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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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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送桑蘿的隊伍回來得不算晚, 也算忠心,才回了上京就要來和岑妄匯報。

彼時岑妄正待在桑蘿的屋裏發呆,他近來反應總是要慢些的, 或許是因為睡少了,或許也是大悲之後神經漸漸麻木所致,總而言之, 岑妄漸漸流露出了些老人的姿態, 做什麽都是慢吞吞的。

譬如當下,領頭士兵都把回話說完了, 低著頭等岑妄的下一道指令,可岑妄依舊毫無動靜, 直到領頭士兵脖子低酸了, 心裏直疑惑方才回話是否有不妥之處, 故而小心翼翼擡眼觀察岑妄的神色時,岑妄方才慢吞吞地問了句。

“平安送到了嗎?”

領頭士兵:“平安送到了的。”

岑妄的視線就凝了瞬, 落在領頭士兵身上的目光多了幾分眷戀, 但很快, 幾乎是強制般的, 他僵硬地把脖子扭了過去,看著窗臺, 可其實目光所見盡是空蕩, 一點景物都進不了他的眼。

岑妄輕聲的,仿若嘆息地道:“平安抵達就好。”

下剩的竟然是不打算再問了,領頭士兵還預備了滿腹的話去回答岑妄的問題, 諸如桑蘿想在哪兒落腳, 之後要做什麽營生等等, 想想都該是岑妄會關心的, 因此領頭士兵變著法子跟桑蘿打聽,又仔細地記在心裏。

可是岑妄卻不打算問了。

他滿腹狐疑,只是做下屬的不該胡亂猜測上官的命令,因此見岑妄揮手讓他退下,他便也退下了。

獨留岑妄坐在桑蘿常常看書,做針線的小案上,慢慢地把神色沈寂了下去,像極了黃昏落日,餘暉漸漸在老屋裏收盡。

岑妄確實不打算過問桑蘿的一切了,她奔赴了新的生活,徹底把他拋下了。岑妄願意用一生去懷念她,去記住她這個人,去記住年少這段刻骨銘心的情,但不代表岑妄願意時不時讓鈍刀子再割自己一下,割得害怕,恐懼,又貪戀不止,像是吃了五石散一樣,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

如果他只是一個富貴閑散人,他當然可以這樣做,只是他不僅是岑妄,還是燕王的兒子,是需要扛起鎮守北境大旗的下一任長官。

所以要振作起來。

岑妄這般想著,手指卻慢慢地從眼前的小案幾上撫過去,他想到桑蘿有時候學看賬時累了,就會趴在這上頭小憩一下,他也不自覺地慢慢地趴了下來。

桑蘿愛坐在右側,此時他卻在左側趴著,好像是兩人對趴著,腦袋對著拱,還能時不時貼上

一貼,說回悄悄話。

他這樣想著,便悄悄地笑了。

他笑著笑著,金烏就真的漸漸西沈了,餘暉慢慢地在這件清寂寥落的屋子裏收盡了。

王妃近來在清點行李,原本他們千裏迢迢從錦端來上京,一是為探親述職,二是為婚事,誰料最後好好的一樁婚事最後結成了這樣,把他們在上京一拖再拖,確實到了該回去不可的地步了。

要回去,自然是要裝點行李的,王妃便讓人去告訴岑妄,可以清點起來了。

岑妄的行李並不算多,除了些衣服用具外幾乎都沒了,兩大箱子都能裝完,不是很占地方,因此起初王妃並沒有太上心,結果後來一見呈上來的單子才知道事情不對勁。

岑妄裝得也太多了!

而且都是些不太要緊的東西,譬如床帳被褥,案幾茶盞,這些錦端都是有的,無須再備,等他們離開後是都要收盡庫房吃灰的,結果,岑妄一個不落,統統都掃盡了行李箱。

知子莫如母,王妃能不知道岑妄又在發什麽瘋?

王妃把岑妄找來說,說時她的眉頭都皺起來了:“就是想念,身邊有一兩件舊物便罷了,這樣樣都要帶的,你怎麽不把阿蘿踩過的地磚都撬走?”

岑妄皺眉:“母親,你這樣便太誇張了。”

誇張?他竟然還知道誇張!

王妃平覆心緒,讓自己不要過分激動,而是語重心長道:“阿妄,你父親很擔憂你現下的狀態,真相究竟如何,你比我更清楚,既然決定放手了,又何必還要讓自己纏綿過去?你總要往前看,要記得自己是誰,這肩頭擔的是什麽責任。”

“我知道,母親。”岑妄原本只是隨口一答,可不自覺的,話語裏便帶了些酸澀,他的聲音就低沈了下去,和在苦瓜汁裏浸泡過一樣,“我知道的,母親,可是……”

人若能時刻保持理智,又何必育有情緒。

岑妄早在送別桑蘿時便想過,要把桑蘿放下了,他要重新做回岑妄,可是,後面總是跟了個可是。

於是這樣的念頭天天想,夜夜想,從桑蘿的‘頭七’想到預備啟程離開王府,岑妄仍舊沒有辦法真的放手。

反而在王妃差人來告訴他要整裝行李時,岑妄忽然感受到了莫大的惶恐。

他就要離開一個充滿桑蘿氣息的地方,去一個與桑蘿毫無關系的地方了。

在上京,所有人都知道桑蘿是他的妻子,他是桑蘿的夫君,後來桑蘿不幸‘死’了,他要為桑蘿守孝三年。

而在錦端,沒有人會知道桑蘿是誰,她的名字將會隱於‘燕世子妃’這個身份之後,逐漸面目模糊起來。

錦端人只知岑妄為世子妃守孝三年,卻不會知道岑妄是為桑蘿守孝三年。

岑妄為了這個,一下子就痛心了起來。

於是他再也坐不住,也不要丫鬟小廝幫忙,自己先把桑蘿的住所擺設大致記錄下來,然後再

一個個記進行李清單中,他想要把這裏的一切都帶去錦端。

盡管這樣毫無意義,盡管岑王也知道桑蘿的氣息早在這些日子的門扉開合中被吹散了,可問題是,唯由這樣的忙碌才能帶給岑妄些許的慰藉,似乎他的徒勞並非無功。

王妃能理解岑妄的想法,卻並不能真正的理解,情這一字,總有親歷者才能說出它是如何教人生死相許,而旁觀者唯有拼命想把當局者搖醒的使命。

因此她肅了臉,對岑妄道:“只許帶兩件舊物,多了都給你扔了。”

割舍時最痛,因此王妃想幫岑妄下刀。

岑妄怔怔地看著王妃,那才流出的酸澀又倒流了回去,他道:“那兒子自己找馬車,自己押車走。”

態度也很堅決。

王妃繼續下刀:“就算給你帶回去又如何?錦端路程遙遠,又要帶這樣多的東西,車馬走不動,路上總要多歇歇,這搬上搬下的,不知多少人經過摸過,和阿蘿又有什麽關系?”

岑妄的嘴唇顫了起來。

王妃道:“若或者你有阿蘿貼身的什麽東西,可以讓你帶在身上,倒也還好點,可是我瞧這清單怕是沒有吧,既然沒有,便是阿蘿不想給,她既然不想給,你又能留住什麽?”

岑妄的瞳孔因為感知到痛苦後放大了,他抿起嘴,看著王妃。

王妃猶豫了番,繼續道:“她若對你有些情誼,也不至於將細軟小件都收拾得那麽幹凈,寧

可賣了換銀子也不留一樣給你。”

“夠了母親,”岑妄呼吸急促起來,近乎哀求地看著王妃,“不要說了,放兒子一條活路吧。”

王妃道:“那這些你還帶嗎?”

岑妄望了眼王妃手裏拿著的清單。

那份清單是他自己親手做的,用了整整一天。

其實只是把那點東西列個清單而已,很簡單的事,做起來根本就要不了一天,只是岑妄每寫一件,都會禁不住去回憶阿蘿的身影。

她在案幾上趴著小憩,喚月恐她著涼,偷偷給她披衣;她在多寶閣前駐足觀賞過一個美人觚,看了半天,回頭和喚月說要去花園裏剪支花來插到美人觚裏去,至於想要什麽樣的花,她不認識太多的花卉品種因此不知道,要見了才知道;她還在書桌前坐著,慢慢地剔燈,慢慢地看賬

本,也慢慢地寫著‘林深’……

岑妄把所有的東西列完,像是短暫地回顧了那些桑蘿還相伴左右的年歲,可是越回憶,他越覺得朦朧,像是遙遙地看著什麽東西,始終都看不真切。

他凝望了幾眼,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份清單交給了王妃,結果卻遭到了斥責。

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岑妄的聲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可是我們下次進京都不知是何時,或許永遠都不會回來,這些也只能在庫房裏積灰。”

王妃冷酷無比:“用不著的東西,自然該去積灰。”

岑妄卻笑了:“可它們對於兒子來說,並非無用的東西。原先住的廂房不是不好,可是現在

兒子又宿回了主屋,是因為只有在主屋,行坐起臥在阿蘿的舊物裏,兒子才能睡得著。”

王妃抿唇。

岑妄道:“求求母親了。”

或許是這一聲軟弱哀求讓王妃心軟了,她想到,岑妄其實很小開始就不懇求父母幫他什麽了,去學堂挨欺負了不說,去軍營裏被排擠了也不說,都是自己默默消化默默解決,從沒有想過來哀求一次。

兒女到底都是債。

王妃忍不住問道:“阿蘿也去了錦端,不是嗎?既然這樣舍不得,與其抱著舊物,依我說,不如想想該怎麽挽回舊人。”

王妃其實也不大理解,桑蘿說是要死遁,可是卻選擇錦端落腳安置,也不怕遇見桑家人。偏岑妄一句話不多問,一句話不多說,悶了會兒,就轉身去了趟桑府,在那兒待了一天,回來頂著

幹澀的喉嚨,對桑蘿說:“你放心去。”

只這四個字,多餘的話再也沒有,只字不提他是如何勸服桑至接受這莫名其妙的事實,又是如何為了勸服桑至而把自己的嗓子說啞了。

“你放心去”,似乎在岑妄那就囊括了所有。

因此,王妃更加看不明白,正因為看不明白,她越發覺得岑妄荒唐。

岑妄聽了卻搖搖頭道:“被過去綁縛住這樣的事,不該輪到阿蘿承受。就這樣吧,我也熬得住,這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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