你！跟你一樣，飛蛾撲火，也不願意放棄愛著的東西。

我沒回頭，更看不見她的神情。我害怕自己會妥協。

好像天空有厚重的白雪簌簌地飄落，大腦葉被狠狠地掃過。我突然很想回到那個溫暖的春天。在偌大的千府裏，滿墻爬山虎的地方，看見那個女子的微笑。單純澄澈，沒有任何憤怒，亦沒有愛恨情仇。

這是我答應助她對付朵朵的最後一次。因為良知已經不允許我再犯錯。作為一名將軍，犯錯就是犯罪。軍令如山，再高的職位也會罷免。只是在愛情這一迷途，犯了錯也沒什麽關系，畢竟你在乎的就在你的身邊，你的羽翼下。

幾月後。府中傳來消息。蘭姑傷寒病重。

我去見她時，門敞開著，冬日的火盆裏木炭燒地正旺。我蹲地把木炭往中心翻了翻。床上發出聲音，我細耳聽去，卻是口渴要喝水。坐在床沿，望著她毫無精神的柳眉。心裏只覺痛苦難堪。

本來想著不再愛了，可是又怎能做得到呢？

手指擦過她臉頰處的淚珠，脖子卻不由地被人一攬，她的薄唇吻上來。我整個人都僵成一團。然而這片刻的纏綿竟被門口的男人打破了。蘭姑的瞳仁放大，將我一推，掙脫下床。看得出，她不願意讓主公誤會。

可是她沒看到那個男人眼裏淡然的神色，更沒瞧見身後坐著的我。我倉皇退到門口，主公攔下我。他說，留下來，照顧她！床上的她只梨花帶雨地搖頭。我拱手，沒有拒絕。

她病成這樣，我原就不放心。可是主公離開，我坐回去，蘭姑才聲嘶力竭地詰問，都是我，都是因為我！那話裏帶著厭惡。

“你難道看不出來，他的心裏沒有你麽？”我推搡著她的身體，想要阻止她繼續犯的傻。可惜她只是搖頭，或者垂首哭。她說，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

蘭姑，其實，你掌握不住旁人的心，就如同我掌握不住你的心！這種滋味，我明白。

你一絲不茍地替主公除去外族奸細，你一絲不茍地替主公求藥，你一絲不茍地陪著他，你一絲不茍地為自己的夫君出謀劃策。這些我也都看在眼裏。

夏季，比較燥熱的天氣。知了惹地心煩。出師順利，君上賞我一株雪蓮。聽說是滋補良藥。想著蘭姑前幾日腹中流掉的孩子。我自己沒緣由地悲傷。

“是你？”她沒有力氣，說話的聲音沙啞，眼睛有些浮腫。我輕笑，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沒什麽，我來這裏只是想看看你。”她突然面罩寒霜，聲音雖低，卻一字一句，冷血無情：“顏將軍，你來此處有什麽意義呢？”“我……”我吞吞吐吐，劍都因為我慌亂的心顫動了好幾下。“我不是你該等待的女子。”蘭姑把倒滿的茶水遞給我，“不是因為我嫁了人，而是我同你沒有男女之情。即便沒有嫁給千面，我也不會考慮你的。”我只能苦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固執地拎著劍轉身，“但是，你能替我的心做決定麽。不喜歡我是一件事，我是否喜歡你又是另外一件事。既然是兩件事，那便沒什麽可不可以的了。”從未覺得自己這麽厲害，能面不改色地把道理講得這麽好。可似乎挺誰講過，但想不起來。

秋至，府裏的風波漸漸少了。主公同她之間再沒發生過什麽聳人聽聞的事。只是府中的下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深不可查。如果非得找找兩人可以交流的事情，那便是君上和公主準備的佳宴。他們雖然有心事，可是面上總不會想著表達出來。自我覺得，其實這兩人對愛的固執都差不多。同樣固執地不願意沖對方打開心房！

望著燭光下蘭姑那端重大度的臉，我又是一陣黯然神傷。明明自己傷得體無完膚了呢。

深秋的某一天夜晚，君上下旨召我入宮。

宣文殿中，卷軸跌了一地。紙墨硯臺都被推在地上。我雙膝跪下去，準備行禮。他已經揮了金黃色的袍袖讓我起來。我正打算開口，他卻冷著聲問我：“他現在怎麽樣了？”我聽得出來，君上是在問千面。主公同千面的關系好，朝中上下無人不曉。只是我沒預料到，兩人的關系會好到這步田地。

“大人，一切……一切都好！”回完這句話，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君上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他自言自語：“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既然一切都好。為什麽把我交代的事忘得一幹二凈？”我一頭霧水，自是不懂他在說些什麽。他的手指握緊，攥著的拳頭怒地拍上自己的案幾。

這個樣子就像地方官，為了給自己提點官威，動不動就會拿著驚堂木怒拍幾下。聽得被審的平民百姓從直背變成了佝僂背。然而今夜，我也一樣，是天子被審的犯人。

良久，君上走過來，扔給我一個腰牌。禁軍統帥。

“朕要你輔助千面，三日之內完成任務。”他冷冷地說了這話，便背過了身。我答應著，兜了腰牌，畢恭畢敬地退出殿外。

這便有了殺害月姬一事。

守株待兔的那一晚，山林裏。風湧葉落。我們嚴陣以待，絲毫不敢發出聲音。有時候被蚊子叮了幾個包，都是咬牙強忍著。對打時，面前的女婦輕功卓著，翩若雨蝶。穿梭來去令人頭疼。好在我身邊還帶著那些侍衛。

立在樹枝上的倩影雲鬢發式，她目光掃向我有些不解。的確，我同她並不熟識，為何要步步緊逼，趕盡殺絕？可我只是一個將軍，聽命大齊君上的侍衛。我輕笑了聲，回答道：“只因為前輩這個身份。”她神情覆雜，怕是揣摩明了我的話。亦或者她知道自己正在被追殺。所以很快冷了面，努力見招拆招。即便寡不敵眾，也依然不肯求饒。

她很幸福地擡高了頭顱，讚我的功夫不錯。可惜兩個字落出的時候聲音更是拔高了幾許。前輩道：“若是我相公在這裏，你斷然不是他的對手。”我哼了一聲，笑出聲來：“可惜，他並不在這裏。”我的一語中的倒讓她緩了個神，目光一撇。定著林中的小路。我知道，她不會服輸。

只是我突然同情她，就像同情那個稱我顏哥哥的女孩水朵朵。她一樣嫁了個男人。只是幾天前她被狠狠地拋棄了。且懷上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流掉了。曾經因為她的疏忽，蘭姑懷了多月的孩子也沒了。那一刻，我本來對她恨之入骨。可是後來望著她落寞淒楚的神情，我又憐憫起她來。這時候我會因為面前的女婦聯想起水朵朵來，是我許久都不大明白的。

出神間，她躍入叢林，朝山坡那邊跑去了。侍衛們心下惶恐，我的面上卻露了笑容。不因別的，只因那越往高處越寬敞的地方就越危險。她，蘭姑就派人守在那裏。她聰慧過人，一定會有更多琢磨不定的招數吧。這樣想著，我也就離開了那個山林。盡管我並沒有直接殺掉她，但心裏卻充滿了罪惡感。

那樣艷麗美貌的前輩又會做出什麽十惡不赦之事，以至於君上多番派人殺她，甚至動用宮中禁軍。呵，帝王，怎麽做都是理由吧！

院落裏，老地方，她請我品茶。她說，我已經將月姬慘死的消息透露出去，估摸著明天早上就會傳遍齊國的大街小巷。“蘭姑，為何要做得如此無情呢，何況那女婦已經墜崖死了……你！”“怎麽？你覺得我心性歹毒？”她挑眉反問這句話的時候，嘴角是笑著的。我想，素日聽說這種話，她的目光不會這般。

這背後一定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吧！能令她如此歡喜的秘密定然同主公有關。事到至今，哪一件事情沒有牽扯到千面？

可究竟是什麽呢？我很懷疑。

寒冬臘月，雪花紛紛揚揚，一層接一層的覆在琉璃瓦上。就連院裏的桂花樹，枝幹也被壓著的。那曾經香飄十裏在這個特殊的季節裏枯殘了。我所有美好的回憶也枯殘了。

麾下的羽林軍拿著布告前來請示。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對我道：“將軍，今日旁的沒什麽？就是一個女人看著布告上的畫像哭哭啼啼的？”我擰眉：“女人？那女人長什麽樣？”他撓了撓頭，拱手道：“屬下似乎見過那女人。好像……是熹楓山莊的夫人？”“朵朵？”我倍感詫異，手心都捏出了汗。

果然，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針對那女孩子的。不消兩日，千府的管家來到我的將軍府裏。他說，主公身中利劍，性命危在旦夕。我聽了只是一怔，隨即大步趕去。帶上府中的大夫到時，屋裏已經亂做一團。

圍在床沿的大夫忙裏忙外，卻未見過她的影子。我走出去。

“為什麽那樣做？”她側站在柱子上，神色淒寂。手指撐著朱紅色柱子，一言未發。“你就那麽恨朵朵麽，無論怎樣都想置她於死地？”她不言，我怒地將她的身子板過來。一雙淚眼直視著我的眼睛：“是，我就是恨她，我就是想要殺了她。”

真是無法面對的事實，我那麽歡喜的女人真的因為那些愛恨情仇變成這個樣子了。

“每次都想傷害她，可你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每一次所做的事情只是傷害了你在乎的人，或者傷害了你自己。僅此而已！”我步入了房間，還是不希望她太過擔心，“我已經差人進宮了，晚上太醫院的大夫都會趕過來。主公……他沒事的。”我的兩手松開了她的肩，實在不想看見她落淚。也實在不想看到她從不後悔的神情。

後來某天我問她，如果不是和主公相遇，會不會愛上我？她說得斬釘截鐵，永遠不會！

我已經不想再繼續愛下去了，如果放棄真的是正確的選擇，那麽我想把所有的自由留給她，也留給我自己。盡管放掉她的手，或者把她所有的一切從我的腦海裏抹掉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情。

可是，我還有別的選擇麽，她心裏從來就沒有我，我承認自己懦弱，不敢堅守自己的內心繼續愛下去。只因愛不起，只因怕受傷！

很久以後，我娶了一位夫人，她經營著自己翠微酒館。每天望見她的笑容，我都會覺得，曾經的那些固執終究不太適合我。幸福，就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不過，我清楚，自己的記憶裏永遠不會失了她，我那樣愛過的蘭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請支持！後面內容更精彩！也請支持沫沫其他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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