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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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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敏力

在東山坪農場以西那片可以俯瞰金河的荒坡上,有幾座知青墳塋,如今這裏又添一座新冢。

小刁這道魂魄因感時傷己,無冤可伸,無顏聽白頭雙親在冢堆前撕心裂肝的痛哭,早已投入金河,入雅礱江、金沙江,東行幾千裏往鬼城報到去了。故而冢前燒的紙錢遇風都旋轉不起來,祭灑在地上的酒也久久不幹。

墳前一些花圈上寫著挽聯,乃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之類,悲涼慷慨。均由鷺鷥腿所寫,字如其腿,筆畫瘦長。

留聲機翻來覆去播送哀婉、不失氣韻生動豪放的《蝶戀花》“我失驕楊君失柳”,通宵達旦唱了十幾個小時,連小刁父親都聽得吃不消了,走去換了張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楊靈被關在拘留所。瘦狼等強烈要求送到東山坪來接受批鬥,然後再逮捕判刑。

小刁的父母親都是中學教師,知書達理,曉得這場悲劇事出有因,種禍秧者在彼不在此,楊靈算不上是冤家對頭。

他們雖然在兒子墳前痛哭失聲,小刁母親還暈了過去,卻不讚成將楊靈押回來批鬥,甚至要求對楊靈從輕發落。但瘦狼等人豈肯善罷甘休。

批鬥會場就設在荒坡上,上空橫一幅大標語:“槍斃鐵桿保-皇派的走卒反革-命殺人犯楊靈”,楊靈二字畫兩道紅叉。

楊靈被押上臺站著。東山坪知青在對他進行了一番“文鬥”之後,就逼他去小刁墳前下跪,他偏站著不動。

這時,站在會場最後的大明知青及艾雪的心都縮緊了,隱約感到楊靈在劫難逃。瘦狼一夥既已曉得楊靈不下跪的犟脾氣,故意舊戲重演,分明是要制造流血,置楊靈於死地呀!

艾雪在楊靈關押期間想方設法保護他,使他未受皮肉之苦,傷也得到妥善治療。艾雪知道由於舅舅和陸亞明的積極活動,再加上小刁父母的寬容態度,軍管會將對楊靈從輕發落。

她感到這場批鬥就是楊靈的鬼門關,他若能過此關,前途還是光明的,反之則……

故東山坪知青尚未動手,艾雪已經心驚肉跳,手腳冰涼。

眾人開始毆打楊靈。水牛手捏一根板凳腳上前,只一下就打得楊靈趴下了。

柳石和三旋向瘦狼哀求道:“狼哥,求你叫他們停手呀!你喊停手呀!”

瘦狼吐著煙根本不睬。柳石就去抓住他兩只幹瘦的肩膀猛搖,叫道“狼哥,狼哥!我求求你呀!”

瘦狼冷不防彈掉香煙灰,將紅煙頭戳在柳石臉上。柳石叫了一聲跳開,兩眼圓睜著,瘦狼站起怪號著一拳將他打倒。

楊靈早被打癱在地,像一堆土,仍被猛踢著。又被水牛揪著頭發提起來,死人似的,左顴骨上的紗布被撕開了,搭在耳朵上,傷口血淋淋的張著。

許多知妹驚叫起來,手捂著臉不敢看。

艾雪手插在褲兜裏握緊手槍。這些日子楊靈造成的悲劇震撼著她,並折磨著她。她曉得楊靈和陸亞明只是普通關系之後,就斷定楊靈此舉的目的是救她舅舅,是報答她。

然而僅僅一個報答的動機是孕育不出如此勇毅的行為的呀!一個冷血動物是決不可能在生死關頭大智大勇舍身救人的呀!

這個冷面男兒他胸中一定有愛情的火焰在燃燒,他血管裏一定有滾燙的血液在奔流,艾雪這是你的榮耀和驕傲呀!

他既然這樣轟轟烈烈的對你,你必也要轟轟烈烈的對他。他真要被人打死,你不在此時此刻把打死他的人連同這瘦狼、鷺鷥腿通通打死,為他報仇,為他殉情,你還是艾雪麽?

我真要羞死你了!恨死你了!她懷著這樣的念頭向前走去,步履輕快而堅定。

這時白駒已擠到前面,聲嘶力竭地叫道:“二哥!二哥!”楊靈竟聽見了,望他一眼,人像清醒了一些。白駒馬上又叫道:“二哥,你跪下呀!你把他打死了,你應該給他跪下,磕個頭!二哥!”

楊靈睜大血紅的眼睛盯著弟弟,他終於甩開抓住他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向墳堆,“撲”地跪下了,“咚咚”地連磕數頭。

隨後白駒也上去磕了頭。

打手們都有些手足無措。面對楊靈意外屈服的場面,不知該繼續施以顏色呢,還是該輕鄙而又快活地大笑。

許多知妹嗚嗚咽咽地抽噎起來,誰也弄不清她們是在哭死去的小刁呢還是在哭這個半死的活人。

坡腳突然傳來悲戚悠長的號哭,引得眾人都延頸回望。少頃,只見一個青衣女子,頭上纏一塊拖齊腿彎的白孝布,懷裏抱著個孩子,哀哀切切哭將上來。

快到時,那孩子像是遭受刺激痙孿了一下,小身體亂扭著,也放出悲聲。

場內一些人怔住了,這小刁是有老婆孩子的呀?另一些人卻無動於衷,已經見怪不怪。

原來這知妹與小刁同居過,但未履行手續,連一頓招待朋友的便宴也沒有,兩人時常吵鬧,分了又合,合了又分。

孩子生下後,小刁逢人便說孩子不像他,而且時間不對,不是他的。

所以現在小刁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包括瘦狼和鷺鷥腿都不承認其遺孀身份。

小刁的父母親來後,她去相見,只陪著坐了一會,灑幾滴淚,倒是小刁母親主動上前摸了摸小孩的臉蛋兒,送了三十塊錢,其餘也沒說啥。

這兩天她一直在縣安辦扯皮,要一筆撫恤金,所以趕來遲了。她此時先去墳前呼天搶地哭了一會,也沒多少眼淚,繼而以頭搶地,等女伴們去拉她。

隨後便擲孩子於女伴的腳下,轉身撲向楊靈,指甲正挖在楊靈傷口上,噴出烏血。

水秀因是知道內情的,哪裏肯依,就沖上去扭著她,互相亂罵一氣。那女人罵出些汙濁下流的話,水秀還不出口,煽了她一耳光,於是撕打起來。

那女人力弱不敵,就弄散頭發滿地打滾。東山坪知哥因對她並無好感,都抄起手看,有的還嘻嘻地笑。自批鬥以來一直作壁上觀的兩個公安人員見戲演得差不多了,就走過來拉開她倆,批鬥會遂告結束。

公安人員宣布將殺人犯楊靈逮捕了,隨即押下場去。

東山坪知青又高呼起“嚴懲殺人兇手”的口號,忽又有人亂紛紛地朝前面擲石塊。

水秀拿著鋪蓋卷兒,內中夾著錢、糧票和幾本書,同柳石一起想送過去,就有幾條大漢擋在前面揮拳相威脅,叫道:“日你媽!你是他婆娘呀?是他婆娘就準送東西,不然揍死你!”

水秀哭哭啼啼地硬要往前走,身上、臉上果真挨了幾下,臉頓時腫了起來,她死命抱著的鋪蓋卷兒也被奪走。

已被公安人員押下場的楊靈又被人群蠻橫地截住了,公安人員便又閃開。

眾人惡狠狠嚷道:“以血還血!以命償命!”

“打死他!打死他!”

水牛將奪得的鋪蓋卷兒舉起,朝一群大明的知妹怪笑著:“哈哈,哪個是楊靈的婆娘?他有婆娘就準送東西,也不打了,放他走!”

忽然意外地響起一聲:“楊哥哥!”聲音雖小,但是很尖、很清脆,所以全場都聽見了。

人們遂讓開條窄路,一個模樣頗逗人愛的小姑娘擠上前來,竟是福秀。

“楊哥哥!”走近楊靈時她又叫一聲,從荷包裏掏出一支已經揉碎了的紅石榴花。

水牛攔著問:“餵,你是誰!你是楊靈的老婆呀?”小姑娘大睜著淚眼,呆呆點了點頭,旋又驚惶地說:“不,不……”

就有人叫道:“她不是知妹,是農村女娃兒!”

“嘻嘻,你想當他的老婆呀?你屙泡尿當鏡子照一照!”

人群裏發出各種陰陽怪氣的謾罵和譏笑聲,水牛也捧著肚皮哈哈大笑。小姑娘脹紅了臉,仍固執地要去拿水牛手上的鋪蓋卷兒,被水牛打了清脆一記耳光。她手上的花也被人奪了。

“哈,你想嫁給楊靈,先脫了臉上這層黑皮皮呀!”

小姑娘癡立著,臉色變得煞白,身體晃了晃要暈倒。水秀忙上前去抱著她,兩個哭成了一堆。

白駒看見人群中舉起了鐵棒和槍托,遂難過而又絕望地朝柳石和子羽耳語道:“這幫人起了殺心的,他們不會放二哥走。”

柳石眼裏包著淚水,這時一發哭出聲來,說:“楊娃,嗚嗚……活不成了……”

這時忽然有兩個知妹,顯然是才到的,一同走了上來。

一個是單愛鵑,另一個叫韓敏力。

韓敏力也和單愛鵑一樣曾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員的培訓,兩個在那時彼此欣賞結成了密友。

韓敏力親口對單愛鵑講過她與瘦狼和小刁之間的交往。單愛鵑還聽說過,瘦狼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韓敏力。

單愛鵑昨天就去韓敏力那裏,住了一晚。今天一早出來,偏偏舟車不順,包括船老板病了沒人撐船。所以來遲,來時正押下場,已站了幾分鐘。

單愛鵑先過去拉開了還抱著哭的水秀和福秀。

莽漢水牛瞥見一同的韓敏力就懵了,頓時蔫了氣,忙把鋪蓋卷兒還給水秀。

烏煙瘴氣的場子變得靜若空山。鷺鷥腿趕緊從人叢中擠過來,後面跟著夜壺。

鷺鷥腿一腿插入坐著的人的腿縫中來不及拔出,將手和脖子伸出過道攔住說:“小韓,你莫管閑事!你忘記了那回開山放炮,小刁命都不顧拖起你跑?”

夜壺也叫道:“中隊長,你有沒有良心?你那回裝飯票的包兒掉了,刁德一出頭向男生募捐,送了一大把飯票給你!”

姑娘不睬夜壺,瞟著鷺鷥腿說:“哼,狗頭軍師不煽風點火,出餿主意,他不會死,也演不成今天這場慘戲!”

鷺鷥腿氣得七竅生煙,還想上前無禮,後腿被一個知青夾住了,一頭撲在前面兩個知妹的懷裏。那兩個知妹罵著用拳頭捶他,引起一陣哄笑。

這時瘦狼喉嚨裏含混地吼了句什麽,聲音像打雷,鷺鷥腿和夜壺連忙悻悻地退回。

楊靈睜著充血的霧茫茫的眼睛,勉強站立著。水秀流著淚給他揩幹凈了臉上的血,又將紗布仔細貼好。

瘦狼從韓敏力後面竄出,抓起福秀手上的行李卷兒套在楊靈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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