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方鸞抹著眼淚踏進家門，剛繞過影壁就看到許多人將前院堵得水洩不通，有穿著官服的、有佩著刀的、手裏提著藥箱的，全都不發一言規規矩矩的站著，她在門口都能聽到人群前頭那兩人的對話。

“非也，方縣令不必太過自責，此賊所佩之印鑒確能以假亂真，小王若非得方縣令提醒，恐也難以辨認。”

“若不是六皇子今日親臨，下官不知還會被那賊子蒙蔽多久，實在慚愧，慚愧。”

“方縣令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切不可妄自菲薄，況乎古人有言，忠者在心……”

方鸞聽不懂他們話中之意，只知道那個滿口之乎者也聽得人頭大的家夥是六皇子，自家爹爹則一直在請罪。她頓時著急起來，想沖過去問個仔細又怕添亂，想去找娘親又被這一大群人堵住了路，只能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守在靠近門口這一側的侍衛沒想到一時疏忽竟然放了個人進來，連忙上前驅趕。那頭縣令大人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只見方鸞穿著男裝一身塵土滿臉狼狽的朝他那兒張望，便輕咳一聲道：“還不快回房去？”轉身對六皇子解釋了一通小女心系百姓四處尋藥之類的話，對方聞此又是一大段引經據典的讚許。

方鸞心下急切卻也不敢貿然上前詢問，只得依言往後院走去，不想此時變故陡生。眾人為給她讓路挪出了一塊空地，方鸞剛走了幾步就有一道人影飛快地從西廂沖過來，疾風一般裹了方鸞就往外竄去。門口的侍衛趕緊拔劍將其攔住，卻又礙於對方手中的人質無法動手，只得牢牢守住大門與其對峙。

那人見此便低頭朝懷裏的方鸞露出個安撫的笑來，還是之前那般斯文俊秀書生氣十足的模樣，他仰頭發出一聲清脆的叱吟，隨即就有五色的雲霧在他腳下聚集起來。他轉頭朝縣令大人禮貌地道別：“小生定會將方姑娘視如珍寶好生對待，方大人不必擔憂，就此別過了。”

話音剛落，他便騰雲而起，朝著後山的方向飛去。

孔白小心翼翼地繞過幾個行人，沿著一排被廢棄的房屋往縣令府邸飛去，他本就不擅飛行，又要盡量不被人發現，所以飛了許久都還不到一半路程。孔白擡頭看看天色，不想卻見到有人駕雲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而去，雖然相距太遠並不能看清雲上那人的容貌，但他雙臂抱著的人卻穿著孔白再熟悉不過的一身青藍裋褐。

孔白一時無暇多想，只是本能的朝那團雲霧追了過去。

然而騰雲駕霧速度何其快，孔白勉強追到山腳就完全失去了對方的線索，佛眼掃過面前的草木枝葉也不見任何蛛絲馬跡。正當他無視全身不住發痛的抗議想要不管不顧直接使出搜尋之術時，一個從天而降的硬物精準地落到他頭頂，將他砸暈過去。

等到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山腰，孔白雙手撐地吃力地站了起來，總覺得什麽地方隱隱有些違和。他在身上仔細搜尋片刻，便從發冠上取下一個錦囊來，深紅錦緞繡著淺金龍紋，在他修長蒼白的手指襯托之下顯得格外華麗。

他深吸一口氣，果然感覺到體內充沛的法力沿著四肢百骸不斷游走，自指尖開始迅速修覆在他強行引動法力之時被絞碎沖破的血肉經脈。

他的法力恢覆了，原形的禁錮也被解除，雖然不知道仙尊的錦囊為何偏巧在此時突然出現，但這個結果的確是他迫切需要的。孔白將錦囊佩於心口，定下心神仔細回想著方鸞的氣息，就有幾絲青色霧氣在他指尖附近匯聚起來，他體內運轉起牽引之術，指尖輕輕一彈，那縷霧氣就往山林深處疾飛而去。

孔白循著那縷氣息的指引來到一處潭邊。對於此地他並不陌生，當初措手不及被仙尊扔下凡塵就是落到了這附近，因此尋找錦囊時也將周圍都仔細翻找過無數遍，但那時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再次仔細搜尋方鸞的氣息，孔白淡紅色的眼將周圍的景象寸寸掃過，清冷的目光最後停在那深潭之上。

碧色潭水清澈見底，岸邊的樹影倒映其上，在漣漪中似輕語般搖動不休。但現在已是初秋，山林中的樹木都開始落葉，潭面倒映出的畫面卻仍是枝繁葉茂欣欣向榮。孔白目光一凜，層層寒冰在手邊凝出一道利刃來，他伸手握住寒氣四散的劍柄，輕靈一躍就來到深潭上空，握著劍的手往身前用力一劃。原本空無一物的半空如裂帛一般被撕開一道口子，露出其中草木葳蕤的景象來，孔白手中的冰刃消散，將素白袍袖一振便飛身踏入那片奇異的空間。

沿著林蔭小道蜿蜒而上，很快就看到一座質樸又不失精巧的小樓，竹籬圍成的院子裏種著一株高大的梧桐，周圍遍布生機勃勃的花草，野趣與雅趣相得益彰，乍一看倒像是文人俠客隱居之所。孔白此刻卻沒有欣賞美景的興致，只是捏了個手訣暗自戒備著走了進去。

屋內的擺設多而不雜，處處布置得溫馨妥帖，仿佛已有人在此居住許久一般。孔白環視一圈又朝著裏屋走去，還在門口就看到方鸞失去意識倒在床上，藏藍的腰帶落在地上，衣領散開露出白色的中衣，那書生還站在床邊扯著她肩頭的衣料。孔白見此怒極，周身都散發著冰寒刺骨的殺意，右手一翻又憑空抽出一把寒冰凝成的劍來。

書生左手正要伸上前去扶起方鸞，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氣一擾又收了回來，轉身看向孔白。或許是對這個地方十分放心的緣故，他額頭的角已經不再用障眼法遮掩，孔白不用佛眼就將其看得清清楚楚。書生視線在孔白那頭雪白長發與手中的寒劍上轉過幾圈，似乎露出個無比驚訝的表情來，語帶顫抖地問了聲：“你是孔白？”

孔白不答，只道：“青鸞仙子變作凡人之事，此地禁錮法力之事，可是你所為？”書生看起來對他很是懼怕，在他滿身鋒銳的氣勢壓迫下甚至無法成言，只能不住點頭。孔白皺眉思索片刻，又問，“將青鸞仙子帶下仙界、抽取她的魂魄投生為凡人、禁錮一邑法力，皆非你一介普通妖物所能做到。如此大費周章，究竟有何目的，又有多少同謀？”

對方被他越發銳利的殺氣懾得不住戰栗，一邊搖頭一邊張口欲言，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孔白見狀，揮手凝出一道冰索將他捆住，然後慢慢收斂了殺意問道：“你想說什麽？”

書生雙手被捆在身後，有些不習慣地掙動幾下，見那冰索有越發收緊的趨勢連忙止住動作。他大步走到孔白身前，眼中泛著淚花喊道：“孔白仙君，我是敖書啊！”

清脆的嗓音帶著滿滿的委屈，由於喊得太過急切還有一些破音，平白給他的話添了幾分淒厲之感。孔白聞言也是一怔，上下打量著面前挺拔俊秀的青年書生，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敖書？”

書生把角湊到他眼前，一時沒把握好距離差點直接插到孔白眼睛裏，孔白右手寒劍未收，只拿左手將他的頭推開少許，細細察看起來。

那對角還未分叉，只是在額上冒出兩個小鼓包，他當初也是因此才懷疑對方是蛟類，成年之後額上的角仍舊只有這麽一點的，除妖界蛟族之外不作他想。只是如今仔細一看，那對小角粉紅幼嫩弱得隨手就能折掉，確實不太像成年的蛟所應有的模樣。書生兩次出現都是以成年人的身份，並且言行舉止毫無破綻，他也就先入為主斷定對方乃成年妖物。可是他卻忘了幼年的龍族法力低微，沒有足夠的力量供角成長，所以在成年之前漫長的歲月裏都是以如此形態示人，待它們積累夠了法力到達成年期時，額上的角才會緩慢長大。

孔白心下有了判斷，又用佛眼查探過對方的原形，確定他所言非虛。看著那個額上頂著一對小鼓包一會兒發抖一會兒喊痛想躲開又不敢的幼童，孔白突然就有些頭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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