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氣微涼，清晨早起伺候的宮女端著熱水盆子侯在屋外，裏頭穿著秋衣還是凍得指節發白。

等了好一會兒，陽光從屋檐下伸進來時，房內才淡淡傳了一聲，“進來。”

“是。”宮女步入屋內，這間偌大的宮殿唯一住著人的屋裏鋪著狐裘白毛毯，墻壁上鑲嵌著五六顆夜明珠，正好構成五龍戲珠的精雕壁畫，每走一步，宮女都覺得心跟著陷入腳下毛絨絨的地毯裏。

能夠住在之中地方，該是幾世才修來的福氣啊。不過，據她所知，享受著這一切榮華富貴的主人卻是每夜都將王拒之門外，閑暇時也情願坐在花園看書，連王都比不上她手中的書籍。

“還有何事？”宮女想得出神，竟是留在房內久久不曾離去。那頭眉目清淡，姿容妖嬈絕艷的女子靜靜挑眉看她。

“王說了，今晚設宴，請娘娘出席。”宮女慌忙間低下頭，這才想起王的吩咐，又忙不疊應答。

透過銅鏡凹凸不平扭曲的鏡面，可以看見宮女煞白畏懼的神色，冷夕顏收回視線，“我知道了，下去吧。”

宮女走後，她才坐在鏡子前凝視望向窗外，仔細回想著昨天自己看過的書，以及昨夜用筆墨一點一滴記下的往事。

自摔下萬丈深淵之後，她在暗中被人帶到了冥焰國，也不知道全身傷得如何重，只是醒來的時候，時光已過三月有餘。

她第一次見到顏回的時候，院中的波斯菊正開得熱烈，迎風招搖時他走進來，嘴邊嗤著笑，神色溫柔地令花兒都羞澀不已。他便那樣靜靜站在花叢中，像是被花簇擁著，剛從山水畫中走出來的人一般。

“梅兒。”低沈悅耳的嗓音叮咚落入她的心湖，冷夕顏一下子想起了這個人。

“我是冷夕顏。”她目光清冷，卻態度堅決地否認。這個男子在數不盡的黑夜中霸占了她的腦海，侵蝕她的夢境，一點點改變她的記憶。若不是靠著每天筆頭上的回憶，如今當真會被馴化成‘梅兒’。

顏回繾綣的嘴角勾著一抹苦笑，神色無奈卻溫柔，“我等不及了。”寥寥數語，冷夕顏卻聽出了無盡的惆悵與思念。可是，他念著的卻不是她。

自打那以後，冷夕顏日覆一日，對於過去的記憶越發模糊了起來，時常清晨一醒來，恍惚半日才能記起身處何處，今夕是何年。

她隱隱察覺到是顏回做的怪，卻無可奈何，顏回那廝當初一逮到她就給彼此種下子母蠱。當初給鳳羽解蠱毒時是因為鳳羽習練冰蠶功，而母蠱身亡子蠱暴走易於尋找，如今醫者不能自醫，她對於體內潛藏的蠱毒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夜晚，大紅宮燈亮似星辰，絲竹管樂，推杯換盞，人聲鼎沸。殿外的落地被打掃幹凈，連樹上的枯枝都掛上喜慶的燈籠，映得天地一片亮紅。

冷夕顏到的時候，殿內已經坐了許多人，她匆匆看過去，皆是生疏的面孔，顏回端坐在主位上，端著酒杯正跟下方的兩國君王言笑晏晏，見她進來，竟是放下杯盞，起身迎了過來。

眾人的視線都凝聚在她的身上，依舊端莊典雅，挺直背脊坐在上頭的王後涼薄著一雙媚眼，即沒有不悅，也不敢不悅，只是瞧見下方兩國君王也同時站起來的時候，目光中多了一絲嘲諷與幸災樂禍。

“王。”冷夕顏將手遞給他，溫熱的大手驅走外頭帶來的寒涼，她側著頭看向兩邊的站著的男子。一個冷峻一個邪美，投遞過來的神情卻是如出一轍的震驚。她擡起頭，用眼神詢問著顏回。

對方卻是笑著告訴她，冷峻的是鳳歸的君主，邪美的是北辰的君王，“你不必向任何人行禮。”這是作為五國之中絕對權利象征的冥焰國國君給她的特權與優待。

她恍惚中眼睛不禁有些飄忽，每到晚上，思緒格外混沌，甚至聽見顏回低聲繾綣喚她梅兒的時候，她第一次沒有拒絕，而是將昏沈得厲害的頭輕輕搭在他的肩頭。

雲邪跟鳳羽齊齊看向同坐龍椅之上交頸親密的二人，眸色深邃莫名。苦苦尋覓了大半年，最後將一切決絕的希望投入到血腥侵略跟爭端中，卻不曾想，她已經倒在了其他人的懷中。

顏回擁著冷夕顏沒有放開的意思，一旁的王後甚至殿下的臣子無一人敢出聲抗議，他拿了一碟點心放在她面前，看她懨懨沒精神地吃著，視線掃到過分關註的二人，這才歉意道：“抱歉，梅兒最近身子不好，讓兩位見笑了。”

雲邪收回過於放肆的目光，僵直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最後才施施然擡起酒杯，對上顏回那張刺眼的笑臉，“能得到你的寵愛，倒是難得。”何止難得，簡直就是蓄謀已久。夢境一事，他早已知曉，卻沒想到對方是顏回，而此番看冷夕顏眉眼間的冷漠與陌生，心雖痛但只能忍。

這時，一向耐性極好的鳳羽卻是率先發難，“不瞞你說，梅妃眉眼之間看著眼熟，不知顏帝是何時納的妃子？”

眾人一驚，今天本是冥焰做和事佬出來調停鳳歸與北辰之間的戰事，話還沒開始說，當著朝臣的面，鳳歸國君便打聽起了冥焰國國君的妃子，何等荒唐。

冷夕顏無辜受牽連，被當成紅顏禍水卻不自知，恍惚間只聽見有人在叫她，擡頭看見方才那冷峻男子目光如炬射過來，腦子一時清明，她記得那個人。

“鳳羽。”放下手中的糕點，她從顏回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想要辨認清楚模糊視線中的光影。

見她直呼君王名諱，顏回也是不惱，只是拉著她的手，“梅兒可是認識鳳帝？”

冷夕顏點點頭，轉頭便見到另一邊正在看著她的雲邪，視線相接，記憶迅速回籠，但她沒有動，也沒有開頭喚他，視線一觸即分。

“見過幾回。”清冷的眸子又恍惚飄搖起來，冷夕顏重新坐回椅子上，不再答話。

“光吃糕點怎麽行，喝點酒水。”時刻關註著她的顏回又貼心地端過自己飲用的杯盞，盛著琥珀色液體的青銅酒杯遞到她的跟前。

冷夕顏看了他一眼，口中快速說了句什麽，低頭就著他的手喝下杯中酒水，隨後便覺得困倦不堪，起身回了偏殿歇息。

冰藍色絲綢裙擺拖曳在地上，一點點遠離眾人的視線，顏回盯著手中的酒杯，想著剛才她說的話，苦笑著就著杯子將殘酒一飲而下。

當下，雲邪跟鳳羽二人神色一變，同時拍案而起，這兩人打仗交鋒大半年，第一次同仇敵愾。

身後朝臣身子抖了三抖，看著自家君王還是那副溫柔淺笑的樣子，心下寒氣更甚。

顏回起身，將杯盞擲向黑色大理石石板上，鏗鏘一聲，青銅化成幾角碎片，他卻繃緊了嘴角，“兩位不介意的話，此番交戰，冥焰也願意加入。”

“好，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不過前提，先把我家娘子還回來。”雲邪大笑一聲，同樣將酒杯擲向地面，心頭惡氣此刻再也壓抑不住。

“鳳歸雖勢弱，卻也非怕事之徒。不過，顏帝的梅妃卻是鳳歸失蹤多時的聖女，還請顏帝歸還。”鳳羽對此求之不得，朝中內憂以除，再也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他骨子裏的侵略。

三國聚首最後不歡而散，戰爭版圖進一步擴大，在場的人都嗅到了硝煙氣息。而這場爭鬥的導火線，便是冷夕顏。

“梅兒是我的愛妃，倘若二位能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我自然無話可說。”說著，他緩步走到雲邪的面前，凝視著對方淩厲的丹鳳眼，眸中殺氣彌漫，“或許她之前心中確實有你，但往後，她只會是梅妃。”

說完，便毫無禮貌地甩手離去。明明是紅光喜慶的日子裏，眾人只覺得背後冷颼颼的。

很快的，顏回派人團團圍住了偏殿，自己也在夜色中匆匆趕往，心口被冷夕顏離去的話語堵得直發疼。

她說：“今日我不鬧，不是因為我是梅妃，而是因為我不願自己的夫君陷入險境。”

夫君...原來他們已經親密至此。

夜風撩過他墨色長發，隱隱現出其中幾絲銀白。他站在宮殿門口，靜靜註視著被侍衛重重包圍的巍峨殿宇，空氣中彌漫著菊香，再過不久，凜冽的梅花也即將綻放，他還沒來得及帶她去看滿院子他等了許多年的梅花，她卻是一心想要逃離。

梅兒，你是否至死都不肯原諒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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