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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祖洲仙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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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蓋亭

一彎銀鉤淡淡掛在天際,整個安陸都沈睡在夜色之中。

嫣兒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曲子,手裏捏著一只小包裹,沿著城西的大道往客棧走去。

“臭丫頭。”

車蓋亭下,一個身影喚她,聲音不輕不重,恰恰遞到她耳邊。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叫我臭丫頭啊!歐陽少恭!”

人影慢慢踱出亭子,月色下光華不減,正是歐陽少恭。

嫣兒開心地揚了揚手裏的包裹:“不跟你計較!我給蟲子找了些吃的,正要回客棧呢。”

夜蟲啾啾,歐陽少恭輕聲問道:“在你心裏,你有把我當成你的師父嗎?”

嫣兒笑笑:“沒有。”

歐陽少恭又問道:“為什麽?”

“因為你是另一種存在。”嫣兒看著天上的星星,“一個可惡的存在。”

“告訴我可以嗎?”

“就像你心中那個巽芳的存在。”

歐陽少恭眼中露出罕見的淒涼之色,如湖底幽藻浮動,“是嗎?可是,如沁對我也是那個存在。嫣兒,你知道的,沒人能夠替代巽芳的位置。”

嫣兒不禁輕掩檀口,心中傷感不已,“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心中也沒人能夠代替歐陽少恭的位置。”

“你…”

“少恭。”

嫣兒說完,靠近少恭,嘴唇慢慢附上少恭的。

‘少恭,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巽芳,不寂桐,抱歉。’

‘她在做什麽!可是,為什麽我沒有拒絕,難道……’

另一邊

小雪和紅玉坐在院子裏

“紅玉,”小雪喝著酒看著紅玉,“你就不奇怪嗎?為什麽我一直都不喜歡你?”

紅玉微微一笑:“大小姐,紅玉並不奇怪,可能是因為紅玉長得像您的哪位仇人吧?”

小雪喊道:“哼,你長得不像我的仇人,但……你長得我娘!不,你就是我娘!”

紅玉一驚:“你娘……”

小雪苦笑道:“是啊,當初爹,為了讓你活命,將你鑄成劍靈,你醒來後,爹很開心,但可笑的是你卻失去了記憶,爹他瞞了我三年的時間,三年裏我一直被困在瓊華派裏,什麽都不能幹。十六歲時,瓊華派被滅,我和爹幸運地還活著,我們到琴川舅舅家,也是你的娘家,我遇到了一個跟你一樣病情的人,為了救她,我和他們出發去尋找解藥。回來後,爹他說要帶我去風靈谷,說那裏是你們當初下山游歷的時候找到的,再到那之前,我遇見妖怪突襲,是你救得我,當時我以為你會過來抱著我的頭,安慰我,可是你並沒有。之後爹才告訴我,當年你沒死的實情,我為了要保護自己重要的人,一百年內拼了命的修煉,才成的仙,但,是一個魔仙。紅玉,不娘,我求你記起來吧,女兒想等到那之前,能夠在聽你叫我一聲雪兒啊!嗚…嗚…嗚…”

紅玉聽後,驚訝地站起身,頭腦裏閃出一些畫面,令她頭疼不已,丟下小雪一人,跑走。這一幕,都被不遠處的屠蘇看見了,看到紅玉跑走,屠蘇走去將早已醉的不行的小雪跑起來,走到房間裏。

屠蘇將小雪放到床上,離開,走前回過頭看了一眼小雪,便回房去了。

青龍鎮

船首破開碧藍的海水,駛向岸邊淺灘,蜿蜒的海岸線上,停靠著不知多少艘這樣出海的大船。

這裏是東海第一大造船港口——青龍鎮。

萬裏長江,由此奔騰入海,海舶輻輳,遍地煙火人家。

將幾名孩童送歸安陸後,眾人似乎就要回到平靜安逸的生活之中,但百裏屠蘇所求的起死回生藥,尚缺一味奇異藥材,名為“仙芝”。據歐陽少恭聽聞,需到海外十洲三島中的“祖洲”方能采摘。

祖洲這樣的地方,只聞其名,卻無人知曉其所在。但只消萬中有一的希望,百裏屠蘇也願意付出十萬分的嘗試和努力。

為了沈睡在冰炎洞中的母親……或許能有一日展顏。

而他的同伴們,堅持要相伴百裏屠蘇一同出海尋訪仙芝。每個人給出的理由皆不相同,但心中的念頭都是相似的——既是同生共死的同伴,怎會讓他孤身上路?連尹千觴也要跟著同行。最後除了歐陽少恭和嫣兒留在安陸潛心問藥,其餘人都一並踏上了求藥之旅。

海上風雲變幻,因未知祖洲明確所在,貿然使用騰翔之術多有不妥。眾人來到青龍鎮,欲求一艘大船能夠出海求藥。

連問了七八家船廠,大船見了許多,卻沒有人願意出海去尋找那不知蹤跡的仙島,倒是客棧老板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對岸有家船廠,老板是兩兄弟,姓向,造出來的船那叫頂好,大風大浪也經得。只不過……兄弟倆的脾氣實在有些怪,而且生意不認真做,整天胡思亂想,說是已經快造出能在水底開的船了,這怎麽可能?”

在水底開的船,乍一聽聞,確實不可思議,但幾人所經歷過的事情,又豈是普通人所能想象?對於這神秘的兄弟倆,倒生出幾分好奇。

依著客棧老板的指點,眾人來到了青龍鎮南岸的向家船廠,天色已晚,海岸上光線不明,看不清船的模樣,只能隱約瞧見一片一片的黑影。但從那開闊的場面看上去,也知道這個船廠規模遠大於其他。

不遠處一排小屋,大約就是船主工作休息的地方,他們循著燈光找過去,只見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屋內,松松垮垮地披著件衣服,露出健碩的肌肉和滿是胸毛的胸膛。

紅玉上前問道:“請問,閣下可是船廠的向老板?我們是來租船的。”

對面那人並不轉頭,只是不耐煩地打發他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最近不做生意!”

方蘭生跳過來說:“餵,怎麽一上來就這麽兇?送上門的買賣為什麽不做?”

向老板站了起來,面向眾人,此時大家才發覺他以前大約受過極重的傷,左手和右腿俱是木甲機關所制,左眼也蒙著眼罩,碩大一根煙管斜斜地咬在嘴裏,含混而惡狠狠地說道:“做不做老子高興!要租船青龍鎮遍地都是!少他媽來煩老子!”

尹千觴忽然擠開了周圍幾個人,熱情地湊上前去:“我說向老板,不要拒人於千裏之外嘛!我們幾個出海要去的是海外仙山,尋常大船可未必撐得住。這不聽說向老板兄弟倆造船手藝精湛,甚至能做在水下開的船,才特地找過來的嘛!”

向老板半瞇著的右眼突然瞪得晶亮:“奶奶的!怎不早說?原來你們想乘淪波舟出海啊!好得很!”

尹千觴一看事情有了轉機,接道:“那向老板的意思是……”

“叫我向天笑吧!難得你們有眼光!不像那幫瞎了狗眼的,只會笑話老子兄弟倆癡人說夢!不如一起喝一場!”

向天笑的態度熱情得嚇人,招呼著大家進了船廠裏面的房間,房間裏到處堆的都是圖紙、機甲、零件模型,可見平時他有多麽沈醉於造船一道。

房間正中間有張八仙桌,上面粗粗地切著幾塊熟肉,幾盤蘿蔔,地上堆著十幾壇酒。

其他幾個人看看百裏屠蘇,百裏屠蘇點了點頭,於是大家也不拘束,散坐下來,一一介紹。尹千觴看到酒更是眼睛發亮,一把抓住向天笑的手,熱淚盈眶:“知己啊!知己!”

向天笑一拍胸膛:“等老子弟弟回來,就帶你們出海!”

這事在一片混亂中就這麽敲定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重新又聚攏在船廠的海灘邊,一艘艘完工的沒完工的大小不一的船只整整齊齊排列在沙灘上,不少工人爬上爬下地進行著工序。

距離大門最遠的海灘邊上,停著一艘古怪的大船,體積還不算這裏最大的,但用掉的木料看上去卻是一等一的量、一等一的質。

這船的外形像是一個中間凹陷的海螺,只有很小的一塊甲板用於瞭望,可就連瞭望臺,也全部都用上好的木材和其他不知名的材料嚴嚴實實地包裹住,刷了不知多少桐油灰料,整個船都顯得光可鑒人。

“這船的外板上用的是筆直成材、耐腐耐蝕耐濕的杉木;搭建龍骨、舵桿、肋骨的,是強度大、耐蟲蝕的格木,又稱‘鬥登鳳’。”向天笑說起這些,倒不像個海寇樣子了,文縐縐的術語一套一套,“你們不知道啊,就連內裏的艙板隔間,老子都用到了被稱為‘萬木之王’的金柚木,可以說是下了血本啦!”

“別吹了!木材再好,也要照著設計圖紙精確實施到位,才能下海出航!不然就是個破木頭疙瘩,進了水也得沈!”一個帶著點稚氣,又帶著和向天笑如出一轍的火暴的聲音在水面上響起。

伴隨著蛟龍出水一般的浪花,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落在了他們面前的沙灘上。

卷曲的烏發,明亮的眼睛,身上的布衫一點兒水也沒沾,袖子和褲腿都隨意地挽著,露出黝黑健康的膚色。他看上去氣鼓鼓的,說話也嗆人。

“延枚你個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向天笑不氣反笑,一把抓向延枚的肩膀。

延枚扭身躲開,往旁邊跳了好幾步,一別頭,哼道:“我不回來不是正好!你一個人想怎麽胡來都行!”

“我哪裏會胡來,淪波舟可是咱的寶貝!”

“就是寶貝才不能亂搞!這裏每個數據我們都反覆算過的,怎麽能輕易更改!”

大家都看出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火暴兄弟倆,沒想到大的脾氣不好,小的更倔犟些,就這麽對著吼來吼去。

百裏屠蘇和紅玉交換了一下眼色,皆看出來那破水而出的延枚是妖,但並無邪氣,不必過於在意。

“你不是妖嘛,怎麽和他是兄弟呢?”襄鈴也看了出來,只是她不谙世事,居然就這麽直接地問了出來。

延枚臉色變了變,但仔細一看,襄鈴竟也是妖類混跡在人類中,不禁放松下來,撓撓頭道:“我倆是結拜兄弟,以前哥還在海上時,救過我一命,就這麽認識了。”

“妖怎麽了,妖也很可愛啊,老子兄弟倆志同道合,比親兄弟還親。”向天笑一把把延枚摟過來,延枚很不情願地扭了兩下,“我對人的工匠技藝特別感興趣,就跟哥在青龍鎮住下來,研究造船術。”

向天笑大力拍著兄弟的肩膀:“給我們兄弟三天的時間,我們把淪波舟整好了,咱們馬上出海去!一刻不耽擱!”

淪波舟

三日後,碧波萬頃,晴空萬裏。大家沿著層層踏板登上了傳說中的淪波舟。

向天笑站在甲板上,叉著腰審視自己的成果:“哈哈!這就是老子兄弟辛苦四年多造出來的驚世奇船‘淪波舟’!”

小雪摸摸這裏、摸摸那裏,不住讚嘆。(經過一些時間,小雪已經恢覆以前的天然呆模樣了,蘭生對此很不放心,畢竟是自己的師尊,但師尊就要可愛一點才好)

向天笑又得意地大笑三聲:“這可是海面上、水底下都能開的!甲板全封起來,保準不漏水!還請延枚那小兔崽子的族人來施了避水的法術,雙保險!”

延枚也興奮地拍拍甲板下的艙體,說:“前兒還沒施法術的時候我和大哥也已經開出去試過了!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奶奶的!熬這麽久!終於成了!”向天笑一撐手翻到舵輪前面,高聲吼道:“老子等不及了、等不及了!老子心都已經飛去海上了!哈哈!”

淪波舟剛剛啟動的時候,似乎與尋常的船只並無區別,但這艘奇特船只的下水還是引起了整個青龍鎮的轟動,許多漁民船家都趕過來看熱鬧。

那巨型海螺般的船體慢慢吃入水中,平滑穩當,眾人看不出什麽端倪,都在那裏指指點點地討論。

“好戲要來了!”向天笑給弟弟打了個手勢,延枚會意地扳下一個拉手,甲板後方發出機關齒輪咬合轉動的聲音。百裏屠蘇六人此刻都聚在甲板上,等待發生些什麽,海灘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興奮起來,不知道兄弟倆要耍什麽花樣。

隨著機關轉動,甲板下方緩緩升起一片弧形的巨大水晶,那水晶厚逾三尺,打磨得晶瑩剔透,好似完全透明。船越往海深處行進,那水晶屏障升得越高,最後嚴絲合縫地咬進甲板後方艙體的凹槽裏。

這樣一來,就算潛入水中,也能在甲板上自由觀察前方的動靜。

“這……太神奇了。”

不只是船上的人這麽想,岸邊的人更是有一些禁不住高呼了起來。

眼見著淪波舟駛進深海,吃水越來越深,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龐大的船體整個沒入了海平面以下,撲面而來的海水擊打在水晶幕墻上,沒有滲進來一絲一毫,只看到無數的泡沫和氣泡奔湧,最終化為平靜的藍色。

“嗡……”進入海底之後,大家都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壓迫感,拼命咽了幾口口水,才適應了過來。

又聽得“哇……”的一聲——這是尹千觴吐了。

內艙。

“哇……萬萬沒想到啊……我尹千觴一世英名,居然會暈船!嘔……”

小雪在床邊不斷幫尹千觴捶背,入海已經兩天了,尹千觴也從開始吐得昏天黑地變成了階段性的幹嘔——因為胃裏面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了,甚至一滴酒都沒存下。

“尹大叔,你有沒有好一點?”

尹千觴翻過身來,癱在床上長舒一口氣,“感覺……嗯,好多了。要是能喝點兒酒就更好了……”

“還是算了吧,上午喝的都吐掉了。”

“說出去丟人哪!以前只乘過江船,哪兒想到海船是這麽回事……”

“沒事的,向大哥解釋了,有的人第一次出海是會暈船的,在船上待幾天慢慢就能好起來。”小雪溫言相勸,“昨天延枚說我們已經進了深海,有時候船會開到海面上去,小蘇他們要負責仔細查看有沒有祖洲的線索,我照顧你就好了。”

尹千觴做出一副可憐相來,“妹子你老實跟我講,是因為我長得像你的故人,你才對我這麽好吧?”

小雪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也不全是這樣啊。最開始,是因為你長得像風廣陌,我才會特別留意你,可後來都已經是一起旅行的同伴了,就是應該彼此關照的。”

尹千觴吸了吸鼻子,“嘖嘖,真沒看錯,妹子果然是個好人!那我再問一個事兒,你可別嫌唐突,我說……你是不是喜歡恩公呢?”

“哎?”這個問題讓小雪呆住了。

尹千觴試探道:“就是……男女之情的那種。”

“是啊!”對於此事,小雪定義為只要問,必會回答‘是’!

“妹子,你還真開放啊!”

小雪笑笑道:“喜歡一個人,為什麽要隱隱藏藏的?”她不自覺地捏著自己的辮梢,“再說了,你是不是也有喜歡的人啊?就是那個我在花滿樓遇見的那個華裳?難道喜歡還有別的意思嗎?”

這問題,其實不是在問尹千觴,而是在捫心自問。

自從在琴川郊外開始,她和屠蘇兩人之間就像是結了一條看不見的絲線,這絲線牽牽繞繞,不知不覺中就把年齡不詳女孩的心思都捆縛在了那個人的身上。

“小蘇……是個很特別的人。他不喜歡說話,看起來有些冷冰冰的,其實他人很好……又善良,又堅強,堅強得讓人心疼。”

尹千觴深深地看著小雪,語調也不像平時那麽玩世不恭了:“倘若有一天,你們分開了,妹子你……一定會很難過吧?”

“分開?”粉色的唇瓣咀嚼著這個熟悉的詞語,想起了那個陳子寒,堅定的說道:“永遠都不會!”

只是短暫的探詢,尹千觴又回到素日裏那潑皮無賴的樣子:“哎喲,妹子別怎麽認真,我這不就隨口問問嗎?別不高興了,等尹大哥不暈乎了,和你上甲板那兒看星星去。”

“哎!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了?晴雪她受傷了,你如果還真的有一份良心的話,就回去看看她吧,說不定還能趕上她和肇臨的婚禮。”說完就起身,走出去了。

尹千觴一聽,‘不好!她知道了,可是…可是,回去就要參加她的婚禮,啊!!!怎麽辦啊!!!’

這一片海域十分平靜,據向天笑舵旁的儀表盤來看,水深大約在兩百餘尺。

隔著透明的水晶,海水碧藍,如在指尖眉梢,遠處海底的礁石上生長著大片的金色葵珊瑚,纖細的觸角隨著水波搖曳生姿,別有幾分婀娜多情。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物穿梭往來,有些膽大俏皮的還圍繞著這“怪物”嬉戲玩耍起來。

襄鈴和方蘭生玩了大半日,都有些乏了,各自回去船艙裏休息,延枚也是小孩心性,玩得過了頭,倚在向天笑身邊打瞌睡。

向天笑叼著煙鬥,卻沒有放煙葉,只是這麽咂摸著,不時調整一下船行的方向。

紅玉和百裏屠蘇隔著一步的距離,站在水晶帷幕前面,水波漾起的光斑打在額角發間,明滅不定。

海底世界,光怪陸離,看了不知多久,紅玉才嘆息一聲:“料不到有一天還會乘上這在海底開的船,看見如此瑰麗景象,也算是個新鮮經歷。”

百裏屠蘇許是大半天沒有說話,嗓子有些緊繃:“如紅玉這般隨性,不知從何而來,又要往哪裏去?”

紅玉眼神仍是放在窗外,眉梢卻微翹:“難得百裏公子會這樣問。非是紅玉有意隱瞞,只不過……哪有什麽來處與去處呢?”她停了停,似乎是留給百裏屠蘇一點兒時間聽進去,“若應了禪意,自來處來,往去處去,虛空中無處是起始與歸途,活得越久,周遭人與物皆化塵土,人海茫茫,說穿亦是孑然一身。”

她的手拂過面前,像是要穿過水晶的壁壘去觸碰魚兒滑膩的身體,“公子年紀雖輕,但料想也能體會。”

百裏屠蘇如一座雕像般凝視著窗外的斑斕,紅玉從水晶的反光中可以看到他輪廓分明的下頜,那下頜輕輕點了點,以示溝通。

“公子當真相信世上有起死回生之術?”

“不過一試。”

“如此,公子與母親定是感情極深了。”

半天沒有回答,他似乎陷入極大的難題:“我不知道。但是,你和小雪的感情才是深極了。”

“我實在是對不起她,不過,我會盡力想起的。”說完紅玉轉過頭來,看著百裏屠蘇完整的側臉。這張棱角分明、眉宇挺秀的臉因為長期保持冰冷的表情而顯得淩厲,這個角度看起來,總有一點像“那個人”呢……可若是仔細分辨,也不難發現稚嫩和孩子氣的痕跡,大家總被他老成的模樣所欺騙,忘記他其實比方蘭生還要小上一歲,根本只是個剛剛長成的少年。

百裏屠蘇又看了一會兒海底的游魚,睫毛漸漸低垂,在眼下灑下一片柔和的陰影。

“小的時候,娘對我很是嚴厲,她自己也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會像別人的母親那樣無微不至。起初,我以為是我不夠好,於是非常努力去學她所教授的法術,只為得到一句誇讚。可後來我發現,別的孩子即使頑皮闖禍,他們的娘還是待他們一樣好,陪著他們入睡,給他們縫補破了的衣服。而我娘,有時就在我身邊幾步的地方經過,卻顧不得看我一眼。”

海水像是流動的時間隧道,卷著記憶的碎片襲來。

“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獲得她的關註……獲得她的疼愛。甚至有那麽一些時候,我是怨恨她的……後來慢慢長大了,才明白很多事情或許並非看起來那樣。”

百裏屠蘇轉向紅玉,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讓娘活過來……非常想,我與她……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許多事來不及問……”

他又轉回了臉,合著眼,睫毛翕動,慢慢才平覆。

“百裏公子,或許,你比自己想的還要更喜歡你的親人呢。”紅玉也轉回頭繼續望向那片冰涼的水晶幕墻,“人的感情真好,執著、熾烈……不像這樣的死物,就是再美麗,也是冰冷堅硬。即便許多時候,凡人的感情在那些成仙得道者眼中,全無道理、愚不可及,那又如何?太上忘情亦並非無情啊……”

淪波舟一路這樣又東行了幾天,尹千觴總算是從床上爬了起來,抱起了他朝思暮想的酒壇。眾人為尹千觴恢覆而在甲板上慶祝,向天笑剛端起一碗酒要敬,淪波舟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大家沒有防備,腳下都趔趄了一下,向天笑的酒一滴不落地全潑在了尹千觴的袍子上。尹千觴五官都皺在了一起,“本大爺苦苦掙紮幾天,暈船才剛好!你們就這麽迎接我啊……”

晃動並沒有止歇,而是越來越劇烈,水晶屏障外能看到水流也湍急了起來,激起無數白色的氣泡。

“不好,這晃動遠超正常的海流影響……”向天笑正要往前方舵盤處跑,延枚急切的聲音也已傳來:“哥,糟了!”

襄鈴有些害怕,已經蹲了下來,方蘭生一手護住她,一邊嘟囔著:“這是要翻船?不對啊,淪波舟已經在水裏了,這樣也能翻嗎?”

餘下的幾人跟著跑到了舵盤旁,只見那半人高的硬木箍鐵的舵盤像是被什麽怪力拉動著一般高速地旋轉,延枚一次次死命去拉,卻完全無能為力,旁邊的各種羅盤儀表更像瘋了一般胡亂彈轉。

延枚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哥!海裏有股力量!像旋渦一樣,怕是要把淪波舟吸進去了!”

向天笑早已經撲在舵盤上,卻也奈何不了,那舵盤被轉動的力量太大,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他狠狠地將煙鬥吐在一邊:“奶奶的!根本穩不住啊!”

紅玉和百裏屠蘇看著水晶後面湍急瘋狂的水流,都覺得那水流越來越暗,幾乎快要變成了濃黑……

這時一陣難以描述的強大力量縛住了淪波舟,他們一下子就被卷入那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雷雲之海

方蘭生是被一陣雷聲驚醒的。

醒來的時候,周圍一個人也不見了,他躺在一片花崗石的地面上,周圍斷壁殘垣,再遠的地方盡是無邊黑暗。

又一道落雷劈下,就落在離方蘭生不遠的地方,嚇得他一下子躥了起來。擡頭望去,頭頂上說不清是天還是海,若說是天,天空中烏雲遍布,形成一片墨海;若說是海,海中銀蛇翻滾,伺機從空中撲食。

這是什麽鬼地方啊……方蘭生走出幾步,茫然四顧,忍不住一陣慌亂,朝著遠處大喊:“餵!有人在嗎?!”

不要說回應,連回聲也沒有。

他的問話聲像是沈入海裏的一顆沙粒,靜靜地被吞噬,再無聲息。

沮喪,恐懼,都不及見不到朋友們更讓他無措。就在他躑躅焦慮之時,聽得隱約有哢嗒一聲。

“誰?!”

沒有其他人出現,也沒有回答,周遭一片死寂,只有遠處雷霆撼動大地的隆隆聲滾來。

他幾乎以為剛才聽到的是幻覺。

哢嗒。

絕對不是幻覺!

方蘭生警惕地拿出佛珠,不禁變了臉色,佛珠的光芒變得晦暗,可見有不吉之物靠近。他忍不住吼道:“給本少爺出來!別躲躲藏藏的!”

哢嗒,哢嗒。

有時候看不到的東西,更讓人覺得可怕。

哢嗒,哢嗒,哢嗒。

方蘭生已經判斷出來者的方向,拉開架勢,屏息以待。

空氣中漸漸彌漫開濃重的腐朽味道。方蘭生可以斷定,那絕不是什麽活物!

果然,不遠處的斷壁後露出一具面目模糊的行屍,拖著僵硬的腿腳向方蘭生走過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方蘭生不待那行屍靠近,便全力一拳揮去,拳風才一掃到那行屍,行屍立刻化成了一堆灰敗的齏粉,像是風化了太久後的沙土,一擊即潰。

攢足了全身力氣,此刻反倒沒了用武之地,方蘭生忍不住發洩似的大喊:“啊!人呢!這什麽鬼地方?!”

喊也沒有用,這個道理方蘭生沒花多久就想明白了,不如省著力氣四處走一走,看能否尋找到同伴。四處偶有行屍出沒,倒也容易對付,只是要小心從天而降的落雷。

到處都是倒塌的宮殿梁柱,懸空的平臺之間有的錯落,有的接續。有些石塊在空中浮走,不知道這個空間到底被什麽樣的力量所控制著。方蘭生走了許久,周圍景致並沒什麽變化,他幾乎以為自己迷失在了這個空間中,突然聽見熟悉的嬌呼:“呀——”

這聲音分明是襄鈴!方蘭生喜出望外,循聲左行拐了兩拐,跳到下一個平臺,角落裏跪坐著的果然是襄鈴,正抱著頭嗚咽。

“襄鈴別怕!我來了!”

襄鈴擡起濕淋淋的臉看向這邊,膽怯的表情一點一點轉為喜悅:“呆瓜……呆瓜!”

方蘭生抓住襄鈴的身子上下一通看,沒看到什麽傷口,才放了心:“你沒事吧?怪物在哪兒?”

襄鈴還是有點兒抽泣:“嗚……什麽怪物?”

方蘭生比畫了一下:“就是那種看起來像幹屍的……”

襄鈴點了點頭:“嗚,有是有的……已經、已經被襄鈴打成灰了……”

此刻天上一陣落雷,襄鈴又發出了和剛才一樣的尖叫:“呀——”一下子縮進方蘭生懷裏。

方蘭生臉紅心跳,抱也不是,不抱好像也不對,只得不斷找話來講:“你原來是怕打雷?別怕,其實沒什麽的,就是響而已,和爆竹一個樣……”

“呆瓜……爆竹是爆竹,打雷是打雷,怎麽一樣!狐貍都怕打雷的……襄鈴醒過來以後,你們不在,天上又不停地打雷閃電,好可怕!嗚嗚嗚……”

方蘭生搔搔耳後:“我們先離開這兒吧,我看遠處打雷好像沒有這兒這麽頻繁。”

“襄鈴……襄鈴嚇得沒力氣了,走不動……”

“走不動啊……”方蘭生臉更紅了,“那我……抱、抱你?”

襄鈴止住了嗚咽,從他懷中冒頭看了一眼,很是疑惑。

方蘭生慌忙擺手:“沒什麽!你動不了,我陪你坐會兒好了,等下再走……”

黑雲遮天,石壁晦暗,在間或落下的閃電光芒照耀下,可以看到遠處的空中有些殘破的建築懸浮著,像是被雷電之力毀壞後,遺忘在這裏的空城。

兩人斜對坐著,方蘭生抓耳撓腮半天,憋出幾句話:“襄鈴別怕,這聲音只是聽著嚇人,其實沒什麽。再說了,無論什麽時候,只要有我在,我都會保護你的!”

襄鈴這次倒真的不哭了,一雙濕漉漉的杏核眼,盯著方蘭生看,看得他以為自己的臉突然變成了木頭臉。

“呆瓜。”

“啊?”人就是這樣,給他起什麽外號都好,叫著叫著就不反抗了。

“你幹嗎對我這麽好?”

方蘭生嘴裏像拌了年糕一樣:“我……那個,在……對,在自閑山莊的時候,你不是救過我的命嗎?不然我大概早死了……”

襄鈴搖搖頭,發髻上的鈴鐺丁零零一通亂響:“那不算什麽……你也救過我的,在藤仙洞的時候……呆瓜,你拼命揪頭發幹嗎?”

“我……”方蘭生面紅耳赤,突然大吼一聲,“而且我喜歡你!”

這一聲幾乎完全蓋過了一陣雷鳴,襄鈴也顧不得害怕了,楞楞地看著他。

反正也豁出去了,方蘭生幹脆說個痛快:“襄鈴,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起,就喜歡上了。可是我不曉得怎麽和你講,怕你會討厭我……”

襄鈴慢慢地消化了一下,內心深處有點不經意的喜悅:“呆瓜說喜歡我……”可是反覆思量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了哪裏不對,“可是……我喜歡的是屠蘇哥哥啊……”

此刻方蘭生恨不得一道驚雷劈在他頭上算了,百裏屠蘇啊……你那張木頭臉到底哪裏好啊?搞不懂為什麽襄鈴一心在你身上!

反覆調整了幾次呼吸,方蘭生轉頭對著襄鈴,努力露出一張沒有破綻的笑臉:“沒事。你喜歡你的,我喜歡我的!天下和平,世無兵戈!”

“對不起……我說喜歡屠蘇哥哥,你心裏一定會難過吧?”襄鈴很用力地想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就像我看到屠蘇哥哥和凝雪姐姐在一起很開心的樣子,我也會偷偷難過……有一回,私下裏……我和紅玉姐姐說起這個,紅玉姐姐讓我想想什麽是真正的喜歡……可襄鈴想了好久好久,還是不明白啊……是不是襄鈴太笨了,根本不討人喜歡?”

“怎麽會?你又善良又可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喜歡你的人太多了,像、像是我……”

襄鈴似乎每一次聽到這句喜歡的時候,都覺得心裏一跳一跳的,但也說不出是為什麽,回想平日裏的種種,又難免有些內疚。

“呆瓜,你真好,所有人裏就你對我最好,還給我做包子吃,可我還……謝謝你!”襄鈴像是突然下了什麽決心,站起來,伸手去拉方蘭生,“我們走吧!”

“你不怕了?打雷……”

襄鈴握起小拳頭:“襄鈴要勇敢一點!膽子太小就不能喜歡屠蘇哥哥了……只是打雷而已,襄鈴不怕……”

好巧不巧,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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