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的身影僵硬了一會, 片刻後他擡起頭來，黑眸中是一種深刻而平靜的絕望。

就像是擡杠一樣，原本服服帖帖攤在他腿上的集魂幡也一下子翹起了一個角，勾著他的胳膊，和江橋一起等待答案。

江橋的頭發還在往下淌水，卻也十分不在乎的樣子，就那麽裹著一個大浴袍杵在原地, 瞪著眼睛看著唐修。

唐修突然長嘆一口氣，俊秀的面龐上爬上愁容，低聲道：“你們兩個, 到底想要我怎麽樣？”

江橋，“我只想要答案。”

集魂幡勾得更使勁了。

唐修沈默片刻，“要不你們兩個都走吧，一起走, 我只想靜靜。”

江橋，“……”

集魂幡, “……”

唐修緩緩把集魂幡從腿上揭起來掛回墻上，又看了一眼江橋，那雙眼睛裏有些空洞，整個人像是少了魂一樣, 目光停留一會，又慢悠悠地飄到了窗外去。

過了一會，老祖宗幽幽嘆了口氣，低聲嘆道：“其實一個人生活才是最省心省事的啊, 我突然意識到，其實要是沒有你們兩個，我可能會生活得更從容隨性一點。真的，人為什麽非得要伴兒呢？”

江橋終於感覺有點不對勁了，他立刻收起蠻橫不講理的樣子，走過來從背後抱住老祖宗，給了一個紮紮實實令人窒息的熊抱。

“寶寶，我逗你的，不管你最愛誰，我都永遠愛你。”

“是麽。”唐修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麽喜悅，黑眸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江橋，又看向集魂幡。

“老東西，你也這麽想嗎——如果你不這麽想，那真的，你和江橋走吧，我只想一個人呆著，你們總逼著我做選擇，煩透了。”

集魂幡立刻瘋狂顫動，唐修微微皺起眉，“這是什麽意思，是願意和平相處，還是不願意？”

集魂幡上下竄了竄，像在點頭。

——顯然，與失去老祖宗頭等的寵愛相比，這二位都更厭惡和彼此單獨相處。

唐修哦了一聲，嘆口氣，“那就暫時這樣定吧，不過你們兩個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抑郁了。”

江橋楞了楞，突然覺得有點愧疚。

是他小氣了，集魂幡再牛逼，也就是一面破旗啊，他一個大活人，跟那玩意有什麽可計較的。

於是他歉意又有些無措地抱著唐修，搖呀搖，“寶寶，不要低落，我倆會好好相處的，你開心起來？”

唐修垂下眼睛，嗯了一聲，“我盡量吧。”

……

劇組的人一起休息了一天，隔天開工的時候，每個人都格外精力充沛。

只是大家發現，江橋好像跟前兩天不太一樣了。自從上次吳子墨的事情鬧出來，劇組休整了一段時間，再回來之後江導的嚴苛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不僅逼瘋了演員，就連後勤和劇務的工作人員都分分鐘被逼到不想活。大家原本以為江橋被迫罷工一天，今天覆工會格外刁鉆，卻不想整個上午的戲都拍得順利極了，有一條戲演員忘詞，江橋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關照了幾句再來一遍，神色也很溫和。

工作人員全都在竊竊私語，有人議論導演是不是終於良心發現，意識到自己逼人太甚。還有人覺得是江橋如此反常是因為還處於對毒害大家的愧疚中，不敢造次。

張中中吃盒飯的時候趁江橋起身去拿飲料，用胳膊肘撞了撞唐修。

“前輩，導演怎麽了？”

唐修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什麽怎麽了？”

“突然善良得不像話啊。”

唐修笑，“這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張中中聞言撓了撓腦袋，嘀咕道：“確實不是，可我覺得你看事情明白，你應該能知道導演到底又作什麽幺蛾子吧……說實話，一個天天吆五喝六的大脾氣導演突然轉性，我心裏特別虛。”

唐修聞言嘴角笑意更深，說道：“我覺得大家分析的是對的，他可能終於意識到自己為人處事的不正確性，開始試圖挽回了。”

“啊？”張中中怎麽都沒想到唐修會給這麽個答覆，楞了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江橋拎著兩瓶礦泉水過來，一瓶隨手給唐修，看張中中兩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奇怪問道：“怎麽了？”

“沒事沒事。”張中中猛回過神來，立刻擺擺手，低頭一邊扒飯一邊說道：“我剛才琢磨戲吶！我在想前輩怎麽就能把戲拍的這麽活啊，太讓人敬佩了。”

江橋聞言倒是沒什麽懷疑，反而還很認同地點了點頭，“是得好好學學，不過你努力就可以了，也不要太逼自己，唐修這種有靈性的演員確實很難遇。”

張中中一口飯卡在嗓子眼裏，噎得有點說不出話來。雖然他早就習慣了江橋的打擊式教學，可卻仍然覺得導演這一波吹前輩吹的有點過了。

他看著江橋，江橋卻沒看他，而是在吹完一波唐修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唐修的臉色。

——老祖宗沒什麽臉色，一如既往平靜地低頭吃飯，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於是江橋隨手又幫他把礦泉水擰開了，說道：“多喝點水吧，下午全是動作戲，拍出錯了可不行。”

唐修嗯了一聲，“放那吧，我等會喝。”

張中中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但甩甩腦袋，又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腦補出這個愛擺譜的導演忠犬的一面。

……

《叢林深》拍攝很順利，七月中旬，《叢林深》官宣殺青，就在同一天，唐修發了出道以來字數最多的一條微博。

@唐修：《叢林深》殺青了，感謝叢深這個角色，讓我有機會詮釋一個有執著有勇氣的熱血少年。昨天是《叢林深》最後一鏡結束，也是我出道一周年。成為藝人的這一年我做了很多大膽的嘗試，收獲很多的關註和粉絲朋友的喜愛跟支持，非常感謝大家，也很榮幸能夠為大家的生活增添一些快樂。但由於個人性格的原因，我已經正式決定退出這個圈子，在這裏祝大家都能快樂善良地生活。

這條微博發出來不到半小時，沖上了熱門第一的位置，旁邊還有一個“爆”字，意味著它不僅僅是一條熱搜，更是一條爆搜。

不少人都還記得幾個月前唐修對媒體發火時隨口說的一句退圈，但沒人能當真。一個上升期的藝人，流量實力雙挑，正是瘋狂賺錢的時候，誰能真的做到說退出就瀟瀟灑灑地退出？

甚至當時唐修剛說要退圈的時候，不少路人和黑子趁機群嘲了一波，說他不僅沒擔當，情商也低的離譜，什麽flag都敢亂立。

再後來唐修跟江橋回劇組開始重拍《叢林深》，這波黑子就嘲得更厲害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每天都有各種營銷號發軟文吐槽唐修，一邊黑著人家一邊蹭著人家的流量，整個一季度的KPI全靠唐修一個人養活了。

就連粉絲們，久而久之地，都沒人當真了。

——直到這一條微博真的發了出來，W集團官博轉發客客氣氣地表達了一番惋惜和祝福，江橋也轉發聲援支持他尋找自己更喜歡的生活……這一切一切都是板上釘釘了，粉絲們才終於反應過來。

唐修是真的，退圈了。

這個被預估明年至少可以賺上九位數，身價會在未來幾年持續性瘋狂暴漲的藝人，真的就像他自己表現出來的那樣瀟灑，不想幹了拍拍屁股隨時走人。

唐修微博發出來一會之後，服務器炸到他自己根本都點不開微博下面的評論，一點開就閃退，操作了無數次之後只好放棄，默默打開電腦，用網頁版看了一眼。

不理解和責備的聲音固然有，但更多的是惋惜和祝福。

他的官方數據站賬號一如既往地占據了熱轉第一條，寫道：“祖宗要退圈了，雖然惋惜難過，但選擇尊重。那麽站站也要在這裏和家人們說一聲再見啦。站站追過不少星，這還是第一次認識到這麽大一群善良寬容的家人們，過去一年裏太多感動和溫暖，不必一一列舉。所謂飯隨愛豆，站站祝大家永遠保持佛心，山高水長，我們江湖再見。”

下面的評論區裏也是清一色的愛心和“站站辛苦啦，祖宗我們江湖再見。”

唐修看著那一屏一屏的愛心，突然覺得心裏有點難受。

——退圈這件事比他想象的難。

就像他一直以為粉絲對藝人是單向的付出和喜愛，也從來不在意有沒有人崇拜和追捧自己，可真的到了這一天，他才意識到，其實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感情是純粹的單箭頭。

那些會在他起飛降落時乖巧等在候機大廳，拉著橫幅小心翼翼叫他名字的女孩們。那些在他參加無名舞王，摘下面具時為他制造出一整片金色海洋的女孩們。還有那些以他的名義做慈善、幫助別人、努力生活的，每一個粉絲……全部都是萬年來獨一無二的一份記憶。

江橋不知何時從背後走了過來，輕輕環住他，在他頭頂親了又親，溫柔問道：“有點舍不得吧？”

“嗯。”唐修嘆了口氣，“活得太久，心反而越來越軟了。”

江橋笑，“是因為她們本來就是可愛的人。”

“嗯。”

“晚上想吃什麽？土豆燒排骨還是番茄炒蛋？”

唐修想了想，“你自己斟酌吧，哪道菜更有可能燒不糊就做哪道，我今天有點餓。”

江橋聞言表情有些糾結，過了半天嘆口氣說道：“你要是很餓，那我還是去看看外賣吧。”

唐修笑，“好。”

唐修看著江橋有些沮喪地進臥室找手機，在家裏的某大牌導演一點淩厲感都沒有，頭發軟軟的，家居服也軟軟的，整個人像是包裹在一團雲裏，溫柔得不像話。

唐修長嘆了口氣，回頭又看看屏幕，默默地點擊賬號旁邊的按鈕，停頓一下，堅定地點擊了“登出”。

這世上值得眷戀的人和事物太多了。

他走了一萬年，能入他眼的，也確實只有那一個家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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