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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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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睜開眼的時候,她看到依舊是明家那片眼熟的屋頂,面前也依舊這張臉,從模模糊糊逐漸清晰。看著看著,她幾乎要笑出聲來,“阿誠哥,我居然又沒死啊,那我不是又欠了你一條命麽?”

她慣會這樣,指鹿為馬。那人此刻是黑著一張臉,著實沒有與她調笑的心情。

她聽話的喝了阿誠遞來的水,擡眼望著那張滿是疲憊憔悴的臉。她不喜歡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別生氣嘛阿誠哥,你看我是屬羊的,命硬的很啊,哪能那麽容易就死。”

“我看你是屬貓妖的。”話說出口卻忍不住想要咬了舌頭,阿誠一邊放了水杯,一邊氣悶,不再理她。

曼麗望著他僵硬的身影,在心裏默默嘆了氣——這個人心思重,活得太辛苦。

“阿誠哥,別生氣嘛,人都道事不過三,哪裏能有那麽多變故讓我折騰去。”她瞄著那人似乎有更黑的趨勢的臉,果斷選擇回避問題。“你還好麽?大哥大姐呢?”

我不好!非常不好!明誠嘆了口氣,轉過身來,“你放心,我沒受傷。大姐也沒事,剛剛還來看過你,大哥那邊你就更不用擔心,一切都算順利,”他頓了頓,見她的樣子,自然知道她最想問的是什麽。“明臺和錦雲也沒事,他們,去重慶了。”

和錦雲……去重慶……

她沒有再說話,阿誠也就轉身去準備為她拿些吃的過來。

“阿誠哥,這回又是多久?”

聽得她在背後依舊是那樣滿不在乎的口氣,他腳步一頓,接著便疾步出門。

“十天。”

十天啊,還真是夠久的,怪不得現在渾身都沒力氣。見那人再回來,曼麗開口,“你去了好久啊,我好渴的。”

“嗯,我給你倒水。”他背過去,匆匆放下手上的托盤,又匆匆去尋找杯子,卻總是不去看她。

“阿誠哥,”她心中奇怪,卻也存了些調皮的心思,“你難道都不舍得倒點兒酒給我麽?”

那個匆忙得甚至可以稱得上慌亂的身影一頓,回頭來看的樣子有些呆呆的,她忍著笑意,正色道,“你們那個計劃成功了,也算是有我的功勞吧,難道不應該獎勵獎勵我麽?”

他反應過來,皺眉,“胡鬧!”

“就這一回,少喝點兒,沒關系的。”她半哀求半討饒的望著明誠,沒有力氣,連心智都像個小孩子了。“這仗打得多不容易,難道不應該慶祝慶祝麽?就這一回也不會怎樣的,我保證,好不好嘛,阿誠哥。”

看著她稱得上是可憐巴巴的表情,明誠終於無法,還是倒了杯酒過來。

“哎,怎麽只有一杯?不是說了要慶祝一下麽,一杯怎麽慶祝?”她望著走到近前的明誠此刻手裏端著的一個杯子納罕,這個人還是一樣的——嗯——一本正經。

不喝就不喝。

“你以為你能拿得了杯子?”阿誠瞪了一眼,只是那雙大眼睛實在沒什麽威懾力。他將酒杯遞到她唇邊讓她沾了沾,收回手一股腦幹掉了剩下的,在她回擊之前沈聲道,“抗戰必勝。”

她在他沈穩堅定的聲音中安靜下來。側頭望向那夜幕。

“抗戰必勝。”

聽著電臺裏放著那樣激動人心的消息,門外是遠遠近近的沸騰,有人自發的走上街頭,鑼鼓聲,鞭炮聲,高唱聲……各處湧來的人們如洪流般,匯合成歡歌笑語的海洋。

明家的大門前站著久未回來的明臺和錦雲,明臺放下行李緊緊擁抱了兄長,大姐笑著濕了眼角。站在明樓身後的阿誠,此刻也仰起了臉。

晚餐十分豐盛,大姐嚷嚷著讓咱們明長官把珍藏的好酒拿出來,一人一杯,明家四姐弟外加錦雲、曼麗,難得吃了一頓團圓飯。

大姐拉著明臺錦雲說話。

“你才剛好,少喝一點兒。”阿誠倒完酒坐定,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為抗戰的勝利,”明樓舉杯,幾個人臉上皆是喜悅,亦舉起杯,不約而同,“為抗戰勝利——幹杯!”

琉璃酒杯清脆的撞擊聲此刻如此悅耳。連同外面的鞭炮聲、歡呼聲,在心裏塞進了滿滿的喜悅。

大姐明鏡有些喝的高了,心心念念著,“終於回家了,終於回家了……”便歪歪倒倒的由明臺夫婦扶著上去休息。大哥明樓也難得有那樣輕松的表情,阿誠攙著他往外走。

勝利了啊。

勝利了呢。

她獨自在門前,看著外面此刻絢爛奪目的焰火。突然想去那裏,去湖南,去老師那裏看看,那裏,還在麽?她想起了那個元宵店的小女孩,待黎,她現在是不是等到爸爸了?

她和阿誠說了她的想法,他本來要和她去,被她勸住了。雖然那邊投降了,但畢竟時局不穩,他又怎麽放心在這個時候留下大哥一個人。

走出車站的時候,撲面而來的是強烈的陌生感。這座她曾快要當做家的城市,此刻剩下的唯有陌生。

見過了那些要見的,完成了那些要完成的,她奔向那個牢牢記在心中的地方,連腳步也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近鄉情怯。

只是,等待她的是已經改頭換面的樓房,即便上得樓去,那小公寓也早已經有了新主人。那個從門裏探出頭的女人,嫌惡的掃了她一眼,嘴裏啐了句什麽,重重撞上門。

她呆楞在門前,那樣匆匆的一瞥之下,裏面也已經不是熟悉的光景。

物是人非。

現在剩下的就是這四個字了。深秋的冷風幾乎打透了她身上的呢子大衣,她只有慢慢的在街上走。那個小店,也已經不在了吧……憑著模糊的記憶,應該是在——她擡眼望去,竟是滿目驚喜!

那家小店居然還是舊日模樣,她忐忑上前,卻欣喜發現熟悉身影。久時未見,那女孩長高了,已然不似記憶中稚氣了。

“待黎!”

她那一聲呼喚仿佛驚醒了女孩一般,她瞇眼看了一會兒,臉上亦有喜色,“麗姐姐,是你麽?”只是那喜色未達眼底便被淚水遮掩。

她心中一痛,上去把那女孩子攔在懷裏,“沒事的,沒事的,勝利了,一切都好的。”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東去的火車在蒸汽中緩緩啟動,模糊的視線依舊是那女孩子泣不成聲的樣子。

她那樣瘦了,幾乎咯痛了她的手臂。

她說,爸爸死了,死在那些穿綠軍裝的人手裏,死在回家的路上。她說,繼母也死了,死在她面前,死在她懷裏。她臨死前只來得及塞給她看那顆已經褪色的五角星,那是她見過的,和爸爸走時帽子上的一樣的。繼母沒能說出一句話,只是拼命的推她,她記得她也要帶她走的,可是她不走。

她說,爸爸死了,繼母也死了,她只剩下這裏了,她哪也不去,她又能去哪兒,她要在這裏,她也只能在這裏。

她說,她不明白,爸爸說打完仗以後就有好日子過的,現在明明打完仗了,為什麽他們都死了?她不明白,為什麽那些穿綠軍裝的人到處殺人,她明明看到那裏面有以前隔壁的面孔……她不明白,爸爸從不騙人,可為什麽現在跟他說的不一樣?為什麽不一樣呢?

那樣纖弱的雙手卻那樣攥著她的,死死地,為什麽,為什麽騙我!

她不記得她是怎麽離開那孩子的。但她知道她幾乎是逃離那座城市的。顛簸而緩慢的車廂裏悶悶的,顛的她的眼淚幾乎都流下來了。

車廂裏那堅硬的鐵架刮痛了她的側臉。她想起她不能下床的時候,大姐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好些話。可她哪裏堅強,她不要在這裏了,她想要回去了。

行李從手中滑落,重重跌在地上,那裏還有她帶回來的臘肉,上次帶回來的時候大姐說是不錯的。此刻,那個她準備喊的人卻成了照片中、青煙前的安靜影像。

她驚恐四顧,她狼狽一間一間上去……大哥坐在小祠堂裏,不動不說話。她扯住站在側的人,壓抑聲音的顫抖,“在,哪,裏?”

阿誠沒有回答。她盯著他的眼睛,阿誠亦盯著她的,她知道他聽得懂。

“在哪裏?”她握緊雙手,昂頭看著他。那人終於偏過頭去。

“面粉廠……”

嘭!

他看著她發足奔出去的樣子,腳下不由的跟了出去,終於在門口來得及拉住她。“你幹什麽去,”他拉住她,緩了語氣,“大姐,已經走了。”

“放,手——”

他握得那樣緊,仿佛要扼住她一切的念頭。

“我讓你——放——手——”她冰涼的手附在他的手腕上。

他屈了屈僵硬的手指,她就那樣從他指間掙脫,冰冷的空氣填充進來,直到他僵硬的收回手臂。

她在茫茫人海中奔跑,那冷風如掐著她的咽喉,她想喊,只是連呼吸都困難。總會到的……不要到啊……為何命運只剩捉弄?

“曼麗?”那個聞聲轉過身來的人驚訝的看著她。那個一向放浪形骸的明家小少爺此刻卻滿身滄桑。

她恍如未聞。“大姐是——怎麽死的?”

“曼麗,你……”他擔憂的望著她。

“大姐是怎麽——死——的——?”

明臺似乎嘆了一口氣,“他們來抓地下黨,大姐為了掩護錦雲……”

“為什麽是大姐掩護她?”

“錦雲負責把大姐轉移的解放區……她在面粉廠辦公室的油畫後面藏了一張照片,如果被搜到,她擔心會暴露……”

她明白了,再明白不過了。

哈,哈哈哈,她突然覺得可笑,可笑之極。於是,就真的笑了起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喘不上氣,笑得站不穩。

她猛得拍開明臺伸過來的手,站定,望著他此刻帶著擔憂的臉,他居然還在為那個女人擔憂?!“放心,我沒瘋!我很正常,再正常不過了!”

“曼麗,錦雲她,也很難過,”明臺望著她,悲傷,“她也是為了大家……”

呵,她輕笑出聲,語氣說不出的詭異柔和,“你說,她的任務是把大姐轉移到解放區?”

明臺張了張嘴,沒能說話。

“你說,擅自行動,卻讓別人付出代價!這筆買賣算得好不好啊。”

“曼麗,”明臺終於伸手拉住她,“我知道你想做什麽,錦雲她不是土匪,她那麽做是為了救更多的人!”

她擡頭不可思議的望著他,是不是太痛了,心就可以沒有感覺了?她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拂去他的手,她仔細看著,這些痕跡都是那時留下的麽……她臉上掛起一如既往的明艷笑容,優雅轉身,卻在那空出的地方停下回眸。“明少爺,你真知道我想什麽?我——早不當錦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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