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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鈺樓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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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雲開星散,天穹黑如墨染。

電閃雷動之地在冥洲王城百裏開外,我站在冥殿的院子裏擡頭向遠方看,只瞧得見蒼白的驚雷交替閃現,隱約伴著赤紅色的火光。

我猜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

侍女們端來了熱騰騰的雞湯和魚羹,湯羹裏都加了不知名的仙草,雞脯切絲融進了湯汁,魚肉也熬成了鮮濃的奶白色,味道更是比想象中的還要好。

從未嘗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也不知道做這一罐湯要多用心,我捧著白玉碗呆了半晌,任由湯羹的熱氣撲在臉上。

眼前似是有一片迷茫的霧氣,朦朧到看不清殿內的明燈光影,我低頭用銀勺攪了攪魚羹,忽然沒了胃口。

我很想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還是收了吧。”我輕聲道。

“殿下……”在桌邊伺候的侍女們楞了少時,挽袖朝著我盈盈一拜,將桌上那些玉盤紫砂罐依次端走。

亥時已過,殿內燈盞盡滅。

我披著衣服側躺在床上,枕頭邊放著今日得來的連理樹枝,夜色幽深黯淡,那樹枝卻青翠若林間碧溪寒潭,泛著綠瑩瑩的明透淺光。

我抱著被子翻了一個身,聽到天邊雷聲轟隆大作,雙手撐床從榻上坐起,怔怔地看向窗外。

遠方的雷火驚起驟然一現的白光,映在殿內也有一瞬的通明,朗月疏星,庭院靜謐,漸漸下起了一場涼薄的夜雨,白日裏沒被陽光暖化的殘雪,此時也被雨滴淋成了一汪冰冷的清水。

庭內的菩提樹枝搖曳不止,我提了一盞嵌著夜明珠的燈籠,踏著清冷的月光走向偏殿,想去看一眼白澤的傷勢。

記得今晚和夙恒出門前,我曾經叮囑過二狗照看白澤,然而在我打開門以後,卻只見到了睡得十分安詳的二狗。

借著燈籠裏夜明珠的柔光,我環視了整個房間,最終出聲問道:“白澤在哪裏……”

二狗猶自酣睡在夢中,它蹬了一下毛絨絨的爪子,鼻子上的鼻涕泡依舊收放自如。我放下燈籠走進幾步,蹲在二狗旁邊拍了一下它的腦袋。

我家二狗“嗷”的一聲,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茫然的大眼睛瞧清了我,搖著尾巴將腦袋湊過來,討好般的蹭了蹭我的腿。

我冷下心腸不為所動,雙手托腮將它望著,話中帶著幾分嚴肅:“你有沒有看見白澤?”

二狗大概是被我的嚴肅嚇了一跳,它端端正正地爬起來站好,正兒八經地看向墻角……

然後驚恐地嗚咽出聲。

又不知所措地擡頭望著我。

我有些後悔當時沒找一個冥司使看著白澤,冥司使大概比這只祥瑞麒麟要靠譜得多,摸著二狗被嚇到金色黯淡的犄角,我壓低聲音問它:“你也不知道嗎?”

棉被上的血跡還沒有幹透,白澤顯然是剛走不久,可是夜色這麽深,外面還在下雨,它的四只蹄子也沒有好全,又能跑到哪裏去。

天邊仍有怒雷滾滾,砸在密雲深處劈開暗光萬丈。

想到夜市長街上驚鴻一現的師父,我手心發涼地想著,那只對師父死心塌地的白澤……該不會是在這個時候去找他了吧。

屋內陷入一陣長久的寂靜,二狗羞愧地低下了頭,兩只犄角金光暗淡,它大概還想著要亡羊補牢,鼻子貼地使勁聞了聞,似是嗅到了白澤的氣味,不聲不響挪到了門邊。

雷光將門堂照得通亮,二狗驀地扭過頭來看著我,踩起雲團就往雨幕裏沖。

“等一下,別走!”

轟隆作響的驚雷炸聲太大,傾盆大雨在陡然間流瀉而下,將我的話一字不落地湮沒在雲霧水簾中。

二狗在瓢潑夜雨中飛的極快,渾身的仙氣織成密不透風的屏障,擋住了滂沱倒瀉的雨點。我勉強支起一個擋雨的結界,騰著雲朵跟在它身後,幾乎拼盡了全部力氣,也沒能追上這只狂奔的麒麟。

驚雷乍響,聲滔震耳欲聾。

一霎風雨彌天蓋地,暗白色的擎天雷柱猛然一擊,撕破了滿空烏雲。

二狗擡起腦袋去瞧那雷火,頭上的兩只犄角金光鋥亮。

就仿佛是……

凡界常用的避雷針一般。

我心下一抖,忽有一陣不祥的預感。

幾乎是在轉瞬之間,碗口粗的暗色雷柱剛好劈中了二狗的犄角,雷風雨勢吞沒了它的嗚嗚聲,我只看到它爪子底下的雲團乍然散開,整只麒麟沈船墮海般墜了下去。

半空中仍有萬鈞雷霆,狂風裹著急怒的暴雨,傾倒在濺開水汽的綠蔭草地上。

我在二狗墜地的那一刻,才手忙腳亂地團好一個雲朵,將它穩穩當當地兜住了。

四周都是青綠茫茫的草地,開著不知名的淺櫻色野花,時下正值嚴酷的寒冬,那些妍麗的花朵不僅不畏凜冽霜寒,甚至沒有在兇橫的疾風中飄散。

我怔了半刻,輕聲道:“我們已經出了冥洲王城……”

二狗大概是被驚雷劈傻了,癱在雲朵上醒不了神,我摸了摸它的犄角,才發現其中一只角被方才的雷柱劈出一個坑。

二狗終於嗚嗚地哭出聲來,委屈又可憐挨在我身邊,耷拉著兩只毛絨的耳朵,哭的一抽一抽的。

我低頭親了它一下,“別怕,我先帶你回家。”

言罷頓了一會,我和藹又溫柔地安慰它:“你左邊的犄角上好像砸了一個坑,大概有小鑰匙那麽大,但是作為一只公麒麟,身上帶點傷疤其實也挺好看挺有味道的。”

二狗反而哭得更兇了。

我捏了它的爪子,淺粉色的肉墊完好無損,骨頭也沒有受傷,除了犄角被劈了一個坑以外,一切都很正常。

猛烈的疾風襲過擋雨的結界,二狗嗚咽的哭聲乍然止住。

“月令大人,許久不見了。”

我聞聲詫然擡頭,在細密如織的雨簾中,看見了手持十六骨青松折扇的……

絳汶少主。

他穿了一襲玄青色長衫,眉目依舊俊朗非凡,一雙黑墨般的眸子冷靜又漠然,唇邊卻帶著雲淡風輕的笑意。

“自餘珂之地一別以後,我時常想起你。”絳汶展開手中折扇,走得離我更近了一步,滂沱雨水紛至沓來,卻無法在他身上淋到一分。

隔著一層透明的結界,他彎腰細細打量我的臉,半晌後勾唇一笑道:“你一個人在這裏?”

我方才註意到絳汶身後還跟了五六個侍衛。

他們一行人腰間佩刀,法力不知深淺。

雙手背後,我從乾坤袋裏取出一個盒子,一邊後退了一步,擡眸定定看著絳汶,“你們要做什麽……”

“哦,這是害怕了?”絳汶的手指輕敲在折扇的玉骨上,似笑非笑道:“在餘珂之地,你和花令遇到了狼群,彼時我也是領著侍衛出現的……你那會兒怎麽不怕我?”

我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誠懇道:“因為那個時候盼著有人來幫忙,但是現在你是突然出現的。”

他合上折扇,眸中帶笑,心不在焉道:“我現在也不過是恰好路過。”

二狗擡頭瞧了瞧我,又轉過腦袋盯著絳汶,它盯了好一會兒,喉嚨裏滾出低怒的叫聲。

我把握在手心的盒子打開,取出裏面的冥後之戒,戴在食指上又掩入袖袂中,“我打算回家了。”雲霧騰起時,又覺得有些不禮貌,所以跟著補了一句:“雨下得這麽大,少主也早點回去吧。”

話音才落,雲收霧散。

我一直明白自己的雲團攏的不好,卻不想它這麽容易就被人散了。

“既然有緣相見,何不留下來敘敘舊……”他解開我身邊的結界,玄清色的衣擺劃過二狗的頭頂,語聲溫潤道:“何況月令大人,不一定能找得到回去的路。”

二狗對著他的衣袖噴了一把火。

絳汶恍若未覺,目光猶自定在我身上,可是衣袖處的火苗卻反撲向二狗,我家二狗來不及閃躲,被燒掉了一小撮毛。

二狗委屈地撲到我腳邊,我摸了摸它帶坑的犄角,又問道:“為什麽說我找不到回去的路,這裏有什麽古怪嗎?”

我在心裏念道,其實最古怪的就是絳汶少主他本人。

細密的雨點澆灌在地面,絳汶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一把竹骨傘,他撐著傘站在我身邊,飄逸的衣袂被傘沿漏下的雨水浸濕了一點,嗓音平靜低緩道:“冥書上記載,九尾白狐一族生來傾城絕色,膚若瑩玉,骨中含香,和他們行床.笫之歡,能輕易嘗到欲仙欲死的絕妙滋味。”

他側眸看著我,語氣七分玩味道:“反正我們都被困在了綠蕪荒陣裏,不曉得何時才能踏出陣結,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我漲紅了臉,從乾坤袋裏找出一把傘,撐著傘站遠了一丈距離,一句話也不想和他說。

我家二狗直接沖過去咬上了他的腿。

絳汶避身一閃,再次來到我跟前,含笑道:“月令大人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遠處猶有怒雷砸天,聲震浩浩蒼穹,雨水順著傘沿蜿蜒而下,我擡眸直視他的雙眼,“不答應。”

雨霧靡靡,月色涔涔,他舉著一把油紙傘,一派蘭芝雅竹朗月清風般的氣韻,話中卻極為輕佻下.流:“又嬌又軟,聲音真好聽。”他道:“光聽聲音都能讓我硬。”

我的耳朵尖都燙了起來。

其實夙恒在床上說的話比這個還要下.流多了,但比起那些時候的羞怯和甜蜜,現在更多的卻是不滿和生氣,於是我忿忿不平地看著他,腳下倏然有劍陣拔地而起。

劍陣的陣法邊角好比一道分水嶺,這邊是我和二狗,另一邊是絳汶少主和他的侍衛。

這個劍陣也是夙恒教我的,我學了很久,好歹能撐個場子,舉著傘轉身走遠時,聽見背後傳來絳汶的聲音:“月令大人,我們現在被困在綠蕪荒陣裏,陣內密布綠草繁花,景色怡人溫順無害,卻是窮途末路有進無出。哪怕你有本事騰雲駕霧,兜兜轉轉幾個來回,也是走不出去的。”

雨點似有漸小的勢頭,眼前的綠原依舊一望無際,我的腳步一頓,側過臉望向他,“綠蕪荒陣是什麽,為什麽我們會被困在這裏?”

絳汶挑眉笑了笑,折扇一搖,漫不經心道:“依我看,大概是這附近有什麽尊神之類的在鬥法吧,總歸是法力登峰造極的高手。你瞧那兇神惡煞的雷電光火,都是被他們的絕殺術召來的。”

我立時想到了夙恒和師父,窮追不舍地問他:“所以這個陣……也是他們布置的嗎?”

“按理說應當是他們做的。”絳汶握著扇柄往手心敲了一下,續道:“未免傷及無辜,比如像我們兩個這般無意經過的路人……高手過招前,總要做一個攔住路人的深奧陣法,等到他們比劃完了,這個陣法就該消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遠處有一個白影晃悠悠地蕩過去,仿佛已經撐不過一瞬,即將原地倒下。

二狗也敏銳地註意到了那個白影。

天際的雨漸漸停了,汪澤草野上一片雨洗新翠的碧色。

“是白澤。”我道:“快去捉住它,今晚的藥還沒上。”

二狗快如離弦之箭般沖向了白澤。

我從乾坤袋裏找出一個竹筐,又往竹筐裏放了幾根水靈靈的白蘿蔔,都是白澤最喜歡吃的那種,抱著竹筐顛顛跑了過去。

耳後傳來絳汶少主不明就裏的笑聲。

捕捉到任性出走的白澤以後,我團了一個松軟的雲朵,將它一把放倒在雲團上,掏出瓷瓶往它的蹄子上抹藥。

二狗用特別嚴厲的眼神盯著白澤看。

白澤傲嬌地別過腦袋,濕漉漉的大眼睛裏水光一片,還要勉強自己作出一副“好討厭離我遠點我最不喜歡你了”的樣子。

只是給白澤上完藥以後,它頭一次用腦袋蹭了蹭我的手。

“你還要去找師父嗎?”我問道。

這只小白澤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睛裏的微光再次暗了下去。

我把竹筐拎過來,抓起一只鮮嫩的白蘿蔔,“你餓不餓,我帶了幾根蘿蔔過來,你不是最喜歡吃蘿蔔了嗎,這些蘿蔔都是解百憂用藥草養大的,味道比尋常的都要好。”

它把腦袋伸了過來,就著我的手舔了舔白蘿蔔。

絳汶花了大概半刻鐘斬破那個劍陣,等他走到我身邊時,白澤已經快把蘿蔔吃完了。

“這是你養的白澤?”他道:“白澤這種倔脾氣的神獸,不是只吃主人餵的東西嗎。”

白澤看了一眼絳汶,下巴往上擡起,又是一副“你這人這麽多嘴真的好討厭離我遠點”的樣子。

雨後初晴,花草的色澤卻淡了起來,天穹中的怒雷聲勢轉小,清明的月光破雲而出。

“看樣子,是快要打完收場了。”絳汶低聲道。

我凝神望向遠方,甚至能瞧見綠蕪荒陣漸漸浮出的虛無邊角。

陣外有萬千銳利風刃,雷霆威壓驚慟山河。

白澤朝著那個方向出神地望著,忽然從雲朵上站了起來,用盡全力沖向了陣外。

“這只白澤是……”絳汶的話音頓了頓,含蓄地問道:“有些厭生嗎?”

我默不答話,卻知道它並不是厭生,只因那些威壓和魔氣中,參雜著師父的影子。

二狗這一次打定主意不讓白澤亂跑,白澤方才跑了一半的距離,就被二狗攔住了去路。

這只祥瑞麒麟終於展現了一把仙獸的能耐,它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吸的快要厥過去,然後張嘴噴出了一長串的金紅色火焰。

跳躍的火舌包圍了白澤,封得它無路可逃。

“終於有點用了。”我欣慰道。

綠蕪荒陣愈發稀薄,我甚至能看到師父將劍尖插進了巖石的巨縫裏,他的手臂上負了傷,鮮血染紅了白衣。

天將破曉,荒野蕭蕪。

看見夙恒的時候,我雙眼晶亮,差點就像白澤那樣沖了過去。

他立在半空中,手上的絕殤劍尚且在滴血。

陣外的地上密布了妖魔狼怪的屍骸,修煉萬年的妖王也身首異處,吹在臉上的風夾著濃烈的血腥味,絲絲入骨叫人心驚膽寒。

這個時候的笑聲,聽在耳邊就分外的毛骨悚然。

金釵羅裙的蕓姬坐在一塊烏黑的濃雲上,她的眉間多了一顆艷色的朱砂痣,唇色也比平日裏深了許多,周身繚繞著破不開的黑霧,魔性之強令人驚駭。

她笑得極為開懷,衣衫半解倚著黑沈沈的雲朵,“容瑜長老,你到底是年輕啊,要是聽你弟弟夙恒的話,再等上一兩個月,也許我就要灰飛煙滅了呢。”

“一開始好心收留我,恐怕就是想著要將我的功力化為己用吧……”蕓姬的指尖點上了紅唇,眸光瀲灩掃向師父,“哎,現在的年輕人呢,多半就是像你這樣急功近利。可是天底下哪裏有這樣容易的事,你怎麽也不用腦子仔細想想……”

黑霧濃郁,魔氣起伏,她的話音變得更輕,身影漸漸模糊了起來,“方才我召喚來的那些妖魔,也多半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砍死的,作為哥哥沒用到這個地步,我活了百萬年都不曾聽說過,呵呵……我一個女人都為你感到恥辱……”

在蕓姬的身跡全然不可尋時,綠蕪陣法憑空消失。

師父同母異父的弟弟是夙恒。

我呆立在原地,腳下像是倏然定住。

二狗噴出的火焰也熄滅了,白澤踏著晃悠悠的步子奔向師父,它的蹄子剛上了藥,走起路來很不穩,可是剛剛挨到師父身邊,就被他用劍柄推了一把。

白澤摔倒在地上。

我帶著二狗跑向白澤,接近師父時,聽他冷冷問道:“聽到了什麽?”

我想說不該聽的都聽了,話未出口,他側過臉看我,雙眼微瞇,眸色清冽如深潭。

霧霭流嵐,夙恒自我身後樓住了我的腰,薄唇灼熱印在我耳畔,低聲道了一句:“耳朵怎麽這麽涼。”

“冷不冷?”他握著我的手,指尖在我的手背上蹭了蹭,又道:“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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