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暑氣漸盛，縣令大人留在縣衙處理公務的時候越來越多，常常一日三餐都要派小廝送過去，有時還會順帶捎上幾罐湯藥。

縣裏出大事了。

方鸞帶著白孔雀溜去後山的路上，總會時不時的看到一些院子裏竄起焚燒物事產生的濃煙。縣裏唯一一家醫館門口排著長隊，滿臉愁苦不住嘆息的男子，面色哀戚偷偷抹淚的女子，單手拄杖身形佝僂的老者，衣衫襤褸鬢發散亂的幼童……俱是消沈擔憂臨深履薄的模樣。

聽說，是起了時疫。

一開始只是有一兩個人莫名發熱，都沒當一回事，去自家田坎邊摘上兩把草藥煎水喝了，第二天照樣下地勞作。只是這熱癥卻越來越厲害，病人幾日之後就堅持不住倒在地裏，大夫來看過開了幾副藥，喝下去仍是毫無起色。過了不久，又傳出他們的家人也患了熱癥的消息，同樣的癥狀，同樣的藥石無效。

又過了一段時日，縣裏不斷出現患此熱癥的病人，而且同樣是一家人先後發病，直到醫館那位給他們診治的大夫也倒下之後，漸漸就有人傳出時疫的說法來。這下周圍的幾戶人家都慌了神，拖家帶口的要搬離原本的住處，更有甚者已經收拾細軟準備投奔別處的親舊避難了。

有記性好的人將這場時疫同去年家禽中肆虐的兇險熱癥聯系在了一起，又得知那幾戶患病的人家近日都曾吃過雞鴨，便得出是禽類的那熱癥感染到了人身上的結論來。於是這些日子吃過雞鴨的人紛紛催吐喝藥，家中養了各類家禽的人也接連狠下心來一把火將它們連同窩棚一塊燒了，醫館的大夫們聚在一起翻了快一個月的醫書，仍然沒能研究出個解決辦法來。反倒是患病的人越來越多，求醫的抓藥的詢問的人全都聚在了醫館門前，低低的議論聲和不時傳出的哭泣之聲混在了一塊，比天上的烏雲還要陰沈厚重。

疫情越來越嚴重，縣令大人幾乎已經把縣衙當成了家，縣令夫人一邊要管著縣衙眾人每日的飯食，一邊又要操心府中是否有人出現發熱的情況，再也分不出心思來管束方鸞。於是她每日都背著竹簍朝後山跑，仗著自己多年來對地形的熟悉把所有用得上的藥材都采了回來，讓人整理好了分發到每家每戶。

孔白見她這樣奔波勞累的模樣，也不願意再站到她的肩上加重負擔，只能飛一段走一段的跟在她身後，時間一長竟也將飛行速度練得快了不少。

沒多久又聽說，郡裏有好幾個縣都發現了同樣的癥狀，雖不及遠山縣的情況嚴重，但傳染速度卻快了不少，往往是第一日剛發現第一例，幾天過後就已倒下了十多人。發生了如此大事，郡守自然不敢隱瞞，連忙寫了封奏疏快馬加鞭呈到禦前。皇上對此十分重視，聞訊便火速詔令禦醫前往診治，還特意指派了一位皇子親自隨行察訪。

縣令大人將此事告知幾人時，那個假扮六皇子的妖物還特意囑咐他不要透露自己的行蹤，只說自己不願同那些人虛與委蛇。待縣令大人點頭應下之後，他這些時日便一直在府中四處走動，說是要把每一處都畫下來，以後建府也能用得上。

孔白大概也能猜到他是在準備一些陣法，以免到時候出了什麽意外暴露身份，但也不能排除他等不及要對方鸞下手的可能性。可是他現在什麽也做不了，只能想辦法早日恢覆法力，到時候就算沒辦法讓方鸞立刻回覆仙身，至少也能先幫他們解決疫病的問題。

可是他都將那座山仔仔細細搜尋過好幾遍了，還是沒發現錦囊的蹤跡。

這一日仍是一無所獲，孔白扇著翅膀跟在方鸞身後飛進大門，長長的尾羽在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方鸞將只裝了一半的竹簍遞給迎上來的仆婦，今天跑了好幾處都沒找到多少能用的藥材，她有些沮喪。因此也沒有像往日一樣精力充沛地跟她的白孔雀玩“賽跑”，只是將孔白摟在懷裏輕輕按捏著翅膀，慢慢的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有兩個小丫鬟守在院子裏，一邊拿著繃子繡花一邊隨口閑聊，他們隔得遠了只聽到“白孔雀”、“妖法”、“時疫”等字眼，等再走近些，就聽清了後面的內容。

“要不咱們去跟管事求個情，調到別處去吧？”

“你當管事是傻的麽？現在人人都躲著這院子，咱們要是被調走了，誰來伺候小姐？”

“我怕……”

“唉，是禍躲不過，你看咱們府裏如今還沒人患上那熱癥，興許那白孔雀不會禍害身邊的人呢？”

“可是就連小姐都被它害過啊，去年那次病得那麽兇險，剛把它扔回山裏就好了。你說……如果我們再把它得遠遠的，或者幹脆宰了，那些得病的人會不會也跟小姐一樣，馬上就好了？”

“你以為沒人想過麽？府裏多少人都打著這個主意呢，可是小姐整日都把它帶在身邊形影不離的，誰敢當著小姐的面動它？”

“那就趁晚上小姐睡著的時候……”

他們在院墻外站了很久，將兩個小丫鬟的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孔白感覺到方鸞抱著他的手臂不斷收緊，他努力擡起頭但還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天晚上，方鸞趁著丫鬟們都出去幫她提熱水的空當，不顧孔白的掙紮直接把他塞到了被子裏。

孔白實在沒想到她沈著臉思考了兩個時辰的結果竟然是這樣的。他出現的時間的確很湊巧，正好是在縣裏的家禽出現熱癥的時候，而且剛被方鸞帶回家沒多久就害她淋了雨發起高燒，所以府裏的人會這麽想也很正常。他在意的只是方鸞的想法，如今她依舊這麽坦然地維護，孔白一邊為她的心意感動，一邊又對她簡單粗暴的舉動感到無奈。

等到洗漱就寢，方鸞將孔白抱在懷裏，十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小雪，明天我們去後山，你趁機快逃吧，不要再飛回來了。”

孔白僵住。

方鸞又絮絮叨叨地說：“小雪明明就是是帶來祥瑞的神鳥，我們府裏到現在都沒有人染上那個怪病，肯定是因為有你在保護我們。可是聽她們話裏的意思，府裏有好多人都認定這場疫病是你帶來的，就算他們相信我的話不殺你了，說不定還會告訴縣裏的其他人……話本裏還經常寫到有皇親國戚專門搶奪平民家的靈獸靈禽，要是那個皇子下令要爹爹把你交出來，我就真的護不住你了。你不知道，皇子是很大的官，比爹爹大多了……”她話說得毫無邏輯、前言不搭後語的，生怕孔白聽不懂一般，一句話翻來覆去解釋好幾遍，說著說著卻自個兒傷感起來，“我不想要你走，我舍不得你，可是聽說那些皇子身邊都有好多武功高強的侍衛，還會飛檐走壁隔空點穴，到時候就算你會飛也一樣會被抓住……”

孔白心下輕輕一嘆，還是湊過去蹭了蹭她，將那眼底蓄著的淚水都擦掉了，又親昵地啄了啄她的鼻尖。

真是天真的小姑娘。

……天真得讓人心疼。

他孔白仙君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還要自己心儀的人這樣百般憂心，想盡一切辦法擋在身前保護自己。以往同兇殘妖物拼殺之時，比這艱險百倍的情況也曾遇到過，那時自己是如何應對的？如此患得患失，瞻前顧後，被當作寵物養了一年，難道還真當自己是只普通的靈寵了不成？

明日，還是去找那個書生談談吧。

這樣想著，孔白又擡頭蹭蹭方鸞的下巴，然後靜靜蜷在她頸側合眼睡去。

次日，方鸞帶著孔白到了山上之後，抱著他依依不舍的說了許多話，然後將他往地上一放就頭也不回的拔腿狂奔。孔白看著她卷起塵土的背影楞了好久，才終於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務。

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為恢覆法力而離開此地，再回仙界尋找解決辦法；二是以妖界孔雀一族的身份向書生詢問此地禁錮法力的原因，若此事的確與對方有關，再想辦法與之交涉就是。

第一條路更為穩妥，相對而言把握也要大一些，但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他不放心離開方鸞這麽長時間。第二條路風險較大，但既然那書生一直都在暗示方鸞將自己放回山裏，自己若是以“想要恢覆法力好回到族內”為借口，對方或許也不會拒絕自己的要求。再加上白孔雀“祥瑞之兆”的傳言，以及孔雀一族在妖界的地位，就算到時候實在問不出什麽，也應當並無性命之憂。

所以他還是決定試試第二條路，若是真的行不通，那時再退一步選擇第一條路也不遲。

孔白昨日已將其中關節全都想過一遍，待回過神來，便專挑著人跡罕至之處七拐八彎地飛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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