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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女巫祝(上)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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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一處地方。”空青不知何時已舉起了竹簡。

“什麽地方?”連澄欣喜又感激地問。

“離正殿半裏之遠的無恒齋,以前內官祝由的住所,我離開時就已廢棄,定無人居住。”

“好,那我們就去那裏。”

得連渃允許,空青主動的上前帶路。

幾人隨行,走在自己身側稍靠前的花溟的背影引起連渃的註意,她瘦小的身子被包裹在一抹黑的勁裝當中,密集的劍痕在她背部隨處可見。

“花溟,你的傷?”

“無礙。”

“齊褚的影衛,真厲害。”連渃印象中,花溟從未被任何人傷到過。

“是的。”花溟很肯定地讚同,“但主人你放心,花溟定會努力研習劍術,再日後你需要花溟時,花溟一定會將他擊敗。”

“好,有志氣。”花溟了解連渃的欲望與夢想,所以這番話連渃不僅僅將它當成是一種希望與承諾,她相信,這話在未來一定會變成現實。

“主人,要不要花溟扶你?”受傷的花溟對受傷的連渃伸出了手。

“不用。”這一次,連渃還是倔強地拒絕了。

半裏的距離談不上遠,可受了傷的連渃自己一個人卻走得異常辛苦,待走到偏殿時,她已經累得大喘特喘且腰也無法伸直了,單手撐著膝蓋,餘光不小心掃了眼身後,不太清晰的視線中出現了一條蜿蜒斷續的血點印,從她的腳邊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

“呵,這次的‘信事’真是大出血的感覺。”想起自己的謊話,連渃不禁失笑,笑著笑著,她忽然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睜眼,她已經躺在了床榻之上,頭頂的梁柱結滿了蜘蛛網,空蕩蕩的空間被燭光分成了兩段,一半暗一半明。

“既有燭光,就入夜了,從晌午至現在估摸著有三四個時辰了吧。”躺得背有些發酸的連渃自言自語的轉了轉脖子,臉一側,齊小白寫滿愧疚又疲累萬分的臉就闖入了她的視線,欣喜的她從發幹的嗓子眼中硬是擠出了兩個字,“小白。”

“阿渃,我……”

“噓!”齊小白一張口連渃就知道他要說什麽,於是在他說出口之前她便伸手食指抵住他的唇瓣,“不是早就說過了嘛,謝謝、對不起之類的話都不需要,你我之間。”

“空青已經幫你處理好了傷口,她說刀口雖深卻幸好沒有傷及內臟,休息幾月便會痊愈。”齊小白雙手緊緊地包住連渃停在他唇間的手吻了幾吻,“花溟的傷勢問題不大也處理好了,空青陪著她在隔壁屋子休息,你哥哥被君上傳召,已經去了正殿。”無須道歉,他就將她可能關心的事與人的現狀一一說給她聽。

“那,你呢?”

“我,很好。”齊小白展顏一笑。

“今天,真是難為你了。”連渃忘不掉齊小白被刺激時的眼神與表情,她想那刻他所遭受的痛苦一定是自己這刀傷的百倍千倍。

“嗯?”齊小白壓壓眉,有些不明白連渃所指。

“少年時期,你的眼神總是帶著無法掩飾的尖銳與倔強,若遇到不好的事不服輸的你定會去討一個說法回來,可自從三年前那場變故之後,你的眼神就變得異常的平和、安定與懶散,即便如今日那般被勾起了舊憶而釋放出了壓抑已久的真正的自己,回過神來時,你的眼中也只有對我的擔心與對自己的憂傷,所以我覺得,真的是難為你了。”連渃惋惜而心疼地握緊了齊小白包住她手的手,變故與時間真的能讓一個人改變很多很多。

聞言,齊小白垂下頭卷了卷嘴角,“三年前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對嗎?”

連渃嘴開合幾次,我知道三字卻無法順溜的脫出。

“今天看見註滿水被燒紅的大鼎以及赤|裸受烹殺之刑的紀侯讓我想起來三年前,我的乳母也是這樣死在我面前的,那景象比現在駭人百倍,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閉上眼就會看見那一幕,雖然現在不會了,但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都擺脫不掉它們。”齊小白低頭垂眼,面帶痛苦地開口,“我的隱疾成因源於那段陰影,所以這三年來,你的任何治療手段都沒有起到作用,我想以後恐怕也……”

“我知道。”初被問及,連渃還不太想承認,但齊小白既然開誠布公地說到了這裏,她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裝傻下去了,“我知道,憑我的醫術,不可能治好你的隱疾。”

“所以,接受空青的提議吧。”

“什麽?”

“入夢法。”

“入夢法,呵!”連渃想,齊小白怎麽會無緣無故、一口氣說清之前所有的事,原來自己中刀昏迷時,空青居然不顧與自己的約定擅自將入夢法告訴了齊小白,真是……

砰,越想越生氣的連渃握拳大力地捶了一捶床榻,“那個多嘴的女人竟然……呃呀……”這一激動也觸動了傷口。

“阿渃,別激動。”齊小白趕緊俯身抱住連渃讓她別亂動,“空青告訴我是怕你再為我受傷。”

“你放開我,我一定要去找空青,沒經過我同意就擅自告訴你,哪有這樣的啊?做完交易就過河拆橋,不可原諒……”從前只有她毀約、說話不算話,今個兒居然被別人先毀約,她還是頭一遭遇見,生氣,相當生氣。

“阿渃,你別起來,別起來。”齊小白弓背伏在連渃身上,不碰到她傷口的同時又能壓制住亂扭著身體試圖起來的她,“我也很害怕,害怕極了。”他貼著她的面頰對著說道,口吻極其悲傷與自責。

“你知道什麽是入夢法嗎?”

“我知道。”

“在夢中回到過去,再去體驗一遭那個你一輩子也忘不掉、擺脫不掉的事件,你叫我怎麽忍心?”被壓制到不得動彈的連渃扯著嗓子悲憤地喊了起來,“小白,你知不知道,你失去理智與冷靜的模樣,真的好嚇人,好讓我心疼,我多麽害怕你變不回來呀,所以我真的不想、一次也不想看到你變成那般模樣了,嗚嗚……”說著說著,她竟哭了起來。

看著連渃為自己難過哭泣的樣子,齊小白知道,他心中的傷早就不是他一個人的傷了,他所承受的痛也不再只有自己一個人痛了,“阿渃,我記得你說過,以後我們的孩子要是像我就好了,至少你的這個願望我想為你實現,所以……”

“一輩子治不好就治不好,大不了不要孩子,不和你幹那些臉紅心跳的事,我可以忍受得住的,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邊。”越聽下去,越想下去,連渃的淚水愈是洶洶,心疼愈是難當,她早就明白的,在她心目中,齊小白比任何願望都要重要,“我只要你,其他的我什麽都可以不……”

“不。”這一回,齊小白難得又果決地打斷了連渃的話,“我想和你幹那些臉紅心跳的事,我想要屬於我們的孩子,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試一試入夢法。”

迎面對視,齊小白堅定的語氣、熾熱無比專註萬分的眼神,讓連渃一怔,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怎麽一回事?

“等回到臨淄,不,過兩天等你傷口稍微好一些之後,就在這裏,我們三個人一起試一試入夢法。”

齊小白不是征詢而是單方面下決定的口吻讓連渃想起來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麽了,“阿渃,過幾年,我娶你過門。”、“阿渃,我登上君位,你就是我唯一的君夫人。”這種口氣,是從前的齊小白特有的說話方式與腔調。

“以前的小白,回來了嗎?”淚眼模糊的連渃感覺美好的有些失了真。

“相信我,我一定會治好它的。”見連渃哭得紅如桃的雙眼安靜而喜悅地流著淚,目光閃動的齊小白溫柔地吻了她的唇瓣,“咱們成婚洞房花燭夜時,我要你。”

☆、十九回 因緣(承篇)

“傷口已經在結痂,如果期間不弄裂它,一兩月就差不多能完全愈合了。”檢查完傷口,換好藥,空青用筆墨竹簡與連渃交流了起來。

“你配得那些藥還不錯。”在床榻上足足躺了五六日未動的連渃滿意地點點頭,“我呢,有幾件事要和你說說。”

“我也有事要和你說。”空青寫。

“我知道,不過我要先說。”連渃雙手撐住床榻讓自己的身體坐立起來,“第一件事呢,那時小白身上的血跡幸虧你應對機智,不然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為此我向你表示感謝。第二件事呢,你沒經過我的同意擅自將入夢法的事告訴了小白,我很生氣。”

“機智應對實屬謬讚,當時我確實是割破了手,因為舞時分心了。關於告訴公子那件事,我先道歉,但請你聽我的解釋。”

“你的道歉我接受,但解釋就不必了。”連渃揚揚手讓空青不用往下說了,“小白要嘗試入夢法,而且我被他說服了,在回齊之前,嗯,君上說七日之後啟程,也就是說今日或明日我們打算試一試,你這邊有問題嗎?”

連渃的爽快有些讓空青出乎意料,就像當初她抱著豁出去的心態找齊小白談一樣,結果和過程都簡單順利到難以置信。

“餵,發呆算是怎麽回事?”連渃手在空青瞪圓的大眸子上下晃了晃。

“不好意思,我覺得很意外同時也很興奮,沒想到你和公子都是如此爽快之人。”空青為自己的失態而抱歉。

“吶,到底怎麽樣?”

“一直以來我都想實踐一次入夢法,這次終於有機會了,我當然沒有問題。”

“那今日還是明日?”

空青思索了一下,“我需要準備幾味藥以及入法的儀式,如果紀王宮藥房有的話,今晚便可進行;如果沒有,我則需要去宮外後山采集,那麽就得明晚了。”

“哪幾味藥?”

“地獄鈴鐺、苦艾草、死藤、九節草,將它們混合在一起搗碎然後按一定比列兌水熬煮,取其汁讓公子在入法前飲下。”

“地獄鈴鐺又叫曼陀羅,服食者會產生深度幻覺,即使被喚醒,也不能立即回到現實狀態中來,苦艾草雅稱清醒的酩酊,而死藤與九節草服食後會口舌麻木,語言與行為能力會下降但卻又能放松精神、穩定情緒。小白若是喝下此汁,當他在夢中看到過去時,哪怕是大受刺激情緒與行為也不至於完全失控,而且也不怕被人打擾與中斷,真是妙哉啊!”連渃望著空青心裏頗為佩服,這些草藥單獨的功效她都清楚,可從未想過將它們混合制藥,看來這女巫祝身上還有不少東西值得她學習,對了,那個混合比例最好也能弄到手。

“比例是多少,草藥與水。”思考的太過投入的連渃居然就那麽直白地問出了口,“呀,那個,我只隨便問問,不說也沒關系的。”發聲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問法有多麽的愚蠢。

空青彎了彎眉眼,“我備齊了藥,能請你一起制作嗎?”

“呃?”空青的大方倒是讓連渃甚感驚訝,畢竟太醫署那些死老頭的看家本領都不會外傳的,包括她師父素袖也不例外,當然,她自己利用各種見不得光的手段偷師來的技藝也絕不會輕易傳授於他人。

見連渃用奇怪的目光盯著自己看,空青不解地問道:“是身體不適,體力不足以支撐你來嗎?制藥時間不長,真的。”

“怎麽會,我一定到場。”連渃嘴上答應的歡,心底卻罵她是笨蛋。

“那好,我這就下去準備了,你先好好休息。”空青收拾好東西緩緩起身,“等我準備好了,我就來喚你與公子。”

“嗯好。”連渃難掩興奮地點點頭,“誒對了,這幾天怎麽沒有看見哥哥?”在空青即將出門前,想起了一些事的她又出聲叫住了她。

空青悉悉索索地再次翻出墨筆竹簡,“連將軍幾日前被君上召去議事,也不知道議的什麽事,從那日之後,就沒再見將軍出過門了。”

“嗯?”連渃蹙眉。

“不過,將軍剛剛好像去公子的屋裏了。”

“去小白屋裏了?”憶起齊小白那日的話語,心花怒放的連渃就捧著臉開始想入非非了,“後天就要回臨淄了,難道是商量婚事、談聘禮嗎?會給多少聘禮,哈哈哈,應該會有很多很多吧,到時候會數到手發軟吧,哈哈哈……”

眼睛裏冒著紅心心手舞足蹈的連渃完全忽略了空青以及自己的傷情,見狀,空青滿臉不解又無奈地帶門而出。

“哎呀不行,我得去偷聽一下。”空青前腳出門,連渃也穿好衣服緊跟著出門了。

無恒齋不僅是荒廢的院子更是個小到只有四五間屋子的芝麻地盤,空青與花溟合住最左一間,第二間是連渃,第三間是連澄,第四間最大的那間是祭祀堂掛滿了祭祀的符咒與用品無法住人,所以齊小白的住所就在最靠右的那一間。

連渃躡手躡腳地來到齊小白的屋子,竊笑的她豎起耳朵緊貼在門邊仔細地聽起了裏面的動靜,可奇怪的事,聽了好半天裏面都沒有傳來一點聲響。

“談完了?沒人在?”連渃納悶,“白來一趟?好掃興!”

“齊小白,這次我是以阿渃兄長的身份來找你談話的,我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所以也希望你聽完給我表一個態。”

就在連渃欲轉身時,屋裏響起了連澄的聲音。

“哥哥今天的聲音聽起來真是嚴肅又拘謹,長兄如父母,第一次嫁妹妹猶如嫁女兒,哥哥,來,放輕松放輕松。”隔著一道門,心情很好的連渃還不忘在心裏拿自家兄長開玩笑。

“小白明白,請兄長說。”

“那日君上找我去為的是兩個事,一是君上已將此地設為紀縣,正式劃歸齊國領地,這既是齊地必然要有齊人來治理,雖然君上很想在臨淄挑選一位適合的官員前來管理,但又怕時間拖長紀縣會亂而不治,所以君上已下令,讓我帶兵駐守此地並身兼縣大夫一職。”

“這樣哥哥就不能跟我們一道回臨淄了,那還主持什麽婚禮呀,這該死的齊褚亂封什麽官呢。”這第一事聽完連渃就郁悶了起來。

“兄長所擔心的可是阿渃?”裏頭的齊小白卻不像連渃這般想,他很好地參透了連澄所言之用意。

“對,第二件事,就是關於阿渃的。”

談到自己,連渃的耳朵豎得更尖了。

“齊小白,我問你,如果你和阿渃之間只能活一個,你選擇讓誰活?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漂亮話客氣話,我不想聽。”停頓片刻,連澄再次開口之話卻出乎了門內門外兩個人的意料。

“讓阿渃活。”齊小白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很好,算我沒看錯你小子。”

齊小白知連澄這話絕不是最終目的,於是緊接著說道:“兄長,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為了阿渃,你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我想這件事,你應該也能處理得很好的。”連澄不善繞彎子,聽完齊小白回答之後他終是將纏繞了他五天之久的難題說出了口,“君上令曰,連澄兄妹在滅紀一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為獎勵此二人,寡人特委任連澄將軍為紀縣駐軍將軍與縣大夫,封連渃為夫人,擇日進宮。”

連澄一字一句還原了齊褚的君令,齊小白與連渃二人在聽到“兄妹”二字時心中已覺不妙,而當連澄說完之後,門裏門外的兩個人徹底呆若木雞。

咚咚咚,周遭以及屋內靜得只剩下雜亂狂跳的心跳之聲。

“好吵好吵,吵得人思緒不寧,吵得人無法正常思考了。”連渃冰涼的手指腳趾本能地全部彎曲了起來,手指握成爪,腳趾抓履,仿佛全身的力道都用在了十根手指與十根腳趾上頭,“剛才聽到的是什麽狗屁消息,不是談婚事嗎?不是談聘禮嗎?封夫人?進宮?開什麽玩笑!”自家兄長剛才那一席話無疑給了滿心歡喜期待未來與齊小白過幸福日子的自己幾乎致命的打擊。

命運,這種玄妙的存在,真的再一次跟齊小白跟連渃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大到足以改變了兩個人的人生軌跡。

屋裏頭,依舊很安靜。

齊小白沒有出聲,連澄更沒有。

“我要嫁的人是齊小白,也只會嫁給他一個人。”齊褚的一道君令讓連渃的好心情蕩到了谷底,但她並沒有當場發怒更沒有氣急敗壞地破門而入,她只是一邊小聲的念叨一邊朝無恒齋的出口走去。

“齊褚,你給我等著。”連渃知道,連澄的忠君思想根深蒂固,他沒有最先找自己商量這件事也就表示他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與其沖進去問齊小白打算如何還不如直接去質問齊褚,因為他才是造成這一些列事情的罪魁禍首。

無恒齋到紀王宮正殿只有半裏路,雖然刀傷在身,雖然只修養了五天,但連渃卻以極快的速度走完了這段距離,因為她急需討要一個說法。

紀王宮正殿前已換上了清一色的齊國守軍,那殿前空地上的大鐘鼎也還突兀地矗立在那裏,滿水的鼎中不時傳來陣陣餿臭味,想必紀侯的屍體還在裏面沒有被處理掉。

“站住,君上正在午休,任何人不得打擾。”殿前守衛見連渃前來便上前阻攔。

“太醫署醫侍連渃有要事求見君上,煩請通傳。”氣歸氣,但連渃的頭腦卻十分清醒,“如果君上不見,我便不走。”

“原來是連將軍之妹。”這些守衛雖是管雋手下,但都對連澄很是敬佩,所以得知連渃的身份,他們也客氣了起來,“吾等前去為你通傳,但見不見,吾等不能保證,煩請見諒。”

“有勞了。”

候傳間隙,連渃飛快地在腦中整理思緒,齊褚下此君令的目的是什麽,見了齊褚要說什麽又要以怎樣的理由說服齊褚收回成命,如果他不收回君令又要怎麽辦……

“嘖。”想了幾圈,似乎都沒有想到什麽合適的理由與解決辦法,而齊褚此人也從來不按常理出牌且脾氣怪、個性殘暴、心機還深,連渃此前也沒什麽機會與齊褚面對面說話,所思所想都是出自自己的設想與預計,管用的可能性實在有些不好測算。

“據理力爭,決不妥協,做好最壞的打算。”冒出這幾個念頭的連渃下意識地瞅了瞅身後那口大鐘鼎,她想自己此行定不會順當,而且惹怒齊褚的可能性非常之大,所以她想,搞不好下一個躺那裏面的人就是自己,不過就算要躺進那裏面也好過成為齊褚的後宮。

啪啪啪,下定決心的連渃死勁拍了幾下自己的臉頰給自己鼓氣,“他齊褚就是暴君猛獸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我也不能逃避不能退縮,為了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加油!”

“連醫侍,君上宣你覲見。”片刻之後,守衛小跑著過來讓連渃進殿。

“呼——”深呼吸幾次之後,連渃擡頭挺胸地邁進了紀王宮正殿。

正殿當中,只有齊褚獨自一人盤腿坐於君座之上,他雙眼直直地凝著殿門口的方向,仿佛特意是在等連渃。

“叩見君上。”行至君座前一丈的距離,連渃駐足雙膝跪地行拜禮,“嘶!”可這一跪,腹間的傷口也被牽動,紮心的痛感迅速傳遍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咦,連醫侍你的信事還沒好嗎?”本是一氣呵成的動作,連渃卻分了兩次完成,齊褚見之不懷好意地揶揄了起來。

“謝君上關心。”

“對寡人無須這樣客氣,平身吧!”齊褚揮揮袖子示意連渃起身。

“君上,我不能起身。”連渃抱拳啟稟,“因為我有要事相求。”

“噢,有要事相求,所以才不見不走是嗎?”

“是。”

“好,寡人許了,說吧。”

“君上一道詔令封我兄長為縣大夫亦封我為夫人,君上對我連家如此厚愛,我兄妹深感惶恐。”連渃連續拜了三拜,“兄長軍功在身受封情有可原,可我只做了分內事,受封受賞實在不敢當,還望君上收回成命。”

“這意思是你不願意當寡人的夫人了?”連渃直接,齊褚比她更直接。

“我與公子小白已有婚約,好女不侍二夫。”連渃言辭鑿鑿。

“那你就是說寡人不是好男人了?”齊褚反問的也異常犀利。

此問讓連渃頓時語塞,她磨著牙、皺著眉、腦海裏出現了片刻的空白,早知齊褚不容易對付,可這才幾句話的功夫就幾乎被他逼到懸崖邊上了。

這問題不能無視不能跳過,要回答還要慎重回答,不然說錯半個字可能就要掉腦袋的,那種砍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覺,連渃可印象深刻。

深思少頃,連渃抖了抖眉,道:“所謂的好,都是分對象的,君上之於國乃好君,君上之於家乃好兄長、好丈夫,但君子亦不奪人所好。”

“好兄長?好丈夫?你是在諷刺寡人嗎?”齊褚一聽就變了臉色。

連渃也知這話在一般國君聽來絕對是一邊倒的誇讚之詞,但對於幹出打壓氏族兄弟與親妹不倫之事的齊褚聽來就是赤|裸裸的諷刺。

“如今齊國國泰明安、政事穩定、後宮和諧,怎麽會是諷刺呢?”那些都是齊褚暗地裏幹的事,但表面上確實如連渃形容的這般,所以就算是狡辯也還算站得住腳。

“但寡人在你眼中卻不是君子,是嗎?”

齊褚針對的是“君子不奪人所好”這句,連渃曉他要問,於是回道:“君上當初也被人‘奪好’過,不是嗎?所以我覺得君上一定能理解我說的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齊褚聽完就誇張地大笑了起來,邊笑還邊拍打著榻,“有趣,有趣,真是有趣。”

當初文姜被強行嫁去魯國,那魯侯某種程度上也算得是奪了齊褚的好,結果魯侯的下場,大家都知道了。而連渃之所以這麽說就是在暗示齊褚,雖然你我君臣有別,但狗急了也會跳墻,奪人所好者都不會有好下場。

“是大笑,不是暴怒,這先褒後貶的冒險策略看來還算可行?”連渃想。

笑了一陣,笑出眼淚的齊褚用袖子擦擦眼睛,待情緒鎮定下來之後,他才再次開口:“雖然有趣,但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哪怕再想說也得憋在心裏,懂嗎?”

連渃不吭聲,一雙眼睛故作深沈地凝著一副居高臨下訓話姿態的齊褚。

安靜地對視,齊褚一改先前調笑的腔調轉而認真地說道:“知道寡人為什麽要封你為夫人嗎?”。

“終於到正題了,來吧,齊褚。”連渃做好了正面應戰的準備。

“寡人最見不得比寡人過得好之人,一旦寡人發現這樣的人,寡人就一定會從那些人手中搶奪走讓其過得好之物之人,無論用什麽手段、付出什麽代價。”

齊小白與連渃兩情相悅、恩愛有加,不僅能堂堂正正地走到一起,還能得到世人的祝福與艷羨,哪裏像齊褚,即便身為國君,他也卻只能靠殺死心愛女人的良人來奪回她,而即使奪回來了也不能名正言順給她封號、讓她永永遠遠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齊褚最討厭看見有情人終成眷屬,尤其是被他踩在腳底不得翻身的齊小白。

繼奪了齊小白的君位之後,現在又來搶奪他的幸福了,齊褚的險惡用心讓連渃怒不可遏,但君位是死的,她人可是活的,“我與公子小白的婚約由先侯僖公所定下的,齊國人盡皆知。”

“哼!”齊褚起身甩袖,霸氣地握緊拳頭,道:“先侯已逝,現在整個齊國都是寡人掌中之物。”

“你!”連渃死咬著下唇,所有準備好的臺詞被迫咽回肚裏的憋屈感與憤怒感讓她身子抑制不住地顫抖,她拿先侯與倫理為擋箭牌,他卻用自己的霸權不講任何道理的強硬地碾碎了這兩塊擋箭牌,看來,齊褚心意已決。

“怎麽辦?該說的都說了,能做的都做了,要怎麽辦?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改變眼前的結局?要給齊褚這個惡魔當夫人不要,絕對不要,死也不要。”連渃心亂如麻,近乎絕望。

“不過,你如果真的不想從,也不是沒有辦法。”

就在身體要墜向懸崖的關頭,齊褚又發話了,而這話無疑給了連渃最後一絲希望,她眼巴巴地瞅著齊褚,期待著惡魔丟出的那根救命稻草。

“辦法有三,第一、你兄長是大將軍,手握十萬兵權,你可以讓他起兵叛變;第二、三弟手下也有姜氏一族的影衛,你可以讓那影衛來暗殺寡人;第三、你可以選擇自殺,或者拉著三弟一起殉情也可以!”齊褚掰著手指頭認真地數了起來,一點都不像在說笑。

嘩,聽後,置身崖邊的連渃的身子重重地朝後倒去,她不得不承認齊褚的心機,他剛才數出的三點她也想到了。

“對了對了,寡人又想到了第四點,你還可以假裝遵從寡人之令,進宮之後一己之力毒殺寡人,你是醫侍,調配個這毒藥那吃死人的藥應該挺容易的是吧!”齊褚將豎起的四根手指伸到連渃面前,瞇眼笑道:“不過,這些方式你只能選一種,因為你只有一次機會,要麽成功,要麽失敗。如果成功,寡人就會和魯侯一個下場;但反之,失敗者及其關聯者將會被寡人徹底毀滅。”

齊褚笑著,帶著篤定的信心笑著,帶著強烈的殺氣笑著,帶著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氣勢笑著。

“怎麽樣,要試上一試嗎?”

說實話,連渃真的很想試一試,煽動哥哥起兵謀助齊小白奪回君位,三年前她就這麽想過,現在也還是想,可她不能不去計較那樣做的後果,且不說不能為一己之私讓連家世代的名聲以及哥哥辛苦十幾年建立起來的聲名都會毀於一旦,就算假如有一天真的被逼到非起兵不可的地步,要是不勝,那代價可不是死幾個人那麽簡單;派影衛或刺客前去刺殺,別逗了,如果能成早就做了;自殺或拉齊小白一起殉葬,為愛情而死很符合她的性情,但,總覺得那樣做會死不瞑目。

“那麽,第四點……”陷入難境與絕境的連渃閉上了眼睛試圖想象,成為齊褚的夫人就意味著身子要被他玷汙、蹂躪,天吶,這簡直比砍她頭、烹殺她還要殘忍,而且自從遇上齊小白的那一刻,她就明白,這輩子除了他之外,她就沒想過也絕不會與其他男人發生肌膚之親。

四點全否,她是否已無出路與退路?

“不!”連渃猛地睜開眼,昂首緊盯齊褚,“我還有選擇。”

“喲喲喲,你那雙包含不甘、委屈、憤怒甚至是恨意的雙眼簡直是美麗至極。”齊褚幾步來到跪地直挺著身子紅了雙眼的連渃的面前,他的手指像玩一樣在她雙眼上方畫起了圈圈,“如果真的那麽恨寡人,不妨靠你自己的一雙手來為自己覆仇呀,寡人很樂意也很期待呢。”

“那就如你所願,以愛之名義,自殺好了。”想起自己手中握有的奇藥假寐,連渃嘴角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

“噢噢噢,寡人又想起來了一條。”齊褚捏住打著小註意不出聲的連渃的下頜,面色無波地說道:“如果你自殺,你一族全部會以抗旨罪而被誅殺,逃跑也是。”

連渃挺直的脊背無力地坍塌了下來,哐當,心中響起了清脆的撞擊聲,嘩啦,有什麽東西碎了,霎時萬念俱灰。

“你兄長已經接受了寡人的君令,現在你也不出聲了,寡人就當你無疑義了。回臨淄之後,寡人會下詔昭告天下封你為夫人一事,並會在一個月之內迎你進宮。”齊褚單手搭在面如土色的連渃的肩膀上,“好好期待著吧,夫——人——”

惡魔得逞的快意嗓音冰涼地鉆進了連渃只剩空殼的軀體當中,她曾經那麽渴望著“夫人”這個稱謂,總想著有朝一日齊小白奪回君位,她便能當上君夫人;再不濟,她還可以等齊小白治愈隱疾,回到臨淄待他娶她過門,她也還是他唯一的夫人。

現在,她的願望即將實現,但兌現若言之人卻非她所願之人。

吧嗒吧嗒,不經意間,眼淚奪眶而出,墜了一地。

“你哭起來的樣子也極美。”齊褚彎著食指沾了沾連渃眼睫上的淚珠子,“不過這般美麗某些人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所以趁現在還有些時間,好好去跟他們道個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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