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陷入潛意識之海的亞路嘉，那尼卡用著亞路嘉的臉張開了漆黑的眼睛。

孩童的眼珠是連眼白都黑得能滴出墨的全黑，如同深不見底的深淵，連帶著同樣漆黑的嘴唇，映襯著孩童的臉詭異而可怖。然而仔細看去，孩童的表情是相當無措且茫然的，那尼卡試圖叫醒亞路嘉，但是不管他怎麽呼喊，亞路嘉就是不能像往常一樣在意識領域醒過來。

於是那尼卡又坐起來，一轉頭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基路亞，他輕輕拍了拍基路亞的臉，在沒有得到預計的反應之後又重重地搖了搖基路亞的肩膀，然而，基路亞也沒有清醒的跡象。

那尼卡洩氣地坐在地上，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撇了下去，看起來令人驚訝的似乎要哭了一樣。

“唉，別白費力了，他們醒不來的。”

那尼卡擡頭看向說話的人，而肖恩美卡好整以暇地打量一臉茫然的那尼卡，不出意料地觀察到孩童那雙永夜般的雙眼像倒三角一樣豎了起來，看上去似乎相當生氣了。

然而，就算那尼卡再怎麽憤怒，他本身也對肖恩美卡造不成什麽傷害，就像肖恩美卡不具備攻擊那尼卡的能力一樣。

“把基路亞……亞路嘉……還回來！”那尼卡不甚流利地大聲說道，可是如同牙牙學語般的孩童的吼叫就像咆哮的幼貓，連威脅都算不上。

“這個我做不到。”肖恩美卡說，“趁現在還不晚，他們就這麽一直睡下去比較幸福。”

“騙人！”

“並沒有哦。”

那尼卡火冒三丈，然而以他只有四五歲幼童的智力實在是無力反擊，只得像炸毛的小貓一樣狠狠地瞪著肖恩美卡。

為什麽那尼卡沒有像基路亞和亞路嘉一樣陷入沈睡呢？肖恩美卡猜想，大概是因為那尼卡並不屬於人類的範疇吧。那尼卡是未知的產物，雖然目前以念的形式存在，實際上和念又有各種違和的區別。可神奇的是，這樣的產物竟然也能像人類的孩童一樣產生了感情。

不過想一想連機器人都能產生人格，那尼卡的存在似乎也不是那麽荒謬。

“吶，我說你。”肖恩美卡發話道，“如果我現在‘請求’你將我想殺的那些人變成不能動彈的狀態帶到我這裏來，你能不能做到？”

“不能。”頭也不擡的，那尼卡果斷地回絕道。

“為什麽？”

“……”然而面容詭異的孩童閉上了嘴，顯然沒有搭理他的打算，也沒有那個興致。

現在的那尼卡是無法實現這個“請求”的，因為同一個人連續兩次向那尼卡提出“請求”，違反了那尼卡的“誓約”與“制約”。那尼卡的能力之所以如此無所不能，就在於“誓約”與“制約”的繁瑣和限制達到了一般人都不會選擇的程度，所以一旦違反就愈發要付出嚴重的代價。

不，就算要違背“誓約”與“制約”，那尼卡也不願意給肖恩美卡實現哪怕一個“請求”。作為將基路亞和亞路嘉送到那尼卡夠不著的地方的敵人，那尼卡怎麽可能還會願意實現肖恩美卡的願望呢？更何況，他還說他們不會再醒來。

亞路嘉和基路亞一定會醒過來的。那尼卡搖了搖頭，甩掉肖恩美卡說過的話，然後毫不懷疑的、肯定的想著。

倒不如說，那尼卡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因為，無論是基路亞還是亞路嘉都絕對、絕對不會丟下他不管。

異變在發生，先前將佐爾迪克兄妹纏繞起來的靈體原來已經滲入了他們的精神深處，以肉眼無法看見的形式侵蝕著他們的靈魂。肖恩美卡無言地註視著這一切，看著幾乎搗毀了他的家族的人，然而白色眼睫下的瞳仁裏沒有憎恨，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謹慎。他放倒了兩個敵人，而他卻像是自籠中向外看的獵物，屏氣斂息般的緊張著。

基路亞的身體忽然失重似的懸浮了起來，連帶著沾滿了灰塵的衣物都漂浮在虛空中，毫無預兆得以至於那尼卡被嚇了一跳，孩童手足無措地圍著沒有意識的銀發少年打轉。而隨即的，那尼卡也感到了一股將他向上拉的力，不過力道並不大，所以那尼卡僅僅是像站在灌滿了水的泳池一般腳步蹣跚而不穩。

不想也知道是誰做的，那尼卡倒豎著漆黑的眼睛向肖恩美卡怒道：“你、做什麽！”

“死者最喜歡的食物莫過於活人了。”也許是認為那尼卡對他而言構不成威脅，肖恩美卡解釋似的說道，“如果不在被徹底吞噬掉之前掙脫，就會成為我們的同伴。”

說罷，他看向一臉茫然的孩童，忽然有一種說了也白說的無奈感，“因為你的存在，亞路嘉·佐爾迪克應該還能再拖一段時間吧，不過基路亞·佐爾迪克……”說著，他嗤笑一聲，“看樣子撐不了多久了。”

那尼卡慌忙回頭，驚見基路亞緊蹙的眉間覆蓋了一層黑色的陰影，他試圖拿衣袖去擦，但這層陰影仿佛生了根一般縈繞不去。那尼卡害怕得瞳孔一縮，驚懼地發現，那團黑影在緩慢地擴大，不僅如此，屬於亞路嘉的身體上也出現了一模一樣的東西。

那尼卡能感覺到，亞路嘉的靈魂在不斷轉化，這樣下去的話……會從生靈變成死靈的！

——基路亞！亞路嘉！拜托了……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你最害怕的是什麽？你一直以來在逃避著的東西是什麽？

你最想要什麽？你長久渴求的是什麽？

啊……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你在追求著什麽東西，到頭來你都會全部失去，如同從指尖滑落的砂，一個子也得不到。

曾經，有一個叫做菲利普的男人。他生為魔獸心懷仁心，為此不惜幫助外來的人類推翻父親的暴行，中途經過了多次劫難，他甚至以為他已經和人類結下了共患難的友誼，卻在最後關頭被人類背叛，悲慘地死去。

——為什麽要殺死我呢？我明明只是想要和你們友好地相處而已。

曾經，有一個叫做伊萬的男人。他曾是世界史上最偉大的改革家，然而由於觸犯了貴族的利益而被人懷恨，最終受到所有國民的放逐而不得不離開祖國，在終日流淚的日子裏遙望著故土客死他鄉。

——為什麽會這樣啊？我明明是希望我的祖國變得更好啊。

曾經，有一個叫做珀留塞色的女人。擁有過美滿的家庭和作為作家的聲譽的女人，因為政治鬥爭失去了深愛的丈夫，又因為連年的戰爭先後失去了兩個還未成年的孩子。決然投身於反戰運動的女人被統治者奪走了職權，最後餓死在貧民窟。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孩子們……那些無辜的孩子們非得遭這種罪不可？

曾經，有個叫做西斯廷的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名殺人犯，而他可憐的母親在社會上遭到種種非遇，甚至餓死在家中。他以幼小的肩膀拖著母親四處奔走，然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中都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最後孩子也可悲餓死街頭，屍體被堆放在垃圾桶，隨著時間而腐爛風化。

——為什麽……連在人世活一次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呢？

無數的念想、無數的執著並未在時間的輪轉中投向彼岸，而是在數不盡的洗禮中演化成了不肯散去的怨念。一縷思念尚且如同微風拂面一般輕不可握，然而，當這些瘋狂而悲傷的思念匯聚在一起，就成為了洪流，巨浪滔天，像是吐訴著胸腔也容不下的希望和恨意。生前曾抱有多大的願望，死後就有多強烈的執念。而當這些執念匯成一道水柱，全部像潮水一樣湧進基路亞的意識裏，饒是基路亞也忍不住發出來不成人聲的慘叫。

“————！！！”

少年痛苦地嘶吼著，這不是他以前受過的訓練所能比擬的。說是刑法，沒有任何一種刑法比這還要悲傷；說是懲罰，也同樣沒有任何一種懲罰比這還要引人發狂。艱辛而漫長的記憶，遠比基路亞所經歷的生命還要長久的記憶，仿佛加速過的悲劇電視劇在基路亞的意識裏荒誕而乖張的上演，和親臨其境相比更加的能夠感同身受。

某種意義上肖恩美卡準確地抓住了基路亞的弱點，他的善良會成為導致他死亡的阿克琉斯之踵。

假設基路亞在某天碰到敵人以普通市民和小傑同時為人質進行要挾的情況，基路亞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優先營救小傑，當然另一個人質也會設法營救。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另一名人質多半會當場死亡吧，那名人質的死亡會對基路亞的心理造成傷害，他絕不會對救小傑的行為感到後悔，然而與此同時卻會為自己連累了無辜的人而深深自責。

就像他當初從生化蟻兵的手裏保護了成千上萬的國民一樣。就如同他會願意為了治好小傑而承擔強求的時候一樣。

基路亞實在是太溫柔了……所以在接受到那些無法化解的思念的時候，他瞬間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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