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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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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個女兒

杜成夫婦熬來施舍的粥,也跟丁舉人家的一樣,已經照得出人臉了。

這時縣城好多人家的井水都枯竭了,只能出城在幹斷的河床裏去淘坑,舀從那鵝卵石縫隙裏浸出的水。

杜成茶館背後這口井一直還有水,天氣變熱,一群饑民成天在井邊樹蔭下躺著,將甜甜的井水當成粥來喝。

餓殍隨處可見。有蜷縮著的人不知其生死,等聞到氣味才知是死了。虎子這樣還能行走的青年被政府征去,一天忙到晚,都是做埋死人的事。

走在街上的人都搖搖晃晃,有的血淋淋的半邊屁股,竟是睡著時以為是新鮮的死屍,被人將屁股割半邊走了。

被人割屁股上的肉,痛醒時一聲慘叫,人還舍不得就跑,等靜下來後將這塊已經翻開的肉一刀割下來,拿起就跑。

杜成一家正艱難度日,這天接到杜江氏巴縣娘家兄弟的信,問姐姐一家近況,說家鄉雖也受災,家裏還有存糧,請姐姐姐夫帶孩子回娘家去,住多久都無妨的。

這晚,一家四口便在樓上計議。明擺著眼前情景,都走不行。

虎子說:“你們三個走,我照屋!”

虎子因參加埋屍,縣裏管兩頓粥,說話還有力氣。

爹媽未及開口,杜芊又搶著道:“爹,媽,哥哥餓死事大,我餓死事小。你們都走,我照屋!”

虎子道:“嘿,你照屋,你會照屋?”

爹道:“什麽話!怎麽叫你餓死事小?你們兩個都是爹媽心上的肉!”

杜芊說:“說著玩的,我怎麽餓得死……”

說著聲音變細,話沒說完,人已經暈倒過去了。杜江氏急忙摟著她,杜成著慌要下去點火熬粥,驚動樓下乞丐也顧不得了。

虎子擺手說:“別忙,別忙!”

他伸手去妹妹衣兜裏掏,掏出半塊玉米餅子,忙掰一小塊塞進她嘴裏。她嘴角機械動了動。

虎子湊向妹妹耳邊:“芊芊,你吃,你吃!”

她便嚼了起來。這一塊小面餅,是杜家人每天除與乞丐一起喝碗清粥之外的“私房”呀!

杜江氏眼淚流女兒一臉,又沒有哭出聲,哽咽說:“我曉得,她是給蔫娃留的,莫要蔫娃救活了,她,她……”

蔫娃是睡在屋角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光穿件齊膝蓋破爛不堪的大人衣服,沒有褲子。前幾天還能在外面跑,目前就在屋角蜷著。

杜成話說轉來:“虎子,爹單獨守家,你們三個去,最好。可是我跟你們娘,一直說的,都說要活一路活,要死一路死。不然哪個先死,哪個後死,兵荒馬亂的,搞不好,連埋都埋在兩個地方。”

虎子說:“啥子叫兵荒馬亂的?又沒有打仗。”

杜成不理會兒子的糾正,繼續道:“我看,就由你帶芊芊,到渝州去吧!”

杜江氏剛揩幹凈的臉又變成水鄉澤國了,跟聽見兒女丟失的消息區別不大。

杜成盯她一眼,她便壓著喉嚨說:“啊呀,芊芊才十三歲,現在幾歲的娃娃沒人要,拿來壓柴火。十幾歲的男娃娃也沒人要,十幾歲的女孩兒,好賣得很!出去就要、要遭人搶!”

虎子眉毛豎起道:“娘!”

杜江氏不理繼續說:“虎子也還是娃娃,他把芊芊保護得了哇?”

她所謂幾歲的娃兒拿來壓柴火,是說災民賣柴火,柴草一斤幾文錢,為了增重的同時,家裏少張嘴吃飯,將幼兒包在柴草堆裏壓秤。

虎子對爹的話,正不知該如何回答,聽了娘這樣說,遭受刺激,低聲吼道:“娘,我十七歲了,還是娃娃?我帶芊芊走,背把刀在身上,哪個敢來搶,我渾身戳他一百個窟窿!”

杜芊嚼了幾口餅子咽下去,就已經清醒過來了,偎在娘懷裏聽著。

她開了口,聲音細如絲弦,又清晰如絲弦:“要得,爹,娘,你們在一堆。我跟哥哥先走,那邊……有吃的,哥哥再來接你們。”

聽見她的聲音,爹、虎子點頭自不消說,連杜江氏愁苦的臉上,都暫時放了晴。

杜成夫婦捱到夜深,便扛著些物件,出了後門。他們穿出小巷,通過破城墻,走進幹焦的苞谷地,絆得苞谷葉悉悉刷刷響。未免瞻前顧後,心慌意促,仍一直往前。

到了幹涸的河床,杜成找個背風處,三塊大鵝卵石壘個竈,擱上鐵鍋,將口袋裏的一點面粉倒進鍋裏。杜江氏已摟來一堆柴禾,塞進點燃,須臾做好了小半鐵鍋炒面。

需要待其稍涼,又怕風吹,兩個身體罩在上面,耳鬢廝磨著。

然後又細心將炒面裝入口袋。鐵鍋裏一點點沒鏟幹凈的,杜成用手抹了一遍,抹攏很小一撮,用掌側撥進另一只手心裏,去餵女人。

女人把嘴扭開,扭不過男人,伸舌頭幹凈舔了。女人轉背,不知揩眼淚還是眼裏的沙子。

男人趕快又往月光下鐵鍋微微泛白的處所,用掌側刮了幾下,放在口邊舔一下,又舔一下。

虎子長到了十七歲,並未獨自出過遠門。杜成將去渝州的路線,及途中要註意的,對虎子說了兩遍。

他有時瞅女兒一眼,曉得虎子除了力氣,記性、悟性各方面都比芊芊差得遠,他這實際上是在對芊芊說呢!面對虎子,因為這是當哥哥的責任。

古詩“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寫的戰爭,災年情景也一樣。

淩晨既無雞叫,也無人打更。杜成夫婦眼睜睜對面坐著,撫摸著朦朧入睡的一對兒女,看見東方發白了,忙將二人推醒。將一個小包袱,給虎子背著,在他手上塞兩只缺碗。

虎子又將一把鋒利砍刀用布裹了掩在懷裏。杜芊兩手空空,屋裏打個轉,手上多個東西,一看是爹塞來的打狗棍。

娘向竈前抓把柴灰,用來搓幾下手,然後將手在杜芊臉上抹幾下。

虎子發懵:“娘,你做啥呀!”

杜芊曉得娘的用意,沒有動,還把臉微微仰著。說沒有動,她身體太弱了,偏來晃去的。娘用雙肘把她細瘦的肩膀夾著,繼續在下巴、頸子上抹,就像長了絡腮胡子。

晨光中,虎子和杜芊沿著河走。幹河蛇行,景物迷濛,一顆亮星望之在前,忽又在後。河幹斷很久還有水氣,呼吸很清爽。

走下河床,到處包包坑坑,水流過的河底怎麽會有包包坑坑?亮了才看見河床到處是被人掘出的洞眼,卻是幹死在河裏的魚,剩下骨架,人將魚骨頭掘出來敲碎磨粉吃。

河床連一點兒魚腥味也沒有了,腥味兒還是生的氣息,還算生的暗示,現在只有冷酷堅硬無臭的灰色,坦坦蕩蕩,莽莽蒼蒼,無遠弗屆。

擡頭天空在變藍。等到驕陽騰空,又將這幹河灘再烤一遍,烤得天空彎曲,景物氤氳,河灘變形,這是水氣在逞能,它們再幹都有。

四只光腳掌,為了避開別的逃難者,才沿著河床走。

河床幾十年才幹斷一回,與天空打一回照面。像一條開闊的路,要有千軍萬馬在上面馳騁才好呢!

曾有千萬人在上面掘魚骨頭。

幹河床被這兩對腳印,踩得癢酥酥的,尤其那小的一對,輕飄飄的,就像小蟲,就像風,不禁歪牙咧嘴,聳肩搓腋,崩開一些裂縫,吐出白色很淡的水氣。

兄妹為了趕路,出門就咽了幾口炒面,這時口渴起來了,杜芊湊著裂縫,張嘴去吞咽水氣。虎子想這哪能解渴呀,四處尋找水窪。

杜芊說咦,你來聞這裏有什麽氣味?虎子伸鼻子去聞縫隙,說什麽氣味呀?意思根本沒有氣味。他當了兩個月擡屍隊員鼻子不靈了。

杜芊說你摸看?我怕摸。虎子伸手進去,竟抓出來一只幹硬的大螃蠏!再伸手又是一只,一連抓出了好幾只!

虎子嚼了兩個幹螃蠏,芊芊一個。

另外一人還吃了一把炒面,芊芊的一把,只有哥哥的三分之一。

杜芊收拾剩下的螃蠏,說哥哥,我來拿吧。虎子一言不發將她手上的拿過去,裝進包裹裏。

知妹妹莫如虎子,怕她給了別人自己沒吃的。

杜芊撇了撇嘴角。兄妹吃過幹螃蠏有了腳勁,走得快一些了。

次日他倆在坡路上走。坡上大片大片幹死的高粱、玉米挺立,像許許多多幹癟的木乃依。

有風吹過,又像些飄飄忽忽的魂。噢,這漫山無聲的、陰冷的、龐大的陣勢呀!

沿途坡坡坎坎被撬得像馬蜂窩。

虎子說:“挖蟲子?”

芊芊說:“挖什麽蟲子?挖來吃?”

虎子說:“挖草根樹皮!”

杜芊稍大,年年春天都跟城裏婦女和女孩子一起到城外挖野菜,認識很多野菜。

她此時笑了:““嗤,就說挖草根、野菜嘛,田坎邊,地當頭野菜最多了,擇耳根、泥鰍蒜、地地菜、清明菜、馬齒莧……”

虎子點頭:“吃了餓不死。”

“餓不死,那就好,可是……”

她東張西望。哥哥曉得她想問人哪裏去了呀?人哪裏去了?

可能不久前這裏還像趕集,隔不久就煙消雲散了。

人都去了各自的“家”,路旁啃嚙未盡的樹蔭下,城裏汙穢不堪的街沿邊,施粥棚前彎扭襤褸的隊伍中,加上陽溝邊,天堂裏。

放眼看,天邊是如波起伏的渾圓、光裸、赤紅的山頭,伸向很遠。

這一派山頭上散布有幾座碉樓,它們有的立在山頂,有的貼在山脊,有的依偎在山谷,都一樣有雲絲繚繞,老鷹盤旋。

虎子說:“那裏有土匪。”

芊芊問:“咦,是土匪修的?修那麽高?”

虎子答不出,反問:“芊芊,你看碉樓像什麽?”

芊芊搖頭。

“像武士!”

芊芊撇撇嘴。

虎子曉得芊芊不喜歡武士,打呀殺的。茶館說書,說家長裏短的她聽,說打仗的站起就走。

芊芊說:“像砍柴的,山都砍光了。”

虎子說:“光禿禿的山,碉樓立著才威武,要立一千年!”

芊芊說:“哼,就算立一千年,還不如這些苞谷高粱。”

虎子道:“芊芊,你說傻話,這些苞谷高粱都枯死了!”

“它們明年又要生!”

虎子抓抓頭皮,心想芊芊說的也有道理,這些碉樓立一千年,倒了,就是一堆土。他和芊芊不知道的是,這些碉樓立在那裏,已有一千年了,像貫註了浩然之氣,是巴人的傑作呢!

兄妹倆邊說邊走,走走歇歇。虎子腦殼本是一團漿糊,但他看見這紅色的山脈、雄峻的碉樓,腦殼裏有了輪廓、層次、顏色與風景。

杜芊錦心繡口,離開爹娘,內心好淒惶呀!當她想著和哥哥去向的遠方,陌生和希望之所,腿腳又有了勁兒。

兄妹倆好容易走出山溝,上了大路。大路上人三三兩兩,或走或臥,大都瘦骨嶙峋,穿筋筋掛綹綹。

也有臉色滋潤,腳勁硬朗的,頭纏幹凈白布,腳穿布鞋、麻耳草鞋,敞著衣襟,背了背簍,或提著籃子,只顧埋頭躦行。

還有騎驢的,有人跟從,一溜煙跑過,四周目光如炬,不僅擔心行囊更擔心□□的驢!

兄妹倆到了一處施粥棚,一看施的不是粥,是煮熟的幹幫菜即帶根莖的老白菜、青菜,曬幹了收藏的,此之前又蒸煮過一次,熱騰騰香噴噴。

虎子兄妹排隊領取後,便站在路旁吃手中的幹幫菜。

那邊臥著個老者,歪戴著瓜皮帽,長衫拖一片搭一片,像被幾條狗咬過的,外面套件背心,背心從腋下斷成兩塊。

剛才施粥的去看了一眼,想已死去。杜芊這時又走去看他,手裏的幹幫菜還剩著呢,如果活著的就餵他吃。

一個施完粥的女人在收拾著鍋瓢,這女人穿件紫色斜襟夾衣,挽著袖邊,裏面露件白汗衫,下面裹一條深色長圍腰,頭發梳向耳後挽個髻子。她一直在打量杜芊。

她跑過去拉杜芊一下,杜芊回過頭,她手在鼻孔搧動著說:“死人!死人!”

“他在動,我看見的!”杜芊說,這其實是她的幻覺,或一廂情願。要掙脫女人的拉扯。

這時走來個三角眼,散披著頭發,上身光著,下面破爛的短褲倒是兩條,“你站著,你看!”他對杜芊說。

腳擱在那人的肩頭上,猛力一蹬,那人的臉便擡起了,歪的嘴角,深凹的眼眶,沒有臉頰,一對黑眼珠死盯著藍天白雲。

“短命的!”女人背過身去,罵這乞丐。

杜芊嚇得心亂跳,轉身向哥哥走去。

女人跟著走攏去問虎子:“她是你妹妹吧!”

虎子一直警惕看這場戲,也不回答。

“她臉比叫花兒還臟!”(叫花兒即乞丐。)

這兩天凡找到點兒水,杜芊就忍不住會洗洗臉和手。上大路之前,她沒奈何又用泥土把臉弄臟了。

女人眼睛偶然落在她的耳背,這裏怎麽白生生的?不過也沒多想。

“唉,這胳膊,這腿兒!”

她抓住杜芊的瘦胳膊捏,又彎下腰去捏她沒肉的小腿,還捉住她兩腋舉了一下。

“飄飄輕!跟提的雞一樣。”

虎子見她是個稱重量買賣人口的,不由摸一下懷裏的短刀柄,又想,她一個女的,且不忙。

“唉,沒爹娘的女娃兒,造孽呀,你帶起她當叫花兒!”

“不要你管!”虎子喉嚨裏冒出一句,手向妹妹揮一下,意思走。

“哥兒,把她給我,五十塊錢!可憐見的,免得她路上餓死了。”

女人察看虎子臉色,口氣竟有些討好,“你不放心,你就跟到我家去看看吧,就在那邊不遠。”

“你做夢!”

虎子“拍”把女人抓著妹妹的手打開了。

虎子出手重,女人叫了起來:“哎喲,哎喲喲,我的手餵,手伸不起了!”

彎下腰,咧著嘴,一只手把挨打的手握著。

施粥棚那邊一男一女,各挑著一付空桶兒,男的緊忙擱下桶兒,抽出扁擔。

虎子向著這漢子,要嚇唬他,就將衣襟一掀,衣襟只扣了兩粒紐扣,紐扣扯得飛起,露出了刀柄,說:“不準過來!”

漢子手中的扁擔一縮,後退了半步。

施粥棚附近有株駝背黃葛樹,小時樹幹被壓彎了,後又得到向上長的機會,現在壓彎這段可並排坐兩個人。

頂上樹葉稀稀落落,因為“黃葛苞”(黃葛樹春天發出的葉苞,帶酸甜味,是娃兒的零食)發出來就差點被摘光了。

樹下歇臥一群乞丐,剛才三角眼就從那裏跑過來的。

這時站起一個年長的,他穿件麻色袍子,肚上系件灰圍腰,胸前吊著個口袋,形如座鐘,首如飛蓬,下巴好大塊烏紅的印記。

走過來向虎子道:“這娃兒,像個當哥哥的!”

“關你屁事!”

“呃呃,出門好久了?”

“說久也久,說不久也不久!”

虎子氣頭上,話也多了,有言必應。

“你在家是做啥子的?”

“埋死人的!”

“嗯,”紅疤兒眼睛斜起。

杜芊怕哥哥吃虧,連忙說:“他就是埋死人的!他本來是個閹豬匠,幹旱死的人好多,就派去專門埋死人。”

紅疤兒點頭一笑,便轉向女人道:“把錢給我!”

一只毛茸茸的手戳向女人胸前。手的氣味太沖鼻了,女人攢緊了眉頭,果真把錢塞給他,他又把錢遞給虎子。

虎子一手叉腰,一手把錢推開。推不動,覺得推的像砣鐵,不是錢。

虎子冒火,抓起錢扔在地上。

紅疤兒趕快屁股轉來轉去拾滿地的錢。

跟在他後面的幾個乞丐,一個頭上挽個髻子,上身蓬蓬松松、一堆破絮,下邊幾乎是光的。

一個雞窩窩頭,敞著衣襟,胸前只見兩排肋巴骨。

一個戴瓦楞帽的小胡子,空身穿件青布開花袍子,腰間紮根草繩。

及先那個散披著頭發的三角眼,一齊上前將虎子尖刀奪去,並將他死死扭住。

虎子哪裏掙紮得開,用腳亂蹬。

杜芊哭著上前,被女人攔腰一摟,就抱起來了,轉身就走。她實在太輕,又沒有力氣,雖然也用腳蹬踢,女人沒有感覺。

女人一男一女兩個幫工,女的靈機一動解下自己的褲帶,把杜芊亂蹬的腳拴攏。男的各自挑空籮篼去了。

紅疤兒對女人叫道:“嗨,你萬不可把她賣二遍!”

“這麽乖的女娃兒,我自己要,哪裏會賣二遍!”

紅疤兒繼續吼:“你把她當童養媳,也不可馬上就圓房!”

女人回頭:“你龜兒啰裏八嗦!我兒子早娶媳婦了,我就是想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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