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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連環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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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連環扣

吳子牛被叫到航機科小圈子,他的孫子秀雲也一同過來。

吳子牛道:“這事我就要來請教各位的,沒有忙得過來。為何說是趙蕓?嬰兒最初的小鞋小帽,和一個小包袱,我現在還收著,內有證據。

“當年在寶島,那時吳鷹都已十歲了,我把小包袱拿去給游太太看。游太太一眼最先看見的,可謂鐵證。先不忙說,說另一樣。

“包袱內兩方小手帕,游太太看了就很吃驚。手帕的四角,各繡一只蝴蝶,兩張手帕,八只蝴蝶,都繡得活靈活現,我是形容不出來。

“游太太自己也是刺繡行家,她說肯定是她的女朋友叫杜芊的繡的,因為杜芊送給她一對兩張同樣的手帕,手帕還在!四張手帕繡工的精湛,和它的歷史意義,游太太說,將來可以進博物館。”

說到此處吳子牛稍微停頓,清了清嗓子。

性急的校友便道:“吳老弟!你就不要賣關子了。要說手帕繡得像,如果印的那就更像。至於進博物館的事情,也留到適當時間再說。你現在趕快把你的鐵證說出來!”

吳子牛緩緩道:“是支花桿金筆。游太太一眼看見這支筆,拿在手中,就哭起來了……”

大家見他又卡住了,便紛紛問:“呃,是勾起了什麽回憶?”

“這筆,是游太太送給杜芊的?”

“我覺得是!游太太當時在哭,我沒有敢多問。過後我也沒有再問這件事,都老了,又哭起來咋辦?她哭完之後,就拿起兩張手帕看,說起手帕來了,筆一個字都沒有說。”

“筆呢,現在?”

“小包袱所有的東西,原樣都還在我那裏。就是這支筆,吳鷹念中學我就交給他了。現在在,不在,掉了,用爛了,我不曉得。”

在眾人一片嘆息聲中,那位姓高的校友卻大聲笑了起來,道:“吳老弟!這支花桿金筆用來證明孩子母親,的確是鐵證。現在是問孩子父親,怎麽斷定了是趙蕓?”

老人們聽了有的楞著,有的很快笑道:“這還不簡單!吳子牛既一個勁說杜芊的事,肯定杜芊嫁的丈夫,就是趙蕓。對吧,吳子牛?”

吳子牛反而不置可否,卻道:“哎呀,才聽說,這位高學長,你與趙蕓是同班!”

“我與他不僅是同班,而且同分到空軍地勤的維修科!他調往昆明駝峰航線,我送他上軍車,他就此一去不返。另外,有幸的是,杜芊小姐我見到過兩次。”

眾人道:“這樣,問題就好解決了!”

“可是,我從未聽說趙蕓和杜小姐結婚的事,相反,我覺得他在婚姻問題上一直很苦悶。”

“啊呀,高學長現在變迂了吧,當年一定不是這樣迂呀!不結婚也同樣會有兒子!”

高校友停頓一下,方說道:“這個自然也是。這位秀雲賢弟,和他父親吳鷹,能確定身世,這自然是好的,理應成人之美。可是如果認錯了,也不對頭的呀!地下英靈被錯認為父親的倒沒有啥,而該認沒有認的可能會怒氣沖沖,埋怨於我等呢!”

吳子牛點頭道:“高兄所言對極!我之所以說趙蕓的可能性在十之八九,因為有一個疑點,在於我收藏的嬰兒小包袱內,那枚飛鷹徽章。趙蕓在昆明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制服上別著徽章。而他犧牲時間,就在拍這張照片之後不久。”

有兩個銀發校友挨坐著,一直交頭接耳。

這時其中一個姓張的道:“剛才這位高賢弟說得好,此事理應成人之美。吳賢弟既已認定是趙蕓,我們也就不願多話。現在線索好像是斷了?我和這位盧校友,我們倒想起一個人來……”

說到這裏打住。

眾人道:“哎呀,賣什麽關子,說下去呀!”

張校友笑道:“不是賣關子,他比我清楚些。”手肘去戳盧校友的腰,“你說!”

盧校友道:“當年在空軍,這個人說起無人不知。就是在今天,說起他,在座也應該記得起。但是真正見過他的可能就是我們兩個——各位賢弟,莫怪我在這裏擺資格了。

“一則,我們兩個剛才悄悄議論,說秀雲賢弟,有點像這個人。淺黑皮膚,瘦是瘦,有肌肉。一米七幾高。已經隔了一輩了,都還是像。

“這個王牌飛行員聽說有個情婦,或說是某位姑娘,很漂亮。他為此有兩個傳聞,一個是天天要給她寫信,不管打了勝仗回來,打了敗仗回來,晚上都要寫。

“每封信信箋顏色不一樣,三百六十五天,有沒有三百六十五種不同顏色,我就不曉得了。

“一個是他將自己的飛鷹徽章,送給這位姑娘。眾所周知,飛行員珍愛飛鷹徽章,猶如生命,他因此還受到上峰責備。各位,我想說的都說完了。”

銀發老人們都聽得很專註。

馬上有人道:“你說的王牌飛行員,是符堅?”

“正是。”張校友道,“如果真的是他,王牌飛行員符堅,那麽我相信此時此刻,符堅一定在這所大廳裏,在我們的圈子中間,所以這些連環扣才一個接一個解開了。”

有人便指著一張椅子道:“那裏那裏,虛位以待!”

本坐得滿滿的,那人是臨時離開了。

有一兩分鐘,這群老人都感動說不出話來了,有的掏出手帕在揩眼淚。

連對此事不以為然的秀雲,都被老人們的情緒感染了,頭微微仰著,一臉嚴肅,目光移動,不知是想看見空間與歷史,還是那個王牌飛行員。

劉鶯卻輕輕一笑,像撥動的絲竹:“嘻,就不曉得他跟杜芊小姐兩個,是不是有見面。這個連環扣要是解開了……”

一石擊破水中天。老人們嘖嘖議論,塵封了都一個甲子的故事,還怎麽去窺探,哪裏去觸摸呀!

卻從個詼諧老人口中嘣出個笑語:“劉鶯姑娘,你話沒有說完嘛,這個連環扣解開了,又如何呀?”

“就做吳家的媳婦呀,王牌飛行員的後代,好光榮!好光榮!”

“啊呀呀,你老兄說錯了,這事如果坐實了,她怎麽叫吳家的媳婦?”

“哈哈,做符家的媳婦!符家的媳婦!”

說話的站起來向吳子牛連連作揖:“莫怪莫怪,我亂說,亂說!”

眾人笑道:“這不叫亂說,子牛賢弟若是見怪,他就不來尋這個親了!你還跟他作揖!”

這裏小圈子的議論已告段落,那邊大廳還說得熱鬧。有位滿頭銀絲的校友從折疊椅上站起來,先介紹了自己的履歷,他曾在寶島、新加坡、巴西各大學任教。

然後他用還像洪鐘般響亮的聲音,跟大家講方博士上課的情況,說方博士上課基本上不翻開教科書,前半節課滔滔不絕講他的那套“哲學龍門陣”,將工科和文理科的內容籠而統之,升華到了哲學高度。

還愛講他的“臨床經驗”,這是指他留美和旅歐時觀察接觸到的工程或社會中的實際問題。

往往在後半節課才叫學生把教材打開,說今天的進度是從幾頁到幾頁。他認為他寫在教材上的,學生應該自己去學,知識在不斷的進步,娃娃總有一天要斷奶的。

這位校友最後感慨地大聲道:“方博士熔鑄了中西方教學法的精髓,我至今都還在提倡他的這些觀點和方法!”

一陣掌聲之後,一位瘦骨伶仃、但精神猶健的長者激動地站起來道:“難得難得,今天有幾位校友不怕亮醜!我叫韓敘,是38年化工科畢業的,其時母校尚未遷校渝州。我今天趕來參加盛會,但是不見一位認識的同學,看來我要比在座的都癡長幾歲了?”

眾人互相望一望,都道:“韓同學應是這裏的學長,班級最長,年齡最長!”

他繼續道:“我也來講件自己的醜事。我當年的畢業實習,是在工廠的油漆車間。我因奔祖父喪,請假超過了應實習時數的三分之一,車間吳繼光工程師給我實習分數是70分。而學校規定,凡缺勤三分之一者,按8折計算分數,這樣我實得56分,不及格,也就畢不了業。

“我當時十分委曲,便去找吳工通融,吳工聽我細說原因,也覺過意不去,就找到游校長請求為我更改實習分數。哪知游校長堅不同意。

“諸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原因就在於我舅父便是學校當時的訓導主任,與游校長又結為了金蘭之好,他們對我的這件事早已統一了意見,照章辦事!

後來我舅父說道,當今社會流行的口頭禪:沒關系,面子事,通融通融。這三句話實在可怕,眼看國家要亡在這種病上了!他又說游校長的口號是:有關系,沒面子,不通融!他對游校長的口號是十二萬分的讚成和支持的!

“同學們,此事造成了我的兩個結果,一是我重讀一年於39年畢業。二是游校長的口號也成了我人生的格言,我不怕頭破血流,我一生都願堅持這三句話!”

於是大堂裏響起了熱烈掌聲,連服務小姐們,連那位剛才對吳子牛的慳吝多少有些不滿的大堂經理也鼓起掌來了。這經理也許就是一位“通融”的專家呢,但至少在此時他也真誠地受到了感動。

吳子牛指揮眾校友坐進幾輛大客車,馳向沙坪壩的石門坎。

車先開到了石門大橋橋頭,一齊下來,照相,遠瞻母校環境,看今昔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眾皆感慨,這裏原是渝漢路的渡口,學校選址在這裏,就因為毗鄰中大與重大,且交通也很方便。現在回想,當年汽車靠渡船送過江,這是何等的不便哪!幸好當時的汽車甚少。

卻有人道:“我們學校原來是被農民的香蕉林包圍的呀,香蕉林後面是松林坡,在松林坡裏藏著友鄰重大和中大。如今怎麽全被樓房替代了?”

又有人笑道:“說起香蕉林,聽說偶爾有同學去偷青香蕉的,偷來就埋在河灘上熱滾滾的沙窩裏。但是這初次偷的人往往吃不著,又被他人偷去享了口福了。”

又有人道:“說起沙灘,當年的河沙又細密又柔軟,就在這個季節我們是經常來游泳曬太陽和踢球的呀,怎麽,現在的細沙哪裏去了,河灘坑坑窪窪的?”

沒人做聲。其實大家都是工科出身的,都曉得河沙一定是建築用了,首先就是腳下的這座橋。

車開到母校的舊址。中醫藥學校歐陽校長及充任禮儀小姐的一群女學生陪著老人們在校園內走了一圈,全校學生熱情又禮貌地站在路的兩邊鼓掌。

忽有人指著叫了聲:“彎彎大樓!”眾人情緒一振,叫道:“嘿,彎彎大樓還在呀!”都向前疾走。

彎彎大樓是東工的主教學樓。因它呈半圓多角形,青磚的墻,水泥柱子,學生們都親熱地叫它“彎彎大樓”。

過去東工的布局,前區是運動場、宿舍等設施,後區是教學樓和實驗區。現在中醫藥學校的布局正與之相反,辦公和教學樓等都在門面的位置上,朝後走逐漸冷背。

觀念之變化,倒也耐人尋味。

現在彎彎大樓已經做了學生宿舍,看去陳舊而零亂,沿墻腳竟爬滿了青苔。大家朝聖一般,不靈便的腿腳都靈便了,有一二人加快了腳步,眾人都緊跟其後,一陣小跑到了跟前。

中醫藥校的歐陽校長也只得跑步相隨。這害苦了穿“一步裙”的女學生,禮儀小姐們,她們總不能在這群老人的後面拖得太遠呀!

跑攏了,歐陽校長半是讚許東工半是替自己解釋,指著說此樓的建築質量很高,所以才使用至今,去年還作過全面的檢查呢,再用十來年絕對沒有問題的!

人群中有些亂了,因有位老人在啜泣,且逐漸哭出了聲音。校友們心知這是觸景生情所致,但禮儀小姐們都去圍著問要不要請校醫。

這老人終於忍住眼淚說話了:“諸位,時隔六十年之後了,還完好如初的彎彎大樓,為游校長洗去了一件小小的冤屈!

“想當年,游校長為籌劃遷校渝州之事,奔波於少城的臨時學校與渝州之間,他待在陪都的時間,竟比在學校的時間還要長一些,因此他親自要上的課,也只好由人代上。

“當時有少數的師生,未免心存疑竇:校長為啥要花大量的時間待在大後方呢?坦白說,我也是這少數嘰嘰咕咕的學生之一!

“等我們到了渝州,第一眼看見已基本竣工的校園,包括這彎彎大樓,它和實驗大樓都是首先建好的,我的疑慮頓釋。今天,我又看見還巍峨屹立著的彎彎大樓,呃,我看見的哪裏是彎彎大樓,我看見的是為東工鞠躬盡瘁的校長呀!

“如果說,在我已經衰朽的頭腦中還殘存有一點疑慮的話,現在我宣告:疑慮已徹底消滅了!校長,我深深的慚愧呀!”

他朝著彎彎大樓三鞠躬。

唏噓不已的眾人也跟著他三鞠躬。

彎彎大樓的式樣很特別,半洋半中,又是抗戰留下的紀念。歐陽校長受老人們情緒感染,許諾在他的任上絕不會拆它,也希望繼任者不要拆它。這番話說得大家心裏既高興又難受。都分別在此拍照留念。

紀念碑亭靠著嘉陵江邊。

青灰的色調,低矮的檐柱,雖不張揚,卻自有一種歷史的積澱和凝重感。亭內黑花崗石碑上遮著紅綢。

於是舉行揭碑儀式。紅綢揭開,大家定睛看時,碑上刻的卻是游校長的親筆校訓,隸書的“忠公慎勤”四字。

下面是小篆:勤以治學,慎以立身,公以待人,忠以處事。

眾皆肅然靜立,隨後唱起了校歌。

四周聚集著中醫藥學校的學生,這些課外鬧喳喳的孩子們此時都鴉雀無聲,表情凝重。

他們聽著這歌聲,嗓音有低沈的,有厚重的,有粗糲的,有枯澀的,他們如一張白紙的頭腦中也都在勾畫著自己想象中的那份歷史呢!

孩子們頭腦中還浮現著學過的詩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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